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殷殷行著路,人群忽然很激動似的,大喊,“蘇家選親了,蘇家選親了……”
我拉起殷殷道,“殷殷,咱們也去看看。”
我們行至中心場地處,但見一個二層建筑,上面整整齊齊坐著幾個上了年齡的人,最當中的則是一白發蒼蒼的老頭跟老太太。
我仔細打量了一番那排人,卻見最邊上一人坐在白色輕紗薄幕之后,薄幕偶被風掀起,里面的人若隱若現,不過并不曾看清容顏,只能依稀瞧得白色的長衣,單單如此,便讓人浮想聯翩。
但見里頭的人伸出玉手輕勾簾幕,只留著一道縫隙,簾幕之上人影漸近,像是在打量烏壓壓的人群。不一會兒,一旁一個穿戴齊整,長相周正的仆從靠近,俯身在那簾幕之后聽那人說了些什么,便走到那老頭跟老太太跟前稟報,隨后,底下房門打開,那仆從領著幾個挑著轎子的隨從向人群走來。但見那轎子,竟是剛剛送殷殷香的那個男人坐的那頂。
人群里的女人早就瘋了般尖叫,紛紛為那仆從讓出一條路來,直到我們跟前。
仔細瞧那仆從,皮膚白皙細膩,嘴唇也紅潤潤的,身上還發著淡淡的不知名的香。身上的白緞子,看上去也是極昂貴得很,仆從尚且如此,更別提里頭的主子了。
那仆從不顧周圍人的眼光,朝殷殷略施一禮,“姑娘,請上轎吧。”
殷殷面露驚訝,“我?是不是搞錯了?”
那仆從善意一笑,“不會有錯,是我們家少爺親口說的。”
一旁的女人有不滿,沖著殷殷指點的,“切,長成這樣,還沒有我半點好看呢。”
“就是呢,剛剛猜香的時候就是她,指定狐媚子一個,不知道給蘇家少爺施了什么藥,不然,能看上她,做夢吧。”
“看上就看上,就憑她這樣,保管沒幾天就要被休掉。”
也有看著殷殷抒發感慨,深表遺憾的,“長成這樣都能被看上,為什么我長得這么好,卻偏偏沒人喜歡。”
總之,除了批判,指責,懷疑,大概就沒別的了。殷殷在轎前猶豫,剛要開口,那仆從似是知道殷殷要說什么似的,道,“姑娘是我們公子親自選中的,還請姑娘快些上轎莫要讓祖父祖母,老爺夫人久等才是。”
我上前,“殷殷,你先上去吧,到了蘇家再說。”
殷殷道,“大人,這是我的姐妹,能否跟我一同前去?”
那仆從微笑道,“當然可以。”
我們在眾人的矚目中上了轎,殷殷緊緊攥著我的手,眉頭從上轎以后就沒有展開過。
“殷殷,你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殷殷搖頭,道,“我同那公子不過萍水相逢,一面之緣,更何況,我連他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他亦不了解我,何以他要娶我?我總擔心,這事情怕是有些不妥。”
“殷殷,你想太多了,蘇家是醫藥世家,更何況,又有這么多人瞧著,不會有什么事的。”
“但婚姻大事,豈能做兒戲,未央姑娘,到了蘇家,我便告訴他們,這婚,我是不會接受的。”
我略有擔心,畢竟,殷殷是一個人,蘇家是順德府有權有勢的大家族,“殷殷,他們會同意嗎?”
