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牙搔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想起當初自己在海底跟著九綃學跳舞得道的感悟，便道，“狗牙，我支持你，不過，這世上的事，探索空白的領域可要比站在別人的研究上發現新東西難多了。”

狗牙點了點頭，“我知道。但是，書上曾說‘雖千萬人，吾往矣’，所以，即使千難萬阻，只要能利于后世，我也會做下去，九死不悔。”

我不得不對狗牙的志向感到欽佩，“狗牙，你真厲害，比那些當官的厲害多了！”

狗牙搖搖頭，“我哪能跟他們比呢，他們是科舉選出的佼佼者，為皇上出謀劃策，做的，是造福一方百姓，功利千秋萬代的偉事。”

“誰說的，你比他們厲害千倍萬倍呢。那些當官的，整日只想著榮華富貴，明爭暗斗，欺下諂媚，每天高高在上，根本不解民苦，不理民聲。他們雖高官厚祿又如何，我照樣看不起他們，可狗牙，你雖只是一個無名的大夫，也不是皇帝身邊的人，但你從來不想著謀取金銀，只是把治病救人當做自己的理想，所以，你比那些當官的，厲害不知多少倍呢。”

“再說了，那些當官的，就算是為了國家好，為了當地好，但具體到每一個百姓個人的苦難，那些當官的，有誰管呢，他們是造福了一方土地，但這其中，又有多少百姓做出了犧牲呢？他們只會視而不見。而你呢，狗牙，你雖不如他們動輒國啊，家啊的功德大，但你是在幫助每一個具體的人啊。”

“未央姑娘，謝謝你，狗牙記在心里了。”

“未央姑娘，說來，我還得感謝你呢。”

“感謝我？”

狗牙點點頭，道，“未央姑娘，其實，這些天，我已經得到了一些病例，可以用作研究了呀。”

“不管是那個殷殷姑娘跟蘇景誠，還是玉華少爺跟錦玉，亦或是剛剛的這位姑娘，哦，對了，還有安西府那個病人，他們都可算是為情所傷。而這情當中，他們又各有各的病癥，互不相同，如此，已經有四種病情了。”

我對狗牙的話表示不同意，道，“他們愛上人，為情所困，怎么能算是生病，如此看來，這世上的人難道就不要相愛了嗎？”

狗牙鄭重道，“未央姑娘，愛上一個人，是不受控制的事情，因此，相愛并沒有錯，也算不得生病。就像剛剛那位姑娘說的，對于尋常人來說，相愛，是幸福，是美好，如此，相愛這件事，并不納入病例當中。但若是相愛如同他們一樣，互相折磨，傷害，痛苦，又或者出現很多自傷的事情，如此，相愛中的兩人，便算是生了病，需要醫治了。”

“就拿剛剛那位姑娘來說，一個人愛上一個男人或是女人，是一個人的天性，由一個人的心說了算。這世上的愛，總需要心隨情動，而她，卻不停地強迫自己違背愛人的天性，這豈不是生了病？當愛來臨的時候，是對的，最好不過，如果是錯的，不管是因為錯的人，還是錯的地方，亦或是錯的時間，最好的是要疏導內心的‘愛’，而不是逃避，躲避，甚至互相傷害……”

“呦，狗牙，沒想到，你一個大男人，竟然比一個女人還要知道的多，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談過女人，在愛情里，受過傷害？”

“沒……沒有，狗牙這輩子沒有喜歡過別人……”

“真的？”

“真的，”狗牙舉著三根手指頭，“我發誓，未央姑娘，狗牙若是有半句假話，定教狗牙這輩子娶不到人。”

“算了算了，我就是隨便問問，看把你嚇得。不過，狗牙，話說回來，你剛剛說，如此就算是生了病，那該怎么治療呢，就比如剛剛的那個女人，其實她不敢愛，也不是她的錯吧，當然，我覺得也不能全怪娶她的人吧，畢竟，如果我是一個男人，行了洞房，早上醒來發現枕邊人是個老太太，要我我也會失望，嚇得半死的。”

狗牙搖搖頭，道，“我還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但相愛是兩個人的事情，因此，愛出了問題，總是兩個人的錯，總要從彼此的身上尋找病因。”

我點點頭，此時陣陣風拂過，我打了個哆嗦，同狗牙聊得起了勁，一時間竟忘記了時間。

“對不起，對不起，未央姑娘，咱們趕緊回去吧，晚上這么冷，會凍壞的。”

我點點頭，狗牙又關心道，“未央姑娘，你的腿還疼嗎？”

“不算很嚴重，你別擔心。”

我們兩個邊走邊聊天，“狗牙，你什么時候回安西府呢？”

“未央姑娘，你呢？”

“我本來便是跟著你在這里討了個居所，一直在這里待著，自然不合適，更何況，玉華少爺他……所以，我打算明天離開。”

“未央姑娘，你要去京城嗎？”

