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習俗,火化下葬前可開棺見最后一面,也稱開光,現下人已齊聚,儀式正式開始,自頭頂處緩緩向右側推開棺蓋,這便是林行最后一次看到有血有肉的爺爺,再無前日病床上的灰色眉頭緊鎖,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安詳。父親站在一旁弓著腰,一只手端著一碗清水,一只手拿著棉團,跟著陰陽仙一句一句學著開光的口令,輕聲細語的邊念咒,邊用棉花小心翼翼的擦拭著爺爺五官和手腳,“開眼光明又亮,開口光吃供香…”林行也在跟姐姐視著頻,好讓姐姐也能看到最后一眼,視頻沒那么清晰,姐姐小聲嘀咕了一句“離得太遠了”“再遠能有你離得遠?”林行生氣的懟了一句掛斷了電話。果然,最壞的脾氣都留給了最親的人,明知道姐姐不能回來還要氣她,細想想,姐姐現在又何嘗不是前日的他呢?
蓋棺后,后輩們按照男女排成兩列跪在兩側,分別按照年齡和親疏關系由司儀叫著名字上前磕頭祭拜,拜完方可回家,零下四十度的室外,盡可能的縮短了祭禮流程。林行側倚著棺木出神,那是個大家都不愿靠近的位置,一點也不害怕,一點也不忌諱,他甚至覺得此刻還像前兩日一樣在陪著爺爺。跪拜畢,哀樂又起,只聽得那平日里不會出現在自己歌單里的悲調,現下正配著白事樂隊,一枝獨秀的嗩吶蓋住了鑼鼓,也穿透了林行的心。一瞬間,他仿佛循著歌詞進入了一個茫茫大地,爺爺站在高臺之上,回頭看著跪在雪地中孝衣與白雪融為一體的兒孫,夕陽在爺爺身后紅彤彤的,光亮的暖和又刺眼。“他日若要重逢,只能在夢中。”林行從幻境中緩過神來,北方的白雪,和枯樹還有落日的殘影,襯托著蒼涼,配著歌者渾厚的嗓音,抬眼看天地浩大,萬物渺小如斯,白雪就像是巨大的收納箱,收納了此刻所有的哀傷。很多天以后,林行回憶起這段在烈烈北風中的蒼涼歌聲,從來串門的鄰里口中得知那正是二人轉中白事曲目《望鄉關》,那詞曲契合情景又令人記憶深刻,林行一時間竟然覺得上天真是涼薄,竟忍心讓人世間每日重復著骨肉分離。
火化也是在停靈的第三天,一眾親友又是從早上趕來,按照舊習俗,要再去土地廟給亡靈送一次水喝,林行聽大娘說,老人初到新地兒,難免缺衣少食,這么做一是要探望送些錢財,二是也告誡其他亡靈莫要欺負新魂,土地廟外,林行依舊跪在前一日跪化掉的雪坑中,那里已經不似第一日那樣綿綿的雪而是發亮的硬邦邦的冰,這一次不似前兩日燒了紙錢磕了頭就走,而是要聽陰陽仙指令,囑托亡靈今日要上路,在路上不要害怕,眾人圍著土地廟,口中振振有詞。這個環節,上兩個月林行剛經歷過,那時他跟在表姐身后聽著表姐聲嘶力竭,林行哭的像條狗,卻張不開嘴喊一聲外公過瑤池路上不要害怕。這一次,林行圍著棺材轉了一圈后,小聲說了一聲“爺爺,過瑤池路上不要害怕…”只聽見陰陽仙的一聲喝到:“大聲一點”,便聽得人群之中的林行扯著嗓子喊到“爺爺,過瑤池路不要害怕!爺爺,過瑤池路別害怕!爺爺,瑤池路上不害怕…”一聲聲一字一頓的悲泣引得表姐一眾人在呼喊時也有了哭腔。
