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2002年的春節，衛國一家和老伙計們幾家約好去國強家里喝酒，觥籌交錯，幾杯白酒下肚大家的話就更多了起來。

“唉，壓力大呀！”衛國呷了一口酒指著李菁說：“光她這一年幾千塊錢的學費，都得壓得人喘不過來氣。”李菁聽了不由得低下了頭，站起來去臥室和其他幾個叔叔家的孩子一起看電視去了。

“你這叫得了便宜還賣乖！俺們光想花這個錢呢，可是俺孩兒考不上大學，想給人家交學費也沒人收啊。你就知足吧！”國強媳婦笑著說。

“想想咱這一代人啥時候趕上過好時候。”衛國苦笑著說：“該上學的時候吧，叫下鄉了。該結婚的時候吧，又恢復高考了。該生孩兒的時候吧，計劃生育了。該養一家老小的時候吧，特么的下崗了！孩子該上大學的時候吧，大學又并軌自費了……一樣兒也沒落下喲！”

“別那么泄氣，以后你家李菁讀完大學參加工作，你就見著回頭錢兒了。不像我們，啥時候都得往里貼。”國強看看自己兒子，仰頭把酒杯里的酒喝了個干凈。

“就是！”“就是。”其他幾個哥們也都附和著說。“現在這幾個孩子就你家李菁最有出息了。”

“小志家閨女也不錯。”淑敏趕快補充道。

聽了淑敏的話，小志擺了擺手說：“怪用功，就是成績不行……”

“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你懂不懂，這養活的以后都是別人家的人，白搭……”衛國拍著國強的肩膀說：“想想當初真羨慕你啊！我記得你家兒子還小的時候，我們來你家玩，一進門你兒子在干啥？在玩錢！一摞一摞的。我當時真是羨慕你，又有兒子又有錢……”

“現在連個屁毛都沒有！”國強大笑著說。

“行了行了，你們都知足吧。”淑敏壓低聲音說：“咱們家孩子哪個不比王永科家的孩子強？我聽說自從初二那年暗戀一個女同學開始，就得了抑郁癥了。他們兩口子整天也是各玩各的，誰也不管孩子，就這樣耽誤了，到現在抑郁癥越來越嚴重，聽說已經送進精神病院了。”

“不圖別的，只求孩子先成人再成才吧……”國強媳婦感嘆道。一時間，大家忽然都沉默了。

“喝酒喝酒，大過年的，咱不說這不高興的事。”國強媳婦想找個話題岔開，突然想到年前去衛華那里裝臘腸的事，忍不住抱怨起來：“衛國啊，你們家那個賣肉的妹妹……唉，我本來真的不想說……可是我這脾氣又藏不住事……”

“還說啥，有啥好說的。”國強想攔住媳婦的話頭。

“你不讓說，我今天偏說不可！”國強媳婦瞪了他一眼接著說：“年前，我去衛華那兒裝了12斤臘腸，你妹妹可是一分錢也沒給我便宜。我想著不便宜就不便宜吧，在哪兒買都一樣，肥水不流外人田，錢讓自己人掙了總比外人掙了強。拿回來的當天國強他二嫂看見了也想要，我就說分給她一半，就拿秤稱了一下，誰知道這一稱不要緊，12斤的臘腸足足少了2斤！你要說是風干了少2斤我也認了，這當天拿回來的就能少2斤……要是他二嫂不跟我分，我也不會稱，這要是不稱，我死活都不會知道你妹妹能給我少2斤！要是換成別人我肯定就找回去了，可是這又是熟人，我找都沒法找……”國強媳婦一口氣把憋了一個春節的氣都撒了。

衛國夾了口菜，端起酒杯跟伙計們碰了碰說：“誰讓你們去她那兒買肉的？這么多賣肉的，你們干嘛非要去她那兒買？！以后啊，你們誰也別去她那兒買肉，不用看我的面子。我媽在她那兒買肉一分錢還不少要，賣了肉還再回家吃呢，別說你們了。”