殷殷搖頭,道,“他們既然是書香門第,想來自是不會為難我們的。”
到了蘇家,我掀起簾子一瞧,但見朱紅色大門,上書兩個金色大字,“蘇氏”,威嚴又氣派。門前列著兩個身穿黑衣的小廝,小廝頭戴巾帽,褲腳豎起,腰懸佩刀,昂首挺胸,當真精神得很。
轎夫抬著轎子,卻不走正門,而是從一旁的小門進入,穿過長長的甬道,又拐了彎,走了很久,不知道穿過了多少個屋子,最后又經過一個大的花園,花園里,假山流水,百草豐茂,芳香馥郁。經過花園,又繞過一大院子,方在一個小院里停下。
這一路,走了很久,抬眼看到的,只有高高的重檐和四角的天。偶遇到行過的女婢,但見女婢青絲綰髻,淡施粉黛,眉似遠山,唇若紅櫻,衣服則內穿淡綠抹胸,外披櫻粉薄紗長衫,雪白削肩若隱若現,細白的頸子垂成好看的弧度,行路輕緩,儀態端莊,一點聲音都沒有,見轎子而來,頭則垂得更深,彎腰行禮,一切行動,如行云流水,賞心悅目,從高高的墻下走過,宛如一抹畫一樣,賞心悅目。
見此情景,我大氣不敢喘一下,好幾次想要開口說話,卻礙于寂靜無聲,唯有陽光傾泄,便都憋在了心里。這一路漫長似是走完了我一輩子似的,屬實煎熬難耐。
“姑娘,這便是您的屋子了,前面那棟院子是我們公子的,您若有什么事,”說著他便手指墻角一小門,“從此門過去便可,不過我們公子不輕易見人,所以您有什么事,告訴我便可,我自會轉達給我們家公子。”
“可否容我同你們家公子見一面,我有些話需要親自跟他說。”
“抱歉,姑娘,我說了,我們家公子輕易是不會見人的。”
“那……可否容我去見一見老爺夫人?”
“姑娘,”
“大人,你叫我殷殷便好。”
“殷殷姑娘,這件事,還是我們公子說了算。”
“殷殷姑娘,容奴婢多說一句,您既然進了蘇家,且是公子親自吩咐的,因此,蘇家自然不會虧待了您,姑娘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怎么辦了吧。”
“殷殷明白了,多謝大人。”
“殷殷姑娘,您進了蘇家,就是蘇家的人了,以后您有什么吩咐,叫我來鳳就行了。”
來鳳走了以后,我同殷殷道,“殷殷,你有沒有覺得,這蘇家好生奇怪呀。”
“嗯,我也覺得。”
“殷殷,剛剛你都看見了沒,那些婢子雖然身為下人,但一個個穿得可好了,長得也漂亮。而且呀,行禮,走路全都規規矩矩的,見了轎子,也都是小心翼翼的,而且,殷殷,這院子里,好像一個婦人都沒有,全都是些妙齡女子。看來,茶館里頭那人說得是真的。還有這院子,這么大,彎彎繞繞的,我都不記得來路,以后我們還怎么逃出去?還有還有,這蘇家的長輩,全都住在前頭,怎么這蘇家公子一個人孤零零住在這花園后頭,怪冷清的,他一個人不害怕嗎?”
“應該不會吧。”
“殷殷,你說,那蘇家公子,該不會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吧,要不然,怎么把你娶了進來,卻見都不見一面的。”
殷殷有些埋怨,“未央姑娘……”
我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殷殷,我再不說了。你不喜歡他,更不會嫁給他,對不對?我知道,你不是那樣輕易隨便的人。”
“我只是不明白,明明是他親口承諾的,為什么現在連見一面,把話問清楚都不愿意呢,殷殷,你說,該不會,他是個面臉麻子的丑八怪吧。”
殷殷不解地看著我,我信誓旦旦點頭,“真的,如果不是這樣,他怎么不愿意來見你,跟你談談?他指定是覺得自己長得丑,沒臉見人,怕你看到了,會不同意。”但轉眼我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想,纖手捏著下巴,“不對呀,原先他送你香囊,在轎子里說話的時候,明明聲音那么好聽,還有,他在樓上的時候,雖說有簾子遮著,但他的影子我可是清清楚楚的看見了,怎么看都是個美男子呀,這實在是說不通嘛。”
我又自言自語,道,“也對,這世上背影好看,身材好看,聲音也好聽的人多了,說不定,老天見他樣樣都占了,所以才給了他一張不好看的臉,以示公平。”
我才說著話,便有兩個年輕貌美的女子,一人手里捧著一個托盤,托盤用紅布遮著。
其中一個道,“我們是奉公子之命來伺候您的,現下還請二位姑娘隨我沐浴更衣。”
雖然大白天沐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既來之則安之,也容不得我們不答應。
一切都不需要我們親自動手,那兩個女婢行動利落嚴謹,一看便是訓練了很久的。水溫剛剛好,里頭浮滿了花,很香。
我問殷殷,“殷殷,你知道這是什么香嗎,這香好特別呀。很香,卻不刺激,淡淡的,怎么著都不像人為做出來的,這世上還真有這樣的花香存在嗎?”