從土地廟返回后,便是封棺下葬,林行跪得筆直,看著父親摔了喪盆后由叔叔扶起扛著靈幡走在靈車前方,母親抱著罐子和嬸嬸姨媽們跟在靈車后面,林行手捧爺爺的遺照在最前面領路,遺照是林行從兩年前的給爺爺奶奶的合照中挑選出來沖洗的,精修淡化了額頭上的皺紋,看起來一點也不像80歲的老頭兒,怕路滑摔了,林行用雙手和胳膊托著相框一周,到了墳塋,有長輩指揮著推土機在挖走最后邊邊角角的土塊,這三九天要想在地里挖出兩米的深坑,可不是人力能短時間搞定的,好在是機械化的年代,無論是清理這條到墳塋的路上的一米厚的積雪,還是在冰封天地間鑿出這個窟窿來,機械都能做到,但器械到底還是有些笨拙,叔叔伯伯們也直接取了鐵鍬一鍬一鍬的跟著修整起來,那個賣力的夏家小叔光著手凍的通紅,但手上的動作一直沒停,林行看著他也有些心疼,前年大年初一他的父親過世,林行父親也是這樣一鍬一鍬的陪著他一起埋葬了他的父親吧。
棺材落定后,村里只大林行幾歲的哥哥們也開始加入了填土的隊伍,干農活這事兒大家都覺得林行不擅長,再加上這幾天他面無血色的樣子也不像是個有力氣的便都支開了他,林行找了個不礙事兒的地方站定,他環顧著四周,過去的幾十年,這里埋葬了林家兩代人,曾祖父和他的父親,爺爺的到來,竟讓這片墳塋地看起來熱鬧了許多。林行看著那兩塊碑文上的名字,承文,煥武,原來祖上的這對父子的還挺有傳承的意味,獨獨可惜女子只有姓氏,太奶奶的名片還是爺爺當年立碑時由父親取的。林行回了神,用手擦拭著相框上的浮塵,和老頭兒對視了一會兒,剛要繼續捧起來,遺照便被搶走隨著棺材一起埋在了土里,難道蓋棺定論這個詞是這么來的嗎?眼看黑土慢慢淹沒了棺材,林行只覺得這幾天就是在一步一步的告別,他在一點一點的失去爺爺,這個如此熟悉的人離他越來越遠,眼睛一瞬間模糊到什么也看不清了,“爺爺,下葬啦!”梗在喉嚨里的傷心換成了這一聲呼喊。
隨著眾多親友的吊唁告別,在冰封三尺的黑土地中下葬完畢,眾人返回家中,爺爺的離去給了久未謀面的親人一次相聚的契機,卸下疲憊的叔伯們吃著酒菜,跟父親聊著過去的事,父親此刻也在參與著各種自己兒時糗事的話題,席間有笑有淚好不熱鬧,母親和嬸娘們在另一件屋里擺了桌子,邊吃邊聊著女士們的話題。林行酒量一般,領了個給叔伯嬸娘倒酒的任務,時不時兩個飯桌旁來回轉著,又悄悄的去奶奶的臥室門口看看奶奶,奶奶背對著門側躺著,此刻胖胖的她看起來卻也只占了床位的一個角落。冷清,落寞,這是林行后來拍了奶奶背影后發給姐姐時的配文。可能是頻頻開門來看把奶奶吵醒了,林行和奶奶對視了一眼,奶奶叫住了正在悄悄關門的孫子:“奶奶曬了辣椒和蕓豆,過完年你給你大姐郵過去吧。”林行應了一聲再次要關門,奶奶又趕忙說“誒,奶奶蓋的被子等奶奶死了可不要扔啊,這個被子是你姑奶奶給的,留著做個紀念吧!”林行感覺嗓子有點兒卡住,嗯了一聲叫她好好睡一覺,奶奶又說道:“奶奶值錢的東西都在電視柜下面的匣子里,以后都是你的了…”如此反復了幾次,林行索性不再關門,坐在床邊陪她坐了一會兒,直到父親叫他取酒方才出去。
相聚的時光總是短暫,至此時眾人逐漸散去,家中只剩下奶奶,父母與林行四人在空蕩蕩的房子里,吹吹打打的聲音也不再在耳邊回蕩,父親半醉著,這個不擅表達的大男人借著酒勁,在奶奶的床邊放聲大哭,林行開了門來到小院里,把關了三天的小狗放出來,看著它在院里撒歡,時不時的跑回來在林行面前搖著尾巴,林行逗了會兒小狗,冷風吹了一下林行打了個冷戰,便縮了縮手,又緊了緊衣服,跟一同出來透氣的母親說著話:“這個冬天可真冷,咱家那個鐵門還有小孩來舔嗎?”“你還好意思問呢,你大姑家那孩子還不是上了你的當,說甜的跟后院兒里的櫻桃似的!”“誰讓他總禍禍我東西呢!”話說完,林行便條件反射似的屁股向左扭了一下,躲過了身后母親的一腳。
