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府里無事閑逛,這府邸的確大得很,還有很大的花園,花園里有亭臺水榭,各種花樹,屬實是美得很。雖說這府尹自來以節儉自持,但到底是一府之官,這府邸,比起尋常百姓之家已是豪華至極。
我正疑惑面前的花是什么,偶然聽見有兩人在說話,透過樹枝,只隱隱約約瞧見是兩個丫鬟,其中一個人隱隱地在哭泣,但聽一人道,“小翠,你這是怎么了,誰又欺負你了?”
但聽那小翠哭哭啼啼道,“連翹姐姐,夫人派我去給少爺送茉莉花露,少爺院子里的蓮香見了,說要替少爺嘗一嘗……”
說著,那小翠想是想到了傷心之處,便又是哭了起來,半晌才又道,“她從我手里搶茉莉花露,茉莉花露就掉到了地上……錦心姐姐,我害怕……”
“別怕,別怕。這個蓮香,仗著這些天少爺同她親近,便無法無天了,不過憑著自己有點姿色,也就是少爺院子里頭的一個三四等丫鬟,還真當自己是這院子里的少奶奶了?!?/p>
“連翹姐姐,那蓮香雖說只是個三等丫鬟,可少爺同她關系好,少爺自然寵她,咱們兩個,一個是廚里的粗使丫頭,一個是管理這花園的,平常連少爺的面都見不到,就算是她的錯又怎么樣,誰會信咱們呢,咱們這樣的人,只有任人欺負的份?!?/p>
“話雖這么說,咱們雖然命小福薄,做不得人上人,可總要講究個公道,讓少爺明白,斷不能白白受了這冤屈,要不然,以后在這院子里,只會被人看輕了去,終生便是個受欺負的命。”
“可是連翹姐姐,咱們又有什么辦法,誰會幫咱們呢。”
“是呀……誒,小翠,我倒想起一個人?!?/p>
“是誰?”
“小翠,你可知道少爺身邊的錦玉?”
“錦玉。我雖沒見過,但偶爾聽旁人提過,只知道她是少爺身邊的伺候丫鬟。”
“小翠,這件事,我若告訴了你,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咱們在這府里待的時間不長,其中緣由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是聽我姨媽說的?!?/p>
“連翹姐姐,你姨媽也在這府里頭做過差事嗎?”
“當然了,我姨媽可厲害了,曾經可是管著少爺房里的一切飲食呢,只不過我可比不上我姨媽……”
“我聽我姨媽說,那會兒,少爺院子里的人,屬這個錦玉地位最高呢。少爺自幼便是喝著她的母乳長大的。而且呀,據說少爺一直有個怪病,每天晚上臨睡前,還要喝一碗母乳才能入睡呢。”
“啊,少爺都這般大了,還喝母乳嗎?”
“是啊。”
“可這么多年,她一直都有母乳嗎?”
“我又沒當過娘,怎么會知道。”
“這么說,那個錦玉能成為少爺身邊的人,是因為這樣?”
“嗯,也可以這么說,不過我曾經見過她一回,那時候少爺在花園里看書,我聽少爺口里喊她錦玉,我便躲在一旁偷偷看了她幾眼?!?/p>
“她長什么樣,是不是很老了?”
“我當時也只以為她定是個人老珠黃的老太太,可那錦玉看上去,倒跟咱們的玉容小姐差不多年紀。”
“真的,這么說,她打從十多歲便來了這府里照顧少爺了?”
“應該是?!?/p>
“那她長什么樣?”
“若是說實話,我覺得,她比咱們的玉容小姐,還要好看呢?!?/p>
“真有這么好看?連翹姐姐,你確定你沒看錯?”
“這怎么會看錯,千真萬確。怎么了連翹,她長得好看,你怎么看上去這么不開心?”
“我……我哪有不開心。連翹姐姐,難怪她在少爺院里地位這樣高,這么說,她不僅從少爺小時候就陪著少爺,喂養少爺,更是長得這樣好看……”
“你嘆什么氣,小翠,你該不會……是心里頭有少爺吧?”
“我……我哪有?”
“你還不承認,你看,你臉都紅了。”
“連翹姐姐,我沒有……”
“好了,不逗你了。這呀,也不是什么丟臉的事。咱們家少爺,雖說人調皮了些,但只要見過一次,誰不說一句好看?”
