僅僅是奶奶去個廁所的時間,奶奶再回來時,被眾人告知了爺爺已經去了,不由得氣急了罵了爺爺兩句“老東西心太狠了,十分鐘都不等我”。隨后也有些發呆。林行在他們給爺爺穿壽衣時也給姐姐發去了一條消息,短短的四個字耗盡了林行的力氣:“爺爺沒了”,姐姐的回復和追問林行都沒再細看也不想費時去答對。他突然理解了昨夜為什么父母都沒有太多耐心來回復他一連串的問題,更是直接打斷了林行在電話中的遠程操控指手畫腳,不在現場的干涉,似乎真的是除了添亂沒有任何意義。母親打過電話,通知村中的叔叔伯伯們來幫忙,“紅白喜事不是一家人能辦的。”村里的伯伯們在母親跟他們道謝時干脆利索的回答。村中的習俗多,喜事大家湊在一起時顯得尤為熱鬧,喪事時更是可見人情冷暖。不出一刻鐘,院外的車燈和手電筒的光就陸陸續續的由遠及近的晃著。
這里的習俗與城市略有不同,遺體即使是火化,也是把骨灰盒放在棺材里再埋葬。火化前,也要在家中停靈三日。遺體也是按照村中下葬的習俗,先蓋上了一整塊帶有仙鶴圖案的的黃布,再由眾人一起抬進棺材。抬起爺爺前,林行看到父親也重復著林行剛剛做過的動作,確認再三,才和眾人把爺爺小心翼翼的放進棺材里。棺材是十多年前就備好的,那時林行剛要上大學,爺爺看起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當時大家都以為他熬不過那個年。父親是個木匠,在爺爺出院后,在父親陪著爺爺的那段時間里,先是在家里翻新了房子,后來問了爺爺的意見,父親又買了木料打了這具棺材,村里人也稱為沖喜,而后的幾年里,爺爺身體漸漸好起來,棺材也套上了防塵罩放在倉房角落里被眾人遺忘,如今漆面雖然不似十年前一般光澤,樣式也老舊,可因為是兒子親手做的實木材料,當年的爺爺見過它摸過它,對它也十分滿意。蓋棺后,除了告別儀式時能開棺再遠遠的看上最后一眼,便不能再見到了。
合棺后,便是按照村中下葬的習俗,由孝子指路,只見父親拿著扁擔似的木棍,由眾位叔伯扶著凳子,父親站在高處,連喊了三聲“爹啊,西南大路,陽光大道”,年近六十的父親也曾一起陪著村中叔伯送別過不下數十位的老人下葬,可能父輩對生死的態度已不似林行一般執著,都知道這對老人來說是解脫,到底還是年輕,表達情緒的方式還是直接熱烈,原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是夸張,是寫實。相比林行的汩汩熱淚,父親他沒太多的表情,只是在一項接著一項的默默做事,情緒并沒有太多的變化,可從凳子下來時的一個趔趄就能看出,此刻終究還是難受的,只是要做的事太多絆著他占據著他的,也抑制著悲傷。
搭好了靈棚已是后半夜,三九天的室外,羽絨服上的淚痕凍住后成了光溜溜又硬硬的一片。林行母親又找了厚衣服給他套在外面,母親的右眼充血似的紅色更重了,連續的熬夜看起來臉上也無血色。林行隨著眾人手持線香打著手電筒前去土地廟,香火的作用大抵也是為亡靈引路,冰雪路面被手電筒照的反光,眾親友互相攙著,走到土地廟前拜了土地。陰陽先生口中振振有詞語求土地安頓新魂,返回家后林行又在遺像前重新燃了三柱香磕了頭,今夜的事就算做完了。接下來便是連續三天,嗩吶吹吹打打,親友絡繹不絕祭拜的葬禮流程了。
守靈的男人比女人多,林行拖著母親和堂姑在自己的臥室睡下,自己在蜷縮在一角,也合眼睡下,或許是累了,或許是少了點惦念和擔驚受怕,又或許懸著的心終是死了,天亮前的這三個多小時林行睡的極踏實,四點多天還沒亮,母親和堂姑已去廚房為眾人準備早飯,林行也想起來在靈堂前去上柱香,可眼皮沉的睜不開,懷著愧疚感又多睡了半小時,近六點時,林行穿戴整齊,去給爺爺上了柱香在靈前擦了擦遺像上沾著的香灰,便倚著棺材在靈棚里坐了一會兒,能跟爺爺靠的這么近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他真希望眼前只是在做夢,此時父親母親還是在廚房里準備早飯,老頭兒正在屋里跟奶奶在玩牌,自己在院里逗狗…冷風吹進來林行打了一個冷戰,門外的一陣車聲打斷了林行的幻想,此刻除了這段時間一直在幫忙的幾家叔伯,雇來幫主家操持的司儀和嗩吶隊也已到位。眾人二去土地廟引路時,嗩吶聲漸起。
早上七點多,太陽升起,雖然還是零下幾十度,可白天比晚上要暖和的多。只見爺爺的表哥楊爺爺挪著步,顫顫巍巍的拄著拐,在楊家二伯的陪伴下走進來,這20多米的距離走的吃力卻又十分焦急,林行父母迎上前去攙扶,只聽得老爺子沙啞著嗓子帶著哭腔指著林行父親喝到:“怎么不早告訴我呢?”父親只敢答了句“太快了沒來得及”,二伯伯也不敢抬眼跟自己的父親對視,二伯伯早在兩個月跟林行父親通電話時聊到爺爺身體不太好,可因為楊爺爺身體不好也不敢提,老人家沒見上最后一面,此刻望著遺像淚流滿面。楊爺爺近兩年身體也愈發差了,冬天又怕冷怕摔極少出門,剛剛上下車都已十分艱難。林行自小除了對長輩的尊敬外對這個愛說教的老人沒有太多的親昵,可此刻也不自覺的上前去攙著他去屋里坐下。
停靈三日,吊唁的人往來不絕,大抵是四個“陣營”,母親娘家的姨媽和舅舅們,有跟林家禮尚往來的,也有擔心林行母親身體趕來照應的,那個胖胖的二舅,是兩個月前林行在外公葬禮上認識的,直爽熱情,雖然血緣關系并不算親,但家族里的兄弟姐妹走動頻繁,二舅與小輩也易相處,林行也還記得他。在靈前磕頭后,林行扶起二舅說道:“二舅,又見面了!”
