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春天，霞敏果真生了一個男孩。生孩子那天，劉家的父母、大姐全都在醫院守著。郭家的姊妹們看到劉家該來的都來了，商量著娘家人留下的太多怕婆家的人有什么想法，便決定讓大姐淑敏一個人留下，其他的回家等消息就行了，淑敏便半步也不敢離開產房門口，一直等到護士從產房出來給家屬們報喜：“生了，男孩，7斤，母子平安。”她才稍稍松了口氣，但還是始終站在產房門口等著醫生的吩咐。

不久，護士們把霞敏從產房里推回了房間，并喊家屬來把產婦抬到床上去。這時候的淑敏才回過神來發現劉家的親戚居然一個都不見了，連霞敏的丈夫劉初磊也沒了人影。她著急地四處喊人，也沒有找到劉家的人。沒辦法，她只好請鄰床的家屬幫忙把霞敏抬上了床。眼看著天都快黑了，才見到劉初磊回來。

淑敏詫異地問妹夫：“你跑哪兒去了？！”妹夫高興地合不攏嘴地說：“我回家報喜了啊！”

“報喜？”

“是啊！我爸我媽我姐全都回去報喜去啦！我們劉家有后了，多大個喜事，不得回家報喜啊！”劉初磊興致勃勃地說。

“你們就沒有一個人關心霞敏嗎？！連個抬她上床上的人都找不到！我還是請的人家幫了忙！你們這家人，我真是服氣了！”淑敏又好氣又好笑。她轉頭對妹妹說：“看見沒有，生個男孩又怎么樣？”

霞敏坐月子的這一個月，淑敏除了干完自己廠里的活，還去把霞敏的那份活也給干了。衛國勸她這樣不行，畢竟都是重體力活，這樣一個人干兩個人的，身體吃不消。

“唉，那不是不想讓霞敏扣工資，還想讓她拿住那個全額獎金么，誰叫她最小呢……”淑敏說。

整個春天下來，李菁的個頭猛長了一回，身高雖然上來了，可是身上的肉卻顯得更少，整個身材看起來一陣風都要刮走的樣子。隨著課業負擔的增加，李菁生病的頻率也越來越高，小時候生病屁股上打一針青霉素就能解決的問題，到后來生病不輸液就好不了，以至于現在輸普通的抗生素也壓不住。生病就會耽誤上課，為了盡量不影響學習，每次李菁生病淑敏都會給醫生打招呼“用最好的藥，最好馬上都能好的那種”，所以醫生就直接給用上了“先鋒”，要么再配上病毒唑，雖然貴點，好在輸了“先鋒”兩三天就能好，只是要不了多久，就又會生病。淑敏覺得這樣整天輸液不是個辦法，更何況過了夏天李菁就要上初三了，到了快畢業的時候，還有中招的體育加試這個關卡，就李菁這身板，要是不達標影響升學就麻煩了，得加強鍛煉。可是李菁每天起床不是問題，問題是讓她一個人去跑步，她不太放心。人民路這條小街平時人少，又都是大門深院，上個月李菁一個人下了晚自習回家的時候被一個男的尾隨這件事還讓她心有余悸，所以現在只要女兒天黑以后放學，她和衛國都會到街口最黑的那段前面接她。李菁一個人不行，可自己早上還要給她準備早飯，于是淑敏就跟衛國說，讓他以后早上起來和李菁一起去跑步。

“跑步？去哪兒跑啊，咱這門口哪兒有地兒跑啊。這馬路上車來車往的，萬一碰住了咋辦。”一聽到妻子要求自己早起陪女兒鍛煉，衛國瞬間找到一萬個拒絕的理由。

“那就陪她打羽毛球，上次百貨商店處理的時候買的那個羽毛球拍，一次也沒用過吧！”淑敏想了另一個辦法。

“打羽毛球有風打不成。”衛國說出個實際困難。

“那就跳繩。”淑敏死咬住不放。

“跳繩還用我陪啊？她自己跳不就成了。”衛國露出一副“這個主意多此一舉”的表情。

“李衛國！你不用給我找這么多理由！！你就是啥都不干，明天早上六點也得給我起來！別天天睡到日曬三竿了還撅著腚不起來！叫你干個啥你恨不得找一百個理由干不成。啥都不為，就一個字兒，懶！”淑敏的火直往外冒。

“好好好，你說打羽毛球，咱就打羽毛球不得了……”衛國這些年培養的求生欲讓他瞬間服了軟。

第二天，本來非常積極而興奮的李菁一早起來把羽毛球和球拍準備好，可等她看見父親睡眼惺忪、拖拉著拖鞋一頭扎進男廁所的樣子，她的熱情勁兒瞬間就沒了。她拿著球拍，站在男廁所門口等父親出來。衛國出來看見女兒等她，便不耐煩地說：“走唄，你媽不是讓你去鍛煉身體了嗎，你站在這等我干啥？”“我媽不是說讓你陪我打羽毛球么？”“那你可以先活動活動啊！你自己一個人鍛煉不就行了么，叫我陪啥，呵……”衛國說著，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