“連翹姐姐,那她會幫咱們嗎?”
“我雖不曾和她打過交道,但聽姨媽說,她雖地位高,但對待旁的人,皆是和和氣氣的?!?/p>
“連翹姐姐,若是她果真幫了咱們,料想蓮香在少爺面前,也興不起什么風浪?!?/p>
待她們走后,我從樹枝后頭出來,心想,原來這府里頭,別說主子跟下人之間,便是下人中,也是尊卑有別,層層欺壓。
行過廳堂,只聽見里頭是那府尹大人在說話,看樣子,好像還挺生氣。
我進得院中,但見地中跪著一男一女。那府尹坐在兩人面前,極是威嚴。
“想當初,我看你為人謙善,文采斐然,志向遠大,一心想將女兒許配給你,沒想到,你卻擅自隱瞞我與容兒……”
“父親……”
“別喊我父親,我從來都沒你這個女婿……”
“這三年,你騙我事小,可卻妄自辜負了容兒的一片真心?!?/p>
“父親,我知錯了,還請您原諒我,給我一次機會吧?!?/p>
“仕杰,你自幼熟讀詩書,卻為了一時榮華富貴,竟將生身父母與妻兒棄之于不顧,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你竟有臉教我原諒你?”
“父親,您……打算如何處置?”
“曾經,我來這德化府任官,臨行前,皇上曾問我治國與治家之道。我曾告訴皇上,治國與治家,皆是一樣,俱要賞罰分明,以身作則,如此,才能齊家,平天下。我曾信誓旦旦向皇上保證,我定會為皇上效力,護佑一方平安。我陳年玦向來告誡自己,莫貪,莫欺,沒想到,終究是辜負了皇上與當初的誓言……”
我聽著,只覺得這府尹大人當真是有些迂腐,不過是犯了些錯,如此年紀的人,竟還要痛哭流涕,自覺上對不起天,下對不起地,果然是老年人,不容易想得開。
“父親……”
“我總要給百姓一個交代……”
說罷,那府尹便是走了。
那陳仕杰想是慌了神,顧不得自己的顏面,向著一旁的女人爬過去,“容兒,你跟父親大人求求情,容兒……”
女人聲音哽咽,“李仕杰,你要我……如何救你?”
“容兒,我知道,我雖騙了你,可這三年的情誼,斷沒有半分的虛假。容兒,你信我。旁人總以為,我李仕杰拋家棄子,娶你,也只為了我的仕途與榮華,但是容兒,只有你,你不能這么想,不可以這樣想。我娶過妻,也生過子,可那都是我父親臨終前的安排,我沒辦法不去遵守。我并不喜歡她,我曾經發誓,我李仕杰要娶,便要娶心愛的女子,這有什么錯,容兒,我們都是相愛的,不是嗎?打我在街上遇到你的那一刻,打你從轎子里掀起簾子的那一刻,打你在我面前落下簪子的那一刻,我愛上的就是你玉榮,不是什么府尹大人的女兒。
我其實糾結過很多次,要告訴你真相,可每一次我看到你抱著孩子,我都不忍心叫你受傷,容兒,我是真的愛你,我不想失去你。容兒,你也是愛我的,對不對?”
“李仕杰,你教我……怎么辦?”
“我信你又如何,我憐又如何,可你終究……”
“終究什么,終究成了拋家棄子的人?容兒,父親為人清廉正直,可父親又何嘗不被這教規束縛著,迂腐頑固。我只是追求自己喜歡的一切,只是想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卻要去迎合旁人所謂的道義和形象嗎?那他們呢,他們欺上瞞下,阿諛奉承,欺軟怕硬,又何以站在道德之上去約束我?”
“他們求的,爭的,是父親口中的公平嗎,是父親口中的道義嗎?哼,他們求的,看的,希望的,無非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跌到塵埃里頭,比起他們來,有多破敗,他們從來都只會看笑話……”
“容兒,我們是相愛的,對不對,我們一起逃離這里,到一個沒有旁人的地方,到仙女山里頭,去過我們自己的日子,沒有人打擾我們,我們再也不用承受旁人的眼光,好不好?”