我點點頭，“未央姑娘去京城可是有重要的事情？”

“嗯……也沒什么重要的事，我都說了，我是西竹國的人，總聽我父母說你們東陸有很多好玩的東西，所以想來看看。”

“德化府距京城還有很遠的路，未央姑娘，你一個人，怕是……”

“怕是什么？是怕我被人抓了呀，還是怕我被壞人騙了呀？狗牙，你就是這樣看我的？原來，我在你心里，就是這么一無是處嗎？”

狗牙使勁擺著手搖頭，“沒，未央姑娘，你別生氣，我沒這么想。都怪我這張臭嘴，未央姑娘在我心目當中可厲害了，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女子。”

“厲害？我哪里厲害，何以見得，你又怎么知道？我們又相處了多久。哼，我知道你是故意討好我。”

“未央姑娘，狗牙沒有騙你，狗牙雖然治病救人，也見識過了許多的女子，她們皆是困于禮義廉恥之人，可未央姑娘同她們不一樣，未央姑娘活潑開朗，而且，未央姑娘，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子。”

狗牙實在會說話，我也沒法子挑他的毛病，瞧了瞧他的呆樣，噗嗤一笑，“我是老虎嗎，你這么怕我啊。算你識相，這次，就不跟你計較了。”

“狗牙，我可告訴你，這天底下，還沒有我未央害怕的人。哼！”

想我堂堂九公主，還會怕人間這些不起眼的小嘍啰嗎。

回去府邸，府邸景象依舊如初，但身處其中，總覺得有什么東西改變了，再也不復存在。

月紅在院子的廊下寂寂地坐著，不知道在想什么。

“月紅！”

月紅回頭，我瞧見她掩著帕子拭淚，“月紅，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可是誰欺負了你？”

月紅搖頭，“沒，沒人欺負我。未央姑娘，剛剛老爺回來，我本想聽聽少爺的消息，可……可……”

“怎么了？”

“院子里的丫鬟說，少爺……他……跳湖自盡了……”

“這么說，錦玉也……”

我以為，他們只是從仙女山逃走了，沒想到，會是這樣……

也好，這樣也好，如此，便沒有人來拆散他們了，如此，他們也算是在一起了。

我強忍下心里的難過，道，“那夫人呢，她有沒有事？”

“夫人當下便暈了過去，玉華少爺是夫人跟老爺唯一的兒子，少爺如此，是剜了夫人的心。”

“月紅，你不懂。”

月紅淚眼婆娑，眼淚在月光下泛起光，抬著頭看我。

“你們少爺，其實只想做一個尋常百姓之家的人，沒有拘束，可以自由熱烈地活著。”

“可少爺再如何，也不能選擇死，少爺解脫了，卻教活著的人受折磨。”

我不知道玉華少爺的選擇是對還是不對，但也許只有這樣，才會給活著的人留下警醒，這世上，沒有痛苦，便沒有醒悟。

我心里暗自有了較量，來找狗牙，狗牙也兀自感嘆一番，道，“玉華少爺心思純良，生于錦衣玉食之家，自來規教甚嚴，也并未嘗過生命之苦，一顆心至純至善，未被世俗污染，因此，才把‘情’看得如此重要，甚至豁出生命，倘若玉華少爺果真生于尋常之家，恐怕，也免不了俗世的抉擇，最終如同府尹大人當年一樣。而如今，對我們陽間之人來說，玉華少爺無情無義，但對他自己來說，不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吧，畢竟，這十一年，玉華少爺始終身不由己地活著，更重要的是，玉華少爺，也算是沒有辜負了錦玉姑娘……”

我發現，每次遇到心事，找狗牙訴說一番，總能好起來，這真是奇怪的事情。不過，這可能跟狗牙看的書多有關系。

原來看書真的有這么大的用處，可惜我一個字也看不懂。不過，反正狗牙愿意跟我講，我就是不學讀書，也沒什么關系。

“狗牙，我想明天見府尹大人一面。”

“明天？”

“嗯。臨走前，有些話，我想要他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狗牙帶著我去拜見府尹大人，進了院子，丫鬟卻悄悄告訴我們，府尹大人在花園的花廳里。

看來昨晚之事，那夫人定是沒有原諒了府尹大人。

到得花廳，便有一個仆從守在門外，我上前道，“我們有事想來找府尹大人。”

“府尹大人說了，任何人都不見。”

“麻煩你進去說一聲，我們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

“我說了，我們府尹大人今日不見客。”

我瞧著他一副狗仗人勢的樣子，硬生生便往里頭闖，誰知他一個小小仆從，力氣倒不小，差點把我推倒在地。

“未央姑娘，你沒事吧？”

“沒事。”

我狠狠瞪著面前的人，深呼吸，又沖了上去，同他糾纏之間，門從里面被打開了，卻不見有人出來。

我甩開了他，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哼”了一聲，便進去了。

進得屋內，一股刺激濃郁的酒味直鉆入鼻，但見桌子還有地上倒著許多的酒瓶子，而那府尹大人手里拿著一壺酒，披頭散發，穿著一身白色里衣，頹唐地癱坐在椅子上，僅僅一夜之間，倒好像老了十幾歲一樣。