李菁把一個羽毛球拍遞給父親，兩個人打了不到十分鐘，衛國的耐心就消失殆盡了。“跟你打球真是耽誤事！光撿球的份兒了，哪還有打的空兒？真是耽誤瞌睡。”

李菁沒敢吭聲，她覺得自己真的確實是笨死了，連個羽毛球也不會打。

“給給給，不打了，凈耽誤事兒！笨死了，球都接不住！”衛國邊說邊把球拍還給李菁，轉身回家去了。等到淑敏喊兩個人吃飯的時候，才發現衛國已經回到床上睡了一個回籠覺了。接下來的幾天，衛國就再也不起來了。

淑敏想，既然鍛煉不行，那就在吃的上面增加點營養吧。可是眼看著每次吃飯的時候婆婆總是把剩菜放在女兒的面前，要是公公給孫女夾菜，還總是被婆婆訓斥：“說過你多少次了，你就是犯賤，就那么大個桌子，夾來夾去地干啥，他們夠不著不會站起來啊！”平時吃飯的時候李莘也在，要是單獨給女兒買點吃的吧，要么得買兩份，要么女兒只能吃到嘴里一半，那李莘卻是想吃什么姥姥也給買，衛華接回去也給買，前幾天飯都做好了，李莘要吃方便面，婆婆還專門跑出去給他一個人買了一包，配了火腿腸不說，下方便面的時候還打了一個雞蛋進去。要是換做李菁，她肯定會說，好好的飯不吃，就會多花錢，可是到李莘這了，就變成“吃啥不是吃啊，吃飽打發住就行了”。這樣來看，李菁的飲食還比不上趙穎。上次聽趙穎說，她奶奶平時最喜歡給她燉排骨吃，因為這，趙穎還被婆婆訓了一頓，說什么“要吃好的回你奶家吃去，以后別來我家！”淑敏想來想去，也只有偷偷讓趙穎吃獨食這一個辦法了。

這天廠里停電，淑敏下班早了一點，路過一家炸雞店聞見味道挺香就拐進去買了一個大雞腿，怕味道跑出來讓婆婆聞見，特意讓老板拿油紙包好，外面再套一個塑料食品袋，把雞腿放到提兜的最深處之后聞了聞覺得沒什么味兒跑出來這才放到車簍里。

淑敏回到家的時候，于曼芝正在廚房做飯，從窗戶看見兒媳婦回來地早了點就順嘴問了句“今天怎么回來地這么早”。

“廠里停電了，快下班了還沒來電，我們就提前換了衣服早點走了。”淑敏邊說邊推自行車往院兒里進。于曼芝抬頭瞥了一眼淑敏的車簍，看見她的提兜不像平時那么塌著，反而是鼓著的，眼睛就一直盯著車簍看。淑敏快走幾步，把車停到院子最里邊，進了屋趕快把雞腿掏出來喊正在自己小房間里寫作業的李菁。李菁進了屋，一眼看見桌子上放著的印著“炸雞”兩個字的塑料袋，眉開眼笑地小聲說：“給我買的？”“快吃吧，別叫你奶奶看見！”李菁“嗯”了一聲，剝開油紙遞給淑敏說“媽你嘗一口。”“我不吃，你快吃吧。剛才進院兒的時候你奶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提兜看我車簍里買的啥。上次你二姨給的一塊兒布放到提兜里，她看著可鼓，還問我買的啥。我掏出來給她看看，她一看是布就不吭了。我去廚房看看，等會兒吃飯的時候我叫你。”李菁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大的一個雞腿，她想了想，覺得要是一次把這個雞腿吃完，午飯就吃不下了，到時候奶奶又該絮絮叨叨地說她不好好吃飯，還有可能懷疑什么，所以她改用小口吃。吃了一半，聽見喊她吃飯的聲音，還有父親的自行車進院兒的鏈條聲，她趕快用油紙把雞腿包好，再把塑料袋套好，扎上口塞到旁邊窗臺上再用窗簾擋住，這樣即使奶奶突擊檢查，也不會發現她吃雞腿這件事了。晚飯前，李菁正想把剩下的雞腿吃完，于曼芝果然來屋里了，說是讓淑敏幫忙認針，但是眼睛卻在屋里掃視了一圈又一圈，沒發現什么才走。李菁只好先把雞腿放著去吃晚飯，等到吃完了晚飯，肚子里原本預留的地方卻塞不下什么東西了，更何況衛國晚上也沒有出去散步，而是守在電視機前看香港回歸交接儀式的重播，她也沒有機會拿出來吃。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放學，李菁回到家放下書包第一件事就是去打開包著雞腿的紙袋，卻發現因為天氣熱裹的層數多，上邊又蓋著窗簾，剩下的半只雞腿上邊已經長了毛。李菁看著手里沒舍得吃完的長了毛的雞腿，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像父親說的那樣“長了一個豬腦子”。一直到淑敏回來，她就那樣手捧著雞腿靜靜地看向窗外。

“長毛了就不要了，扔了吧。”淑敏看女兒的眼睛都紅了，輕描淡寫地說：“找個不要的廢紙包著扔垃圾箱里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