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華太討厭,看見他,我原本已經止住的淚水此時又決堤般涌了出來。荷華早已近身到我面前,或許是覺得我哭起來的樣子實在太丑,荷華用身子堵住了我的哭顏,眼淚全都掉在了他的衣服上。
第二日我醒來,只記得昨夜同荷華喝了很多忘憂水,便醉得不省人事,至于之后的事便再也記不起來了,如今醒來,卻是自己的寢殿。
水瓔一大早來伺候我梳洗,道,九公主,您可算醒了。
她滿面春風,像是發生了什么大好的喜事,我覺得她對父皇不敬,皺眉道,什么事高興成這樣?
水瓔道,九公主,父皇早上醒過來了。
我起身扭頭瞧她,那你怎么不早告訴我,虧你還沉得住氣。
我三下五除二地弄好了頭發跟衣服便急匆匆的去見了父皇,剛到了門口就止不住淚流。父皇身子還弱,需要好好休息。從父皇那里出來,我便急急忙忙的跑去找荷華,告訴了他這個好消息。
不過,荷華的側重點不在這上面,他問我,兇手抓到了嗎?
是呀,我光顧著父皇的病了,都沒有想過兇手這么嚴重的問題。荷華替我分析當前局面,道,兇手既然敢在這么多人面前刺殺,就說明做好了同歸于盡的準備,怕是對你的父皇恨之入骨,不然,不會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行此危險之事。
我問,可他為什么要刺殺父皇?
荷華看著我,想說什么,但沒有說,半天才道,不知道,也許是……窮山惡水出刁民。
我還是不懂,道,可這跟刺殺父皇有什么關系,他們是何居心,如今他們刺殺了父皇,就不怕給自己的家人跟族人惹來殺身之禍嗎?
荷華正視我嚴肅道,他必死無疑,但他的家人跟族人,卻不會。權力在你的父皇手里,但如何行使它,有時候并不是你父皇說了算,有時候權力的決定權,在于他們,九公主,你明白嗎?
每當這種時候,荷華比九綃還要嚴肅,九綃雖然嚴肅,只是很端正罷了,但荷華嚴肅的時候,總是透著許多犀利,直把人瞧得明明沒做錯什么事也要愧疚起來,容不得旁人不答應。
其實我似懂非懂,但迫于他的壓力,我堅定地點了點頭
荷華眸色深沉,總覺得似有千言無語,但也僅僅化為這樣幾句話而已。他忽然提起法術的事情,九公主法術學得如何了?
我道,只還有一項技藝未掌握,其余的,那老頭全都教給我了。
荷華點頭,端莊地看著我,眼底充溢真摯,道,到了岸上,我說過的事情,倘若你不介意,我……就一定會做到。
荷華的話猝不及防,同他成為朋友的這么些日子,拒絕變成了一件挺困難的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怕傷了他的心,我也沒說“不”。
“沒關系,倘若你不愿意,荷華也一定會將你妥善安置好,護你周全,算是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父皇如今遭遇不測,身體虛弱得很,只怕我……還不能立刻離開。”
“無妨,九公主陪我將養身子這么些時日尚且無話,如今你的父皇有難,我自然不會棄你于不顧。”
荷華總是隨時都可以有感而發,只把人聽得騷得慌。我在想,嫁給他,倒也不是不可以。長得好,也挺有謀略才智,還懂得照顧我,況且,也是個太子,金銀不缺,怎么想,這門婚事都不會吃虧。但我雖喜歡他,但這喜歡起碼不是愛。
我問,那你呢,你還要回去做皇帝嗎?
荷華面色一凝,道,做皇帝?首先得要從平民做起,知民疾苦,了解民心,才能做個好皇帝。
我嚴重懷疑自己是在對牛彈琴,因為同他的對話驢頭不對馬嘴。
我再見荷華的時候,父皇的病已經大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顧念我,父皇雖然傷得深,但如今行動起來同以往沒什么分別,幾乎使人看不出,像曾經受過傷。這是件很振奮人心的事情,起碼我暫且離開海底,良心上過得去。
這件事情過去以后,父皇的一舉一動都有兵門把守監視,以防某些別有用心的人趁虛而入。父皇勇氣可嘉,在鮫人城高調地巡游了一番,一是重聚民心,二是威震不軌之臣。
不知道荷華是不是厄運體質,總之每次同荷華出門,總是能遇到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前幾次都是這樣,這次也是如此,要是這樣,我以后真不打算同他一起出門了。
這次是荷華主動邀請我的,說要慶祝我學藝成功,可以出師了。本來是件好事情,卻以荷華受傷收場。本來當晚我們想要在客棧落宿,沒想到被盜匪盯上,也許是荷華長得太脆弱,對旁人構不成威脅,盜涂并沒有把我們放在心上,就敢夜里公然入室行竊。
但他們打錯了算盤,事實證明,人不可以貌相,更何況荷華的隱藏身份是“太子”。“太子”兩個字可不是白叫的,沒些功夫在身上,還怎么做太子?