“是啊,咋整的,又是這種場合見面啊!”
“那下回我結婚您來喝喜酒!”
“那感情好了!”林行看著二舅,今天的他臉上不似上次外公去世時那般的愁苦,那時他在靈前對著外公哭了好一陣子,對于他而言,外公是那個看著他長大的長輩,吊唁爺爺只是因為禮數周全。
未等送二舅至屋內休息,另一撥人又走進院內,村中有些與林家來往多又離得近的,聽了喇叭聲響,早早的來主家幫襯;現在來的大多是離得遠些或家中有事走不開的,林行平時節假日也是不愛出門,此刻這些人中他認不出的不少,面熟但不知道怎么稱呼的更是多,在那些能認的出的人群里,有林行兒時記憶里的街坊,有父親的發小,也有大林行七八歲的哥哥,對他們而言,爺爺就是那個看著他們長大的父輩,只見劉家姑姑和姑父撲在靈前哭了好一陣,眾人扶起來仍是抽抽搭搭,臨走前又跪在靈前磕頭哭了一會兒才離去;李家的三叔,去年醉酒后在他的父親墳前哭的聲如洪鐘,此刻許是勾起了他對父親的思念,也是哭得沒了力氣一般。父親的發小謝伯伯與父親也有兩年未見面,因父親是獨生子,謝伯伯這次專程趕回來幫襯下父親,當晚更是一夜未睡陪父親守靈。
第三類“陣營”,便是奶奶的親友,那些上了年紀的姨奶奶舅爺爺們帶著他們的子女,有個舅爺爺更是跨了省趕回來,靈前祭拜后便在屋內陪著奶奶,有他們陪著奶奶,聽著奶奶絮絮叨叨的罵著爺爺沒良心,都不等她看最后一面,話匣子打開便是收不住。
家里的兩個女人此刻都有自己的兄弟姐妹陪著撐著,林行此刻更心疼父親,這個剛剛失去自己父親的人,此刻正在和風水先生去選墓地,從家中到墓地的路早就被沒過膝蓋的大雪覆蓋住了,兩公里的過膝積雪路怕是要減緩這流水般的喪儀。幾位村中伯伯開來了自家的鏟車和挖掘機,整整花了一下午的時間終于在冰天雪地中開辟了一條幾公里長的路來,方便第二天靈車出行。眼見瑣碎繁雜的事情已交給了村中一些叔伯,可林行父親仍是馬不停蹄的忙活著。眾人悲傷的情緒并沒有持續多久,前來吊唁的親友因為這個契機能相遇反倒是逐漸熟絡起來閑聊。以前林行沒有參加過葬禮,聽說有人在葬禮上說笑林行覺得十分不禮貌,他甚至想過,如果有人在爺爺的葬禮上說笑,那他一定要把這人請出門外。可此刻他十分釋然,逝者已去本是一種解脫,生者不應長久沉痛,生命本就是既定死亡的結局,長輩們能在葬禮上從容,何嘗不是一種對人生的豁達,對生死的淡然呢?
北方的太陽下班都特別急,還不到五點,連夕陽都被收走了,天漸漸的有了暮色。白天開了一整天的車,那個令爺爺生前仍惦著再看一眼的弟弟風塵仆仆的趕回了家中,門口擠滿了車,未進院時,他還算是沉穩的,每一步都走的鎮定,直到轉彎看到院中赫然拜訪的棺槨,他再也止不住哭聲,林行父親看到了自己的叔叔,看著他走進院里,一路跑著迎了上去,壓抑了一天的眼淚和著悲痛的情緒終是爆發似的流著,父親像個小跟班一樣在他叔叔身后,看著這位大自己十幾歲的男人此刻也竟有些蒼老了,趴在棺槨帶著哭腔喊出了一聲又一聲的“二哥”,好半天被年長的老人叫起來:“別光顧著哭,抓緊時間辭靈呢!”起身時拍了拍父親的肩膀,父親用衣袖擦了擦淚,也漸漸的平復了心情。
能趕回來的重要的人都已到場,開始開光和辭靈,白天買來的水果和白酒一應供品一個個擺好,林行重新點燃了三柱香,恭恭敬敬的在棺材前放好,主持人說著一成不變的悼詞,好幾處都跟爺爺的一生毫不相干:“老父親為了一雙兒女,操勞一生…”爺爺只有林行父親一個孩子,這主持人,準備稿子的時候根本就不走心,對他來說這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主家,是一樁生意,可對于林行來說,這是爺爺最后一段路的總結,不該如此敷衍,可是該怪別人嗎?本著自己沒做不能責怪別人做錯的心思,眼看著兩分鐘的稿子已經快要讀完,林行只得繼續聽著,好在這些說詞并不長,不然林行可能會忍不住沖上去把那張紙撕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