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一月份，李菁參加了研究生考試，很可惜最終總分離國家線差了兩分而落榜。淑敏跟李菁說，研究生一定得考上！李菁面對這樣的要求，腦中反反復復回想的，卻都是父母從高一開始至今七年來不斷提起的2萬塊錢，還有為了她上大學的學費被壓得喘不過氣的那些話。她覺得家里因為自己的學費已經花了不少錢，是她的存在是她沒有賺到錢貼補家里才造成了對她父母的壓榨。所以，她不想再繼續考研，無論如何，她想靠自己賺錢，賺更多的錢，把父母從窮困的環境里解救出來。為此，李菁和父母有了相左的看法。

家里每天幾個電話施壓，甚至好幾次淑敏都要乘火車來當面勸她。另一邊，她實習的單位領導很看中她，想把她留下來，被夾在中間的李菁向男友傾訴自己的無助，可惜他離得遠不僅幫不了什么忙，連他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因為想從老家回到李菁這里遭到父母的訓斥，由此看來抗爭也是無望。

李菁最終咬了牙，只能靠自己堅持到底了。

“你就不要去上班！這一年啥都不用干，就租個房子復習考研，明年一定能考上！”淑敏又一次在電話上言辭不容動搖地說，可是卻從沒有提過租房子的費用怎么辦。

“你們到底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我的壓力？讓我一年什么都不干，好，你們養著我，房租是一份開銷，吃喝是一份開銷，我心理壓力有多大，你們想過嗎？我要是再考不上怎么辦？！”李菁嘴上這樣說，她內心里十分忐忑，她知道如果真的租房子備考，要么自己籌房租，要么繼續背上更大更重的父母人情債，因為她非常肯定，假如父母為她出了房租，那勢必每次見面都要被父母數落，數落那些他們曾為她付出的金錢，一筆筆舊賬，加上這一筆筆新賬。她幾乎要被逼瘋了。

“你只要專心復習，肯定能考上！你肯定還是因為談戀愛耽誤了學習！”淑敏咬牙切齒地說。

“我談戀愛怎么就影響學習了？！”李菁因為母親的話題轉移而氣憤。她想起來之前小姨霞敏對她說過，當淑敏察覺女兒似乎在戀愛的時候情緒超級低落，情緒甚至比李菁高考落榜時還糟糕，似乎她的戀愛就預示著她這個女兒從此便不再是她郭淑敏一人獨占了。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哼！你哪天偷走戶口本去結婚我都不會知道！！”淑敏沖著電話吼起來。

“你這是沒事找事！”李菁覺得母親說的話簡直是無理取鬧，似乎她已經習慣了所有的事都要事無巨細地跟她匯報，可是她李菁已經不是小時候的李菁了。“就算我談戀愛了，那又怎么樣？！我已經23歲了！這么多年，什么事你們是真正讓我做過選擇的？我自己的路，憑什么讓你們替我選？！我說不考就不考！你們一心只想著你們的面子，面子，我考上了研究生，你們多有面兒啊！說出去多好聽啊，在我奶那兒也長了臉了，你想錯了你知道嗎？沒人在乎！沒人在乎！！你們只在乎別人，從來不在乎我。我要是在家復習一年，你們又會說，為了我怎么怎么樣。一面說我只要想讀你們就供我好不落埋怨，一面說家里多缺錢多缺錢！我現在說不想讀，你們又逼著我去讀！你們到底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們自己？！”話沒說完，李菁就失聲痛哭起來。

電