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李菁的作業有點多，晚飯前還沒寫完。淑敏在廚房做飯，用著衛國上夜班時順手打的閃閃發亮的不銹鋼鍋鏟和湯勺，覺得自己嫁的這個男人雖然沒什么大本事，但最起碼顧家。飯做好了后，淑敏喊了李菁來吃飯，喊了兩次她才過來。看女兒挨著爺爺坐下了，淑敏把炒好的蒜薹炒肉端上餐桌，放在了離公公和女兒都近的地方，轉過身，又把中午的剩菜端了來。于曼芝喊正在看動畫片的李莘趕快來吃飯，李莘不情愿地只答應不起身，于曼芝著急地訓了他，這才磨磨唧唧地坐在李菁的對面。淑敏回廚房去盛湯，讓衛國一碗一碗地往桌上端，等她回到桌前吃飯的時候，卻發現剩菜已經被挪到了女兒面前，剛炒好的蒜薹炒肉則被換到了李莘的面前，而婆婆正在往李莘的碗里夾肉，不僅兩只眼睛盯著李莘，嘴巴也隨著李莘張嘴吃肉而張得大大的，直到看到他把肉吃到嘴里，這才放心地合上自己的嘴，轉頭吃自己的飯。

淑敏看在眼里，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坐下吃飯。李則澎夾起一筷子蒜薹炒肉放在李菁面前剩菜的旁邊說：“夠不著吃這。”于曼芝嫌惡地說：“吃你自己的唄！夾來夾去，掉的哪兒都是！！”李菁怯怯地看了爺爺一眼，李則澎不吭聲了。衛國也跟著吵父親：“就是，她夠不著不會站起來啊！”

吃過飯，李菁回屋繼續埋頭寫字。淑敏收拾完碗筷和衛國正要出門散步——為了不打擾女兒寫作業，這是他們的日常——淑敏突然喊李菁，讓她和他們一起出去散步。李菁的作業還沒寫完，說不想去，可是淑敏堅持要她出去。李菁擔心散步回來作業會寫到很晚，也執拗地說今天不想出去。于曼芝眼看兒媳婦火氣上來了，就幫腔說孩子不想出去，你倆就自己去唄。這一幫腔不要緊，更點了淑敏的火氣。她三步并作兩步沖進屋里，把李菁從寫字臺前拖到了院子里，直拖得李菁踉踉蹌蹌地渾身發顫。衛國不想因為一件小事搞得滿院吵吵鬧鬧，就訓斥李菁說：“你媽讓你出去，你就出去！你哪那么多事！”說著便拉扯著李菁往外走，李菁認為這件事自己一點也沒做錯，氣也一樣往上頂，所以衛國往院外拉她的時候，她硬扯著往后退。淑敏看到衛國動手管李菁，就突然發瘋似地一頭撞到了衛國的心窩里，這一下直撞得衛國松開手后退了好幾步。于曼芝和李則澎都趕忙從屋里出來勸架，對面的章伯和章嬸聞聲也開門看個究竟。于曼芝邊拉淑敏邊說：“你這是干啥呢！”淑敏嘶聲力竭地喊：“我生的只能我一個人管！別人誰也不能管！”于曼芝接腔說：“她爸就說她幾句，又沒有打她，你看你生的是啥氣！”淑敏聽了這話，一把扯開婆婆，兩步沖到李菁跟前，對著女兒臉上一巴掌甩過去，又抬起腳對著腿猛踹了一腳，邊踹邊說：“我生的我打死了我償命我愿意！”

挨了打的李菁眼前一片混亂，臉上挨耳光的地方也并不覺得疼，只覺得火辣辣的。雖然流了很多眼淚，但她沒有出聲，也沒有逃，還就那樣直直地站著。章嬸趕快走過去，彎腰查看李菁臉上的掌印。衛國上前去拉李菁，邊往屋里拉邊說：“你媽瘋了，你還不回屋，還在這站著！”李菁被拉得后退了幾步，但她馬上甩開了衛國的胳膊，仍舊那樣直直地站著。章伯勸淑敏：“消消氣。別打孩子，怎么樣也不能打孩子。”不知淑敏是打累了，還是火發完了，還是因為最終也沒有把李菁打服軟，忽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繼而躺在了地上，捂著胸口閉著眼睛直喘氣。