當時荷華只要了一間房,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睡覺的時候他也不會憐香惜玉,話說得明明白白的,只有一張床,二二分,他外頭,我里頭。
他應該是個君子吧,至少我的身體挺誠實,因為跟他同床共枕以后我倒頭就睡著了。知道有人搶劫,是我已經做了一個夢以后的事情了。我猜荷華根本沒睡,不然除非那兩個行竊之人是個傻子,故意讓人知道,不然悄咪咪的,荷華是如何知道的?
說來說去,總之當時的情況就是,荷華本來一對二,但總有讓人鉆了空子的時候,那人直奔著我而來,荷華急忙來救我,背上便受了他們一刀。也許是那一刀開了荷華的心智,總之之后荷華的武力值大增,硬生生砍斷了一個人的手,擊退了那兩個人。
那一刀砍在荷華的脊背上,傷口很深,紅色的鮮血化成一副畫,消散在海水里。我叫他忍著些,給他處理傷口,“這么深,大概以后會留疤的。不過還好是在背上,要是在臉上那可就糟了。”
荷華果真能忍,硬生生沒有喊出來一聲,“九公主不是會易容嗎,倘若真的傷到了臉,九公主倒可以先拿我試驗試驗。”
我不知道,荷華什么時候竟變得這樣幽默了,“我的技術不好,倘若真的把你給弄壞了,責任豈不在我?更何況,是美是丑,是好是壞,是幸還是不幸,臉還是原裝的好。”
“倘若我真的易了容,九公主還能認得出我嗎?”
荷華忽然如此發問,我的手指一頓,想來他的面子高,我也不好拂了他的興,“當然能,你雖然變了臉,但一顰一笑卻都還是你,怎么會認不出,就算一顰一笑也變了,但你的氣息,你的感覺也都還是你,總之,這世上總沒有一模一樣的人,總有一個破綻,可以讓旁人知道,你就是你。”
荷華喃喃有聲,我沒聽清,“你說什么?”
“我說,若日后真的有人請九公主幫忙易容,九公主可要記得,連他的一顰一笑,甚或感覺跟氣息……都要易掉,如此,就算是真的有了破綻,那也可以騙過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為何?”
“因為這世上多的是忘情,忘義的人,總是很容易的失去一個人,并且忘記一個人,以至于連這些改變都可以蒙蔽。”
我沒反駁他,他死腦筋,巧舌如簧,我笨嘴笨舌,如何能說得贏他,反正我是不信他的話。真正記得一個人,才不會忘記。
我給母后跟父皇留下一封信后,高高興興就去找荷華了,無他,逃婚這么刺激的事,多有趣啊。只是遺憾的是,我需要忍耐一段時間,才能吃到母后親手為我做的點心了。
我盛裝打扮,到底這么隆重的事情,總要有點儀式感吧。我扯著荷華迫不及待便要走,荷華同我講過東陸的逸聞趣事,好像比海底有趣得多,若不是礙于學這樣稀奇古怪的法術,我早直奔而去了。荷華說,東陸有很多美食,東陸有很多節日,東陸有山川湖海,風花雪月,浪跡天涯……如此,豈不誘人?
臨走時,那老頭攔著我,捻胡微笑,“九公主,老夫,還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
我心急,他耽誤我出海時間,我很不爽。
“什么?”
“有此,公主才能在人間……真正的做一個人。”
“公主請看。”
我只感覺身下一陣嚙噬般痛苦,眨眼間,竟是一雙同荷華一樣的東西——腿。
我喜歡一切新奇的東西,包括這雙腿。有了這雙腿,就可以成為一個人?難道……變成一個人,就是這樣簡單的事情?
那老頭將我同荷華帶至無人的偏遠之地,隨后一個做法念訣,面前便開出一條水路來,荷華叫我拉緊他,便跳進了那水路里,身體便迅速飛升。嘩嘩的水聲在周圍呼嘯而過,不知道過了多久,這呼嘯之聲變作了翻涌之聲,我的身體好像被什么卷著,極速向什么地方滾去。
“未央,抓緊我。”
是荷華在大聲喊我,我睜開眼睛,瞧見高大的海水直面撞過來。我恨當時沒用這雙新安上的腿纏在荷華身上,而我對他唯一的記憶,便是一聲不知傳自哪里的“未央”。
從此,我便再也聽不見他,看不見他,甚至找不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