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許久,暮色黃昏,馬車停下,簾外車夫說,“兩位,前頭就是風陵渡口了,馬車過不去,兩位需要坐船走了。”
我同狗牙跳下馬車,環顧四周,但見眼前開闊無邊,不遠處一條大河,首尾皆不可見,連接遠天,天上昏黃落霞掉落在河里,晃晃悠悠搖蕩,不時有飛鳥掠過,留下美麗倩影……
兩邊立著許多酒肆茶樓攤鋪,有吃飯的,也有喝酒的,看裝束打扮,大概皆是趕路之人,身邊落著大大小小的包裹。有單單一個人,也有相跟著多人的,還有夫妻的,懷里的孩子在咿咿呀呀……
不遠處有一村子,牌坊上寫著幾個字,狗牙說,那叫“落霞村”。
“落霞村”,我迎著漫天殘霞重復,看落日黃昏里頭靜靜矗立的牌坊,這一刻,時間仿佛都已凝滯,不禁感嘆,好美的名字……
河邊矗立著一座高高的建筑,倒顯得有些突兀。
“狗牙,那是什么?”
狗牙隨我手指方向看去,“那大概是鎮妖塔。”
“鎮妖塔?”
“嗯。常年住在水邊的村落,大多會在河邊建造塔,用來防止水患,同時鎮壓水中的妖怪。”
“水里頭還有妖怪嗎?”
“水里自然是沒有妖怪的,但普通百姓學識低,讀書少,認為平常出海遇到風浪死人的,大多以為是海中怪物在作祟。”
“原來如此。”
“未央姑娘,船都滿了,咱們等下一趟嗎?”
我點點頭,同狗牙尋了個位置坐下,身子不小心卻碰到了凳子上的一個包袱,幸好狗牙眼疾手快,及時扶住了,才免去了一場大的爭端,不過這卻也惹急了那主人。
我跟他道歉,他趕緊放下手頭的碗上前仔細檢查了一番包袱,確認沒事以后說,“姑娘,這可碰不得,若是摔壞了,你賠得起嗎?”
也不知道里頭裝的是什么金銀珠寶,要他這樣為它惜命。
狗牙在一旁,“這里頭可是裝了什么很重要的東西嗎?”
“那是當然了,我可就指望它養家糊口呢,沒了它,我還怎么活?”
“您也要去朝云府嗎?”
“可不是,這東西呀,就是拿到朝云府去交換呢。”
“為什么要到朝云府,難道咱們這德化府換不了嗎?”
“這哪能比呀,我這寶貝,若是被那朝云府里的朝家看中,豈不是發了大財了嗎。”
“這同朝家有什么關系?”
“這你們都不知道?朝云府每年舉辦易物節,易物節上,來自天南海北的人都帶著自己獨一無二的東西,去跟別人的交換。年年朝云府朝家也會出席易物節,若是有誰的東西有幸被朝家相中,不管這東西價值多少,金銀珠寶等等朝家一切貴重的東西,任你挑呢。”
我不禁想,朝家該是多么有錢,“還有這么好的事?”
“那是自然,在朝家眼里,這些錢都是小錢,人家不放在心上,倒是咱們這貧苦百姓,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
狗牙又問,“那您這包袱里可是裝了什么?”
“這我可不能告訴你們,若是被你們知道了,我還拿什么去換東西。”
“您放心吧,我們不是您想的那種人。”
“你們也別怪我說話難聽,現在人人都窮得慌,但凡有個掙錢吃飯的機會,什么仁義道德都不管了,所以,我也是怕,畢竟,我家里還有五口人等著我養呢,所以呀,年輕人,我還真不能告訴你們。”
我見他皮膚黝黑,身上穿得也不大好,想他又能有什么好東西能拿的出手呢,那朝家想必非富即貴,如何能看得上他的東西,“這朝家會喜歡您的東西嗎?”