“這是咋了？”衛國蹲下來要去扶她。淑敏擺了擺手。章伯對衛國說：“是不是心臟不舒服，你不要動她。”于曼芝趕快回屋拿了李則澎平時備用的速效救心丸遞給衛國：“讓她吃個你爸的速效救心丸。”

衛國倒出來幾粒，塞到淑敏嘴里。李菁還是站在原地，衛國抬眼看見她，訓斥她說：“你還不回屋？！杵這兒干啥？想給你媽氣死了？！”章嬸走過去，對李菁說：“李菁是好孩子，聽章奶奶的話，你先回屋，讓你媽媽冷靜冷靜，她會沒事的。”李菁這才流著眼淚回了房。好在過了一會兒，淑敏緩了過來。第二天，淑敏自己去醫院看了看，回來說醫生告訴她，她這是心肌缺血，還叮囑她不能生氣。于曼芝說：“沒事兒，你爸心臟病比你厲害多了，我天天吵他也沒見他因為這生氣犯病啊。”衛國笑著說：“不叫你生氣，那你不會不生氣？不是有個生氣歌么？咋唱的？‘莫生氣，別人氣我我不氣！’”轉頭又對李菁說：“聽見沒有？以后別惹你媽生氣啊！”

周末，李菁和爸爸媽媽一起來姥姥家。霞敏從廚房走到客廳悄悄對李菁說：“聽說你媽又打你了？”李菁感覺耳朵瞬間熱了。“嗯，我媽給你說了？”“你媽正在那兒夸你呢，說你學習不讓人操心。”李菁突然迷茫了，她不知道媽媽來這里給大家說打她這件事的用意何在，也想不明白，媽媽明明知道自己學習努力，為什么還要那么狠狠地打她。于是她站起來，慢慢地走到客廳門口，裝作倒水的樣子豎起耳朵聽媽媽的談話，只聽淑敏說：“人家的孩兒都是出去玩得瘋不回家挨打，她這是因為叫出去不出去挨打。”

“好好的，你說你打她干啥！”這是二姨艷敏的聲音。“她那么大了，都有自尊心了，別動不動都對她動手。連咱媽這門口的都知道她學習好，又懂事又聰明，你還老打她。俺家方媛以后要是能有李菁一半好我就知足了。”

“其實李菁一點都不聰明，腦子笨得很。”淑敏突然轉身去拿碗，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李菁，卻沒有停下來這個話題，而是對她努了一下嘴說：“你叫她自己說她笨不笨。”

李菁發現二姨也看見了自己，便就勢端著水杯走進了廚房。

“那時候都上三年級了吧，都多大了？”淑敏繼續這個話題。“她爸給她默寫生詞。第一遍不會寫的字，重新默的時候拿紙蓋住，第二遍默寫的時候還是那幾個字有不會寫的，就那樣，她能急哭，她都不知道偷偷掀開看看。她爸當時都說，你看她腦子笨得是不是跟豬一樣。”

李菁聽了這些話，眼淚差點涌了出來，只好低下頭轉過身。她以前認為自己不笨，她覺得自己那樣做很對，可是，現在她忽然不確定了。這件事，被爸爸媽媽當眾說過好幾次了，每一次都是說明她笨的佐證，每一次他們還會反問她，“你叫她自己說她笨不笨。”“不笨”這個答案在李菁的腦海中，不知不覺就這樣，慢慢地變模糊了。她轉身走出了廚房，聽見身后二姨說：“俺笨啥，俺一點都不笨。俺要是笨了能考第一名？”“那大概是因為我是自行車，努力蹬的結果吧。”李菁在心里給出了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