“仕杰,你瘋了,你松開我……”
“我沒瘋,我比誰都清醒,容兒,你不要走,容兒……”
那李仕杰緊緊抱著懷里的女人,任憑懷里的女人如何掙扎也絕不撒手。
那少爺來得及時,幾個拳腳便把他摔倒在地,安撫著自己的姐姐。
那玉容瞧著地上失魂落魄的人,眼里始終有不忍之色,但還是在弟弟的陪同下離開了。
我回頭望了望還兀自趴在地上的人,嘆了口氣,一道跟了出去。
但見那少爺執著姐姐的手,“姐姐,他有沒有傷害你?”
那姐姐搖搖頭,什么都沒說就走掉了。
那少爺望著姐姐的背影,眼里唯有擔憂之色,剛要走一扭頭,卻是看到了我。
他打量著我,我也打量著他,這次看清楚了,才發現他雖年紀小,但身形很高,臉上雖尚有稚氣,但也擋不住眉眼間的秀氣。如此站著不說話,倒顯得比他實際的年齡還要大上許多。
他向我走近,只道,“你便是父親請來的大夫?”
我搖搖頭,道,“不是。”
他捏著自己的下巴,道“那你是誰,我記得,府上可沒見過你,最近也沒聽說過父親請了什么客人?!?/p>
“我是大夫的朋友,應該,也算是客人吧?!?/p>
他點點頭,“嗯,這話說的也不假?!?/p>
他忽然湊近了我,離我的臉很近,但聞見他身上隱隱有一抹淡淡的脂粉味。
“你干什么?”
他倒也是被我的反應下了一跳,旋即朝我一笑,那笑竟如同山花,只讓看見的人忍不住便要沉溺進去。
“怎么,你還怕,我偷親你不成?”
想我堂堂一個九公主,沒想到,今天竟被一個小子給拿捏了,我立刻反唇相譏,道,“我怕你做什么?”
他繞著我轉了一個圈子,“你的頭發跟眼睛都是藍色的,你不是玫瑰國的人?”
我眨了眨眼睛,點點頭,“我來自西海之外的國家?!?/p>
“西海之外有那么多國家,你來自哪一個?”
我也不知道西海外邊有什么國家,胡亂謅了一個,“西竹國”
“《西域外傳》中記載,外有國,星羅于西海,俗異而互不通,譬如天竺,月施,郫象,青黛,九池,百靈,桑落……可卻從未有過什么西竹國?!?/p>
我心想,他雖年紀尚小,倒是飽讀詩書,怕是不好哄騙,便道,“你們東陸有言‘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都說了,你是從書上看到的,書上的話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再說了,你也不曾到過西海,更沒親眼看見過,怎么僅憑書上所說,就料定西海沒有西竹國呢?”
“的確,是我誤會你了。既然你說你是大夫的朋友,想必我父親一定會讓你們在這里住些時日,我呢,每日閑著也是無聊,既如此,你就每天都來給我講講你們西竹國的故事,怎么樣?”
我想了想,雖說我是海底的九公主,比之他的身份,要高貴許多,但每日親自來給他講故事,也不算什么吃虧的事。一來,他雖是公子,自幼家規嚴格,但看樣子也是個貪玩的,我在這里也是無聊,如此,倒多了個做伴的人,二來,趁此,我也可以瞧瞧那錦玉究竟是個什么樣子。
“可以。”
“對了,既然我們都是朋友了,朋友之間講究一個‘義’字,所以,你肯定會幫我的對吧?”
“幫你什么?”
“既然你是那個大夫的朋友,想必呢,也知道了父親請你們來是要給我看病,但其實我沒病。我阻止不了我父親,只能由著他給我請大夫。所以,既然我們是朋友,到時候凡請你告訴你那位大夫朋友,在父親面前應該怎么說話。”
他見我猶豫,只道,“我父親這人呢,就是有些太迂腐了,總是想給我請大夫,咱們只是告訴他真相,對不對?”
我沒立刻答應,道,“來這之前,我聽說你父親為了你,可是請了周圍各個府縣的名醫,皆診斷出來你身體無恙,這么說,來這的每一位大夫,你都是這么忽悠的?”
“這怎么能算忽悠呢,你到底答不答應啊?!?/p>
“行吧,誰讓我們是朋友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