我同狗牙對望一眼，很是擔心他此時的狀態，但見他拿起酒壺來往嘴里灌酒，酒順著縫隙只往下流，他猛地咳嗽起來，卻還要灌。

我上前一把搶走了他的酒罐子，他見狀卻沒生氣，又兀自起身，搖搖晃晃地去翻那些酒罐子，一翻一個空，他生了氣，朝那些酒罐子狠狠踢了一腳，又將手邊的空酒罐子向著一旁砸去。

沒有找到酒，他拖沓著鞋往床上去。

“府尹大人。”

他并不理我，我只好刺激他，“府尹大人，你很痛苦是嗎，你害死了自己的兒子，還有女兒，如今，辛辛苦苦維護了十幾年的聲譽一夕之間全都被毀，被全府縣的人唾棄，你很痛苦是嗎？”

他忽然就不動了，背對著我，大笑起來，“好，罵得好，”他轉過身來，“我知道你們恨我，這么多年不說，可全都在心里頭憋著呢，今個逮著了機會，看我摔得這么慘，你們終于有機會，將這么多年積壓的不滿全都說出來了，好，有什么全都說出來，我都聽，別爛在肚子里，憋著難受。”

我皺了皺眉，“府尹大人，今時今日，你想的，念的，在乎的，依舊是你的清譽。”

“今日來，我只是想告訴你，是你，一心追求的清譽與規矩，將玉華少爺一步步親手推了出去。規矩可以立人，也可以殺人。作為一個父親，你是一個好官，是一個清官，卻不是一個好父親，你只以為你給的都是最好的，可你從來都沒有問過玉華少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可這世上的人啊，你越不許他做什么，他便越是要做什么。你不許他同市井，庸俗接觸，他懼于你的威嚴，不敢反抗，但在他的內心，卻無時無刻不在反抗你。府尹大人，我雖并不了解你，但也知道，你憑科舉入仕，熟讀詩書經典，清心寡欲，一心只想為國為民之大事，所以，你身為德化府府尹，求的便是百姓安康和樂，你想要以詩書禮義去包裹這里的每一個人，你始終追求一個規則，在這個規則里，人人都被禮義廉恥包裹，做著規則以內的事情。可府尹大人，你有想過嗎，這世上的每一個人，之所以千千萬萬人，人人不同，在于他心有雜念，在于他追求七情六欲，也許這世上大多數的人都適合這個規則，可以以此生活一輩子，從不感覺到痛苦，反而在里面自樂，這很好。可這世上，也總有玉華少爺這樣的人，并不適合這個規則，他們不喜歡讀詩書，他們不喜歡父母之命，只想追求自己喜歡的女子，他們不想做官，只想做自己喜歡的事，他們不喜歡門當戶對，他們不喜歡年輕貌美的女子……這一切的一切，在府尹大人您看來，是破壞了規則，所以，你賜死了柳玉梅，所以，你在仙女節當眾焚燒了水秀跟阿勇的尸體……”

“府尹大人，德化府一年一度的仙女節，月紅告訴我，是為了祈求德化府一年的風調雨順，可仙女山本來的傳說，是為了紀念仙女繡娘跟凡人許廣文的愛情，紀念他們不畏世人言語，勇敢追求心中所愛，這一切，你身為府尹大人，難道不知嗎？”

“府尹大人，你自覺玉華少爺喜歡錦玉，是違背了規則，有辱你的聲譽，可你但凡放下這些身外之物，問一問玉華少爺為什么會喜歡錦玉，玉華少爺也不會死。錦玉雖然帶著報復而來，卻如同她的母親一樣，溫婉良善，明知不可為，明知不能愛，卻還是不由自主的愛上了不該愛的人，朝夕相伴中對玉華少爺產生了情誼，這份情愛，竟澆滅了錦玉心頭的恨，十一年，她陪伴了玉華少爺十一年，他們二人，早已經難以割舍。玉華少爺不在乎她變老，你們人人都責備他，亦或是嘲笑他，可你們又有幾人，能做到他萬分之一呢？府尹大人，在你眼里，你的兒子不讀書，不務正業，沒有規矩，可他卻是這世上最真最誠的人……府尹大人，你應該慶幸的，慶幸當初那個沒有賭對人含恨而死的女子，而今，你的女兒，終于沒有得到辜負……”

“府尹大人，忘了告訴你，其實玉華少爺，他沒病，這么多年裝病，都是為了留住錦玉，哪怕是毀掉自己的在旁人眼里的聲譽。”

我同狗牙出得門去，徒留下他怔在那里，我希望他身為父親，身為府尹大人，能明白這些道理，至少，玉華少爺的死，對他來說也算是留下一個深刻的教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