“小姑娘,你可別小看人,我雖然窮是窮了點,但我這東西可是好東西呀。往年多少人拿著東陸上的奇珍異寶去交換的,結果沒有一個被朝家選中,可見,朝家缺的,自然不是那些大富大貴的東西。”
“呦,船來了,我得走了。”
他匆匆忙忙放下手中的碗,背起包袱消失在亂哄的人群之中了。
“未央姑娘,咱們也走吧。”
上船是個苦差事,大家都是等了好久才等來了幾艘船回來,沒有那個耐性再等一趟,因此,人潮全都涌了過來,往一艘船上擠。
我被人擠得東倒西歪,完全使不上力,差點都被擠成了芝麻餅子,幸好狗牙在前頭給我硬生生開出一條路來,我縮著身子躲在狗牙后頭,緊緊抓著狗牙的衣裳,在人群的推搡中,都要扯破了。
“未央姑娘,你抓住我。”
狗牙盡量護著我,不讓我被撞倒,帶著我終于艱難地上了船,我才得以喘口氣。
“未央姑娘,你有沒有事,他們有沒有撞疼你?”
其實因為狗牙替我擋著,我倒沒有受到多大的傷害。
我搖搖頭,看見狗牙的衣裳都破了,還丟了一只鞋,“狗牙,你有沒有事?”
狗牙咧著一口白牙齒,“我沒事,未央姑娘。”
“狗牙,剛剛謝謝你。”
狗牙搔搔腦袋,低頭傻笑,“沒關系。”
“狗牙,你的衣裳怎么辦?還有,你的鞋子也丟了。”
狗牙低頭瞧了瞧,俯身將僅剩的一只鞋脫下來,用力地朝著岸上拋去。
“狗牙,你這是做什么?”
狗牙瞧著岸邊烏壓壓,或是爭搶或是送行,或是坐,或是站著的人群,“未央姑娘,你瞧,這里頭,有很多來渡口撿東西的乞丐,孩子們,反正已經丟了一只鞋了,就讓他們撿個完整的回去,也好穿呀。”
“狗牙,你真是善良。”
狗牙搔搔腦袋,低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船在水中緩慢前行,船夫光著腳丫子立在船頭奮力劃槳,裸露的脊背被打上了一層昏黃光暈。
水流聲像好聽的樂器一樣,為船夫伴奏,船夫的身子隨著劃槳的動作來來回回,歌聲也慢慢飄蕩:
河水寬寬隔兩岸,
妹妹你在那頭來盼呀么盼,
春花開秋霜降,
無情的河水裝滿你的眼淚兒,
妹妹你呀你的身影依依
癡心的人兒要到遠方
癡心的人兒,她要到遠方……
船夫唱罷,不遠處的船上,另一船夫也邊搖槳邊唱道:
長辮子花衣裳,
當日你常在河邊轉,
轉著落日,轉著夕陽,
轉來轉去把那日子轉,
不曾呀嘛看見你傷心的眼淚,
讓那無情的河水偷偷帶走,
妹妹你呀遠走他鄉,
哥哥我在河岸邊想你想呀嘛想出神,
哥哥我在河岸邊,想你呀想出神……
不知道是因為夕陽的緣故,教原本的一切事物都不禁染上了一抹哀愁滋味,還是船夫的唱功了得,總之歌聲隨船蕩漾,像夕陽一般,盡顯無限憂傷,直教聽者落淚,聞者傷心。
我雖聽得不是很懂,但也了解了個七七八八,什么“哥哥”“妹妹”之類的,想來狗牙讀書多,總會知道,“狗牙,你可知道這歌唱的是什么嗎?”
“大概是這個地方的船號子吧。”
“‘船號子’是什么?”
“舊時人們行船,拋錨,撐篙,搖櫓的時候編纂的一種歌,大家一起唱起來,動作便會隨著音樂變得整齊劃一,而且,唱歌也會鼓舞大家的士氣。倘或在水里,若是遇到那些激流險灘之類的,大家也會唱號子,用來團結眾人,鼓舞士氣。當然,這船號子也不光用來振奮人心,也有那些男女之間的歌,這些歌,多半都是船平穩行駛時,船夫為了緩解無聊演唱的。”
我們的話被一旁一個抽著旱煙的白胡子老爺爺聽了,說,“這船號子,歷史長著呢。”
那老爺爺看著面色和藹,夕陽映照在他滿是褶皺的臉上,令人深感平靜,想起悠悠歲月,想起歲月里逝去的故事。
“老爺爺,您也知道這號子嗎?”