“這……”國強媳婦頓時無語了，尷尬地笑了笑，只好作罷。

過了寒假的李菁回到學校，因為入校成績排名靠前和入校以后的第一次專業競賽李菁得了個本級第一名，所以系里有什么涉及專業性較強的活動，學哥學姐們都會喊李菁一起參加。雖然學校的生活豐富多彩，但李菁始終在想著干點什么才能賺錢減輕家里的負擔。周五這天系里搞活動，李菁和幾個同學在外面負責宣傳和照應，一個中年女人走過來問他們：“你們這里的活動是學校組織的嗎？”“是的阿姨。您有什么需要嗎？”李菁問。

“你們這活動負責推薦家教嗎？”來人問道。一聽說有家長想找家教，盡管和學校的活動不太相關，幾個學生還是都圍了上來。

“阿姨，我們這學校的活動里不包括推薦家教，但是您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訴我們，看我們能不能幫您解決問題。”李菁聽了，想到自己之前一直惦記的事，便想深入了解一下。

“我們家兒子今年上初三，馬上要考高中了，可是成績總是上不來，想找個學生到家里幫忙輔導一下。我們家就是住的有點遠，在審計局家屬院住，離你們學校騎電動車得半個多小時吧。今天順路看見你們在這搞活動就來問問。”一聽說離家教的地方那么遠，其他有幾個人都離開去忙別的事了。

“那阿姨這費用您看是怎么……？”旁邊有學姐問。

“我之前也去過一些家教點問過，不過對那些學生的水平我不是太放心，所以沒有找。我身邊也有認識的人請過家教，大概行情我也知道，那就還按小時計費吧。每小時10塊錢，你們看行不行……”中年女人說。

一聽說一個小時10塊錢，而且離學校那么遠，本來還有點興趣的學生也都離開了。

“一個小時才10塊錢，就是教一天還買不了我半件衣服。”“你們家又不缺你零花錢，你還接這活干啥呢。”幾個學生背過身去嘀咕著。

李菁在心里盤算著，最近一個月她每天都在記賬：早上只吃一個三角餅5毛錢，一碗粥3毛錢，要是吃雞蛋就得多花5毛，中午不吃菜，菜太貴，只吃素面不加雞蛋和肉，還需要花一塊五，晚上如果不是那么餓就不吃飯，這樣加上買衛生巾洗衣粉牙膏之類的日用品，最少一個月才花了70塊錢。如果花幾十塊錢買輛二手的自行車，早上早走點，省出路費，周六周日都去輔導的話，生活費就可以自己全掙了，說不定還能攢一點學費出來呢。想到這，李菁有點激動，但是這邊同學都在忙著活動，她便對中年女人說：“阿姨，我們這邊正在搞集體活動。如果您真想請家教，您看方不方便留下您的電話，我們活動結束以后我盡快給您聯系和答復，你看行嗎？”

來人痛快地答應了，留下了電話號碼。李菁想了想，又不放心地說：“阿姨，您看我這畢竟是個女學生，假如到家里去教課……呃……不知道方不方便看一看您的身份證或者工作證之類的……”

“這個沒問題！給，這是我的工作證、身份證。”來人把證件掏出來給李菁看了看。李菁看到這個阿姨姓孫，是審計局的一位正式員工，便將證件還給了她。

當天下午，李菁用平時給父母打電話用的IP卡給對方打了一個電話，又仔細詢問了一下孩子的情況和家庭住址，最后商定第二天上午去試講一個小時。這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李菁久久無法入睡。這件事不管成不成都不能對父母講，從現在開始，她的人生要由自己做主了，她想。

第二天一大早，李菁對上鋪還在被窩里躺著看小說的室友交代了一聲孫阿姨留給她的電話號碼、自己的去向和地址，把自己在學校拿到的那些證書統統帶上，坐上公交車就往孫阿姨家去了。