再后來,在過年之前,林行跟著家人們去給爺爺的“陰宅上梁”、去頭七祭禮,一個個晴朗的天氣,一次次的告別就像是給家人們的過渡期,讓人們在漸漸的接受失去。告別儀式是對于林行他們的,而爺爺有一個新的團聚,林行想一定是這個世界的家長做得太久太辛苦了,爺爺跟外公一樣,都放心的去另一個世界上,做個有父母兄弟疼愛的快樂小孩。他們都是勇敢的探索者,雖然諸多不舍,但是仍欣喜于他們從此都脫離了疾病的困擾,從此無憂無怖。
再后來,主家置了酒菜,感謝這些日子前來吊唁的眾位親友。那頓酒從上午十點喝到了下午四點多,因年前各家都有要忙活的農活,叔伯們的家人紛紛給林行母親打電話催一下自己的老頭子回家。此刻,林行的父親還在倒著一杯杯的白酒和自己的發小們聊著天,到后來,一杯比一杯喝的急,母親最后也勸不住他不停的舉杯。當然,席間自然少不了東北的聚會必點曲目,就是小孩子的才藝表演,林行雖然已經長大,面對眾位叔叔伯伯們時,大家會讓林行也講幾句,林行剛開始玩笑著拒絕了長輩的逗弄,再后來,趁著父親去取酒的功夫,放下了碗筷,給眾位叔伯滿了酒,舉杯說道:“今年,龍江大地比往年都要熱鬧,于我而言,也體會到了兩次不一樣的熱情~上一次是兩個半月前送別姥爺,也是我人生中上一次參加葬禮,小車在冰雪路上左右搖晃,姥爺的族親晚輩紛紛趕來送姥爺最后一程,我第一次感受到大雪不是潔白而是蒼茫,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多子多福這個詞有多么具象化…這一次是立春前夕送別爺爺,在我到家不到半日合上了眼,爺爺雖只有我爸爸一個孩子,但后事料理多虧眾位親友幫扶也有條不紊,我見過爺爺去前村中叔伯姑舅的徹夜相守,見過爺爺去后的諸多儀典的按部就班,見過數九寒天親友們跪在冰雪大地送葬祭拜,至此頭七祭禮結束,冰雪不寒心中暖,得此圓滿,滿懷感激,此一杯薄酒,敬眾位長輩!”眾人沒了剛剛聊著兒時故事的笑意,眼里都泛起了淚花。這時,林行倒了第二杯酒,對著上面舉著杯喊道:“自是去后無疾苦,人間極樂兩相安。悲愁非逝者之愿,爺爺,我好,勿念!”而后酒和著眼淚一飲而盡;接著,林行又給自己倒了第三杯酒,重新對著眾人道:“這次親人相聚雖然值得舉杯暢飲,但因喪事相聚,我們喝的總是帶著悲傷的酒,無論如何都喝的沒那么痛快,希望下次重逢,就是我結婚的時候,侄兒親自去邀請各位叔伯嬸娘們相聚,到時侄兒再敬大家,陪大家喝個通宵!”三伯伯也怕林行父親喝壞了身體,趕忙帶著頭,叫林行給叔伯們倒最后一杯酒封了杯,在林行父親端著酒箱子未進門時,結束了酒局。至此,賓朋進去,林行陪著母親收拾完碗筷時天已經黑了,萬籟俱寂。
深夜,林行仍沒有睡意,用自己僅剩的知識儲備在日記里寫了幾行字,雖不那么通暢,卻是一氣呵成的對這幾天做了個總結:癸卯將去春將近,夜半風雪扣寒門;老翁辭別婦與子,臨行訓誡細叮嚀;盼兒平安莫違法,盼孫守業長安寧;言罷無憾二更過,三尺冰封一縷魂;父母親友初團聚,他處相逢我相辭;自是紅塵不歸客,世事皆拋事事休;斬斷此生疾與苦,笑別世間傷心人;曲已畢,賓朋散,不相見,莫惦念;新宅初落頭七畢,此身相安神魂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