那老爺爺吐出一口煙,煙在暮靄中升騰,消散,勾起老爺爺的記憶,“我從小在這風陵渡口邊,聽著這船號子長大。小時候落霞河上船來船往,我父親,還有那些拉船的年輕男人,經常光著膀子跟腳,一起拉船。船號子響起來,就知道是有船來了。船夫大多都是年輕力氣大的貧苦人,沒有錢,沒有本事讀書,卻有一腔出不完的力氣。
那時候,從風陵渡口到朝云府,來來往往船只如梭,有運送貨物的,也有運送人的,送人的船,船里有吃喝嫖賭的人,也有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不管是什么人,想要過河,都要坐同一艘船。富家的小姐第一次坐船,遇到船上的小混混,小混混想要欺負富家的小姐,多虧了被船工看見才解救了她。富家的小姐穿著絲綢衣裳哭,船工衣裳破爛,每日風吹日曬,黑得不成樣子,想要安慰,卻不敢靠近。富家小姐的父母來了,以為是船工欺負了他們的女兒,推搡著船工就是一頓罵,多虧了富家小姐解釋才作罷。
后來遇到險灘,船工到岸上綁著繩子去拉船。船工在前頭拉船,富家小姐站在船上看,直到船工回來,遞給船工一塊手帕,同船工說謝謝。船工舍不得用那塊手帕擦汗,一直都裝在臟兮兮的衣裳里頭,一直裝著。后來,船工每次出船,總能遇上那富家小姐,從朋友那里,船工才知道,富家的小姐總是跟著父親出門來做生意,船上都是他們家的貨物。船工的朋友私下總拿富家的小姐開玩笑,船工總會維護那富家小姐,船工的朋友笑話船工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后來,船里頭出了綁人的,把那富家小姐偷偷綁走到了別的地方,富家小姐的父親愿意拿出所有的貨物做交換,只為了保住他女兒。船工和他的好朋友偷偷潛進海底,爬上那艘船,從后面偷襲他們,那時候船上混亂不堪,船工趁機去救富家小姐,同那個人扭打在一起時被砍了很深的血口子。富家小姐用手帕給他止血,他的血染在富家小姐干凈的衣裙上,一大片一大片。
船工常年干體力活,身體硬,說自己沒事,教富家小姐別哭。以后,富家小姐乘船,總要給船工偷偷帶大魚跟大肉,讓他補充營養。有一天,富家小姐跑去船工的休息室里去找他,當時只他正好休息在吃飯,富家小姐沒見過那些吃的,想要嘗一嘗,富家小姐吃的都是干凈的好東西,怎么能吃他這些呢,船工不同意,可耐不過富家小姐央求他,船工心軟了,允許富家小姐吃一口自己的飯。這一切被富家小姐的仆從看到,告訴了富家小姐的父親,富家小姐的父親不允許他們來往,不再允許富家小姐坐船。
富家小姐偷偷跑出來去找他,岸邊停著許多許多的船,她一艘一艘地去找,終于找見了船工。船工擅自拉了船,載著富家小姐在河里游蕩,那一晚,他們坐在船頭,一起看兩岸漁火,一起看天上的星星。天亮,富家小姐家里的船終于找到了他們。船工再見到富家小姐的時候,朝云府張燈結彩,熱鬧非凡,有人說,朝家的小姐今日出閣,很是熱鬧,船上的人也都去湊了熱鬧,唯獨船工一個人在船上,看著面前河水嘩啦啦流逝。自那僅一月有余,朝云府人人都說,才過門的新娘子死了。打從那時候起,船工造了一艘小船,每日在岸邊游啊游,游到月亮也爬上來,他相信有一個人,在等著坐他的船過河。他劃船的時候,總會唱起一首歌,歌聲里有他的船,還有他心愛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