孫阿姨家住的家屬院安保管得很嚴，進門的時候保安不僅讓她做了登記還一再要求確認她來找的人是哪棟哪戶，以及戶主全名，確定無誤后才給她放行。“至少對方不是騙子，”她想。這時，李菁那顆忐忑的心才稍稍放了下來。小區里的環境優美，李菁想起自己那個60號院。每晚父母那屋的門后都要豎一個鐵棒防賊，門鎖也是經過爺爺改裝過的，連她那個小過道臨睡前也要加鎖三個鎖，即使這樣，有一年的春節還是被賊把年貨偷了個精光，各屋半夜也都被賊造訪過。孫阿姨家是寬敞的三室兩廳，電視大的晃眼，光客廳都比她和父母以前住的房子大。要是我以后也能住上這樣大房子該多好啊，她想。

孫阿姨熱情地招呼著她，不僅給她倒水還給她拿各種水果和堅果，有些李菁連見都沒見過。李菁有些不好意思，也沒敢動這些吃的和喝的。她把自己隨身帶的證書給孫阿姨看了看，孫阿姨十分滿意，夸贊她說之前去過的家教點從來沒遇到像她這么優秀的學生，沒想到順道路過的卻碰上了。孫阿姨家的兒子浩浩是一個瘦瘦弱弱的小男生，背駝著，話不多。“老師好。”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叫。

“叫我姐姐就行。”李菁微笑著說。“要不然我們開始吧？”在李菁的建議下，他們沒有在小男孩的房間和書房補課，而是在收拾干凈的餐桌上開始了試講。

經過一個小時的講解和溝通，李菁大概摸清了他的基礎，有點差，但是孩子的上進心很強烈，所以她給浩浩列了一個學習進度計劃，告訴他，只要按照這個進度走，成績上來絕對沒問題。大概是李菁的講解和計劃給浩浩增添了很多信心，他終于舒展了一直皺著的眉頭。

試講結束以后，孫阿姨回房間悄悄問兒子：“這個姐姐講得怎么樣？”得到兒子很滿意的答復以后，她回到客廳對李菁說：“小李，你看，浩浩還有半年就要中招考試了，剩下的時間不多，如果你時間安排地開的話，明天我們能不能就開始正式補課？”

李菁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明天可以的。不過阿姨我有兩個小請求，不知道能不能和您商量一下。”

“你說你說，不妨事。”

“那天您找到我們的時候，說是按小時計費，每小時是10塊錢。考慮到當時您對我的水平不太了解，而且我也從來沒有給孩子試講過。如果我當時就說這個學費太低，您可能會覺得我信口開河，畢竟每個老師的水平不一樣，也不好一概而論，統一定價。我今天來這里試講，您和浩浩也都對我的授課模式和水平表示認可，所以我想跟您商量一下，如果按小時收費的話，能不能按每小時15塊錢？”說這些話的時候，李菁感覺自己的耳朵到脖子根全都是火辣辣的，自己心跳的聲音在耳膜里咚咚作響。

孫阿姨沉默了一下，說：“行吧。那就每小時15塊，但是日后不能隨便提價。”

“不會的不會的。這個您放心。”李菁連忙擺手說：“我也是想著在正式授課之前跟您商定好，所以今天才說的。另外……因為我們家家庭條件……不太好。我出來打工就是想自己賺生活費，減輕家里的負擔……阿姨，您看，能不能每一次補課結束以后……就……就結一次帳……這樣我就不用給家里要生活費了。”李菁低下了頭。

孫阿姨想了一下，說：“行。也不是什么大事。你這么小就能自力更生這挺好。那從明天開始，早上8點半你就過來吧！上午從8點半到11點半，下午從2點半到4點半。一天五個小時，中午在我們家吃飯，我給你們做飯吃，吃完飯休息休息再接著上。”李菁聽了這些話，感覺眼淚快要溢滿了眼眶。自己長了這么大，從來沒有勇氣去爭取過什么，這一次，為了能多掙點錢，她提起膽子鼓起勇氣說出來的要求，對方不僅都答應了，還照顧她給她加了午飯，要知道，為了琢磨該如何向對方提出這個要求，頭天晚上她可是想了半宿。李菁難以掩飾自己激動和感動的心情，不住地說：“謝謝您阿姨，謝謝您。您放心，我一定把浩浩教好。”