殷殷微笑,道,“未央姑娘,這便是琴龍,海蛇,游虛,華景做出的香。”
我深感吃驚,“殷殷,你剛剛猜香的時候,說,這香是上等之物,既是上等之物,想來應該很貴吧,這么昂貴的東西,卻用來沐浴,豈不是太浪費了?”
殷殷耐心道,“嗯。自來,香分為四等,其一為下等,咱們今日在修顏店見到的,便是此等,此等香所用原料,皆為人為制成,這些原料做出來的香,同花香相近,但同真正的花香還是有很大差別的。”
我不解道,“殷殷,既然這些都是假的,那為什么修顏店還有那么多人?她們難道不知道這些都是假的?”
殷殷道,“當然是知道的,其實原先沒有修顏店的時候,普通尋常百姓之家,也偶有會做香,做胭脂水粉的,但因為掌握這門手藝的人并不多,大家做香都是采摘山中的花草,用花草做出來的東西對皮膚跟身體沒有傷害,但后來有了修顏店,商人追本逐利,而且用花草做出來的東西費時費力,況且能提煉出來的精華部分也很少,這是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因此,才人為地造出來很多的香跟胭脂水粉。”
我暗暗替那些真花不值,殷殷道,“這樣做,也不是沒有好處,山中的花倒是可以躲過一劫了。”
我仔細想想,點頭,道,“對呀,這樣,那些花草就可以免受傷害了,也還是咱們的。”
“那其它三等都是什么香?”
“高于下等的,便是采自山中普通花草做的香,但也不能算得上上品。真正的上品,便是屬這琴龍,海蛇,游虛此類花草做成的香,在順德府,只有有錢的大戶人家才用得起。”
“為什么這些就算得是上品,是因為山里頭沒有嗎?”
殷殷點頭,“嗯。物以稀為貴,這些,皆是從旁的名山大川采來的,因路途遙遠,況且數量有限,采摘不易,才這樣昂貴。不過也不全是這個道理,嫣然山里也有很多珍惜花草,但因為沒有人會提煉她們,所以她們也就不得為用了。”
我手捧著水里的花,開心道,“這么難得的東西,她們公子竟然舍得拿來讓我們沐浴,我可真是幸福。”
我又仔細嗅了嗅,果然有了金錢的加持,這花聞著,便更香了。
“殷殷,那最上等的香是什么?”
殷殷略一沉吟,半晌才搖搖頭,我吃驚,因為殷殷對花這么了解,竟然還有她不知道的。
殷殷道,“我只在書中看到過,其實我也沒有真正見過。書上說,這世上有一種花,名為血珠,用此花做出來的藥可以包治百病,有起死回生之效,做出來的香,則可以在體內存留,一輩子不散,至于做成的胭脂水粉,甚至可以幫人修改容顏,并且一輩子不會被水洗掉……”
我一時吃驚,這世上還有這么神奇的東西?那我的畫皮術豈不是派不上用場了,但殷殷又說,“不過,書上說,此花只有一株,并且,沒人知道在什么地方。”
我一時想起來狗牙說的話,便道,“殷殷,我覺得這世上真的有血珠。”
殷殷看著我,我解釋道,“你想想看呀,這世上沒有什么東西是絕對的,就像神農寫的那本藥書,他說鮫人的眼睛,鱗甲什么的,都可以入藥,可大家都不相信他,因為沒人見過鮫人,但沒見過就代表這世上真的沒有鮫人嗎,也可能他們躲在深不見底的海里,這也說不定。所以,也許這血珠真的存在,這寫書的人也像神農一樣見過,只不過呢,也可能是幾千年才開一次,也可能藏在某個我們找不到的地方,都有可能。”
殷殷點頭,“未央姑娘說得對。如果這輩子能夠親自看一眼她就好了,真想知道她長什么樣子,聞起來會是什么味道。”
“書里沒有寫嗎?”