當天下午，李菁從學校門口的銀行里取出來一百塊錢，去二手車市花了60塊錢買了一輛半舊的自行車。“以后就靠你駝我去掙錢啦！”她開心地拍了拍自行車座說。

接下來的幾周周末，李菁都是在孫阿姨家度過的。早上大家都還在睡覺，她就騎上自行車往家屬院趕了。雖然辛苦，但是每個星期都有150塊錢的進賬，一個月下來，600塊錢的收入不僅足夠她花兩個月，還有盈余存進銀行。本來商定好一個月回家一次，因為不想耽誤掙錢，每次淑敏問她什么時候回家，李菁就找借口推拖。好在浩浩的學校或者家里有時也會在周末有事，她這才趁這個時間買了火車票回家一趟。由于一直沒有往家里要生活費，而且李菁也并沒有表現出來著急想回家的情緒，所以淑敏和衛國就琢磨，女兒是不是在學校談了戀愛。趁女兒回家的機會，淑敏就說：“在學校可不能荒廢了學習，在別的不該干的事上分心啊！”

“噢，知道了。”李菁搞不清母親是否已經猜到了自己在打工掙錢，便不敢直接否認。

“生活費花完了沒有？再給你點兒吧？”淑敏問。

“不用。我還有。”

“咱可不能花別人的錢啊！沒錢了給我們說。”淑敏還在旁敲側擊地說。

“知道。我沒有花別人的錢。”

“你別忘了你上大學是干啥的，你四年以后是要考研的！說是四年，現在也就剩三年半了。這個學校條件是差了點，但是你只要保持住成績，把學習放在第一位，成績拔尖，以后學校的各項榮譽都會有你的份兒，日后有機會再入個黨……”衛國不停地提醒著女兒。

聽了父親的話，李菁什么也沒說，她覺得自己有點委屈。不打工的時候，每天早上起早貪黑地學習。別人都在睡懶覺的時候，她已經在教室早讀了，別人晚上在外面逛商場的時候，她還在教室里讀書。別人已經鉆被窩里了，她總是教室里最后一個走的。打工的時候就更別提了，兩個月以來，她就沒有見過星期六和星期天早上的太陽。還有一次，自行車騎到一半，車胎就被扎了，因為太早，推了一路也沒見到一個修車的，等走到浩浩家的時候，她已經汗流浹背，腳上磨了兩個泡了。

見女兒沉默著，淑敏終于忍不住地問了出來：“李菁，你是不是在學校談戀愛了？”

“啊？！”原來他們是在擔心這個，李菁哭笑不得：“沒有！我剛大一，談什么戀愛呀……”

“你可不能瞞著我們啊！”淑敏不甘心地說。

“真的沒有！我大學期間不談戀愛。我爸不是說了么，我還得考研了。我哪有時間呢！”李菁發自肺腑地說。“我也沒有閑錢去談那個戀愛……”她想。

“真的沒有談？”淑敏這才稍稍放了點心。“我跟你爸算著你差不多生活費該花完了，但是看你一直都沒有跟我們要，所以問問。”

李菁看父母為了這個猜了這么多，就想了想干脆告訴他們得了，反正也已經教了兩個月的課了，他們可能會擔心的問題，自己也都解決了，于是便把自己如何去兼職做家教的事如實地告訴了父母。

“我現在掙一個月，花兩個月，你們就不用給我生活費了。而且這個阿姨對我真的很好。每次我去他們家教課，中午阿姨都會做特別好吃的飯，不是雞就是魚，還有蝦，這么大！還總給我夾菜……”

聽了李菁的話，淑敏夫婦感覺又吃驚又開心。女兒真的長大了，但是又擔心她會不會遇到壞人，就勸她說：“安全問題還是要注意點。咱家也不是窮到你不掙錢就供不起你的地步。”

淑敏說這句話的時候，李菁的腦海里又浮現出春節時父親被她的學費壓得直不起腰的畫面。“嗯，安全問題你們放心，我把他們家電話和住址都給你們寫一下。浩浩的爸爸特別忙，平時周末中午偶爾會和我們一起吃飯，他應酬好像比較多，我不怎么見他。”

“你要是覺得教著還行，那你就繼續教，反正你開始的時候也沒有跟我們商量。離得遠，我們也管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