殷殷搖頭,道,“書里只是說了有這樣一朵花,別的再也沒有了。如果她真的存在,這樣倒是也好。”
我卻覺得寫書的人很可惡,明明自己親眼見過,卻偏不說出來,徒給別人留下遺憾。
殷殷跟我卻是不同的見解,道,“書上說,這血珠,世上只此一株,倘若被人摘去,便從此不會再開,所以,只有讓她不被天下人知道,如此,才是真正的愛她。”
我心里因殷殷的話,陡然間生出一絲沒來由的落寞,明明她是這樣的特別美麗,卻只能一輩子待在與世隔絕的地方,不被人欣賞,這該是多么的孤獨。是不是這世上一切美麗的東西,都是這樣,只有不被人發現,才能永遠存在?
沐浴罷,兩個女婢又為我們更了衣,我一一詢問了她們名姓,一個叫作“柳茵”,一個叫作“點翠”。
我細細思量一番,道,“這是個好名字呀。”
柳茵道,“這是我們公子為我們取的。”
見她們提及她們家公子,我問道,“這么說,連你們身上的衣服,也都是你們公子親自為你們選的?”
點翠道,“是的,大人不僅親自為我們挑選,還請了師傅一一將我們的身材尺寸都記下來,如此,衣服才做得這般合身,長短適中。”
“那你們的頭發,妝容呢,該不會……也是你們家公子親自選的?”
我總不相信,一個男人竟會細致到如此程度,結果還真是猜對了。
“是。公子擅長調制胭脂水粉,市面上的東西都太假,味道也不好聞,上了臉又容易傷害皮膚,所以,我們平常用的這些,全都是公子一人制成的,公子從不允許我們用外頭那些不好的東西。”
這……還真是有些特殊。
既然暫且見不到她們家公子,就只有從她們嘴里多套一些話出來了,我假意道,“柳茵,點翠,你們多大年紀了?看樣子比我跟殷殷還小呢,做事卻這樣利索,真是比我跟殷殷強多了呢。”
柳茵道,“姑娘千萬不要這樣說,真是折煞了我們。公子安排我們來服侍您跟殷殷姑娘,我們自然便是您的仆從,您便是我們的主子,哪有奴才高過主子的。”
“我今年剛及十六,點翠比我小一歲,是十五。”
“果然比我跟殷殷小呢,這么說,點翠是這府里最小的了?”
點翠搖搖頭,道,“不是,公子府里的荷清是最小的,過了這個月,才剛滿七歲呢。”
“七歲!”我差點驚得下巴都掉了下來,這蘇家公子,這么沒有人性嗎,連七歲的孩子都不放過。
“是的,”點翠似是沒有注意到我的驚訝,道,“荷清是六月才來的府里,那時候我跟著公子有事在外,路上碰到了荷清,看到她的時候,她渾身臟兮兮的,全身發臭,故意撞到我們轎子前頭,想訛點錢,公子覺得她可憐就帶來了府里,因為是六月份撿來的,因此,公子才給她取名荷清。荷清年齡小,來的時間也短,做事不利索,公子就讓她過去伺候自己,偶爾給自己說說話,不過是自己在外頭的一些遭遇罷了。”
僅憑這些話,我實難判斷這蘇家公子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是男人嗎,從我聽到的種種來看,屬實是……有些不太像,是女人嗎,可他明明是大家眼中的世家公子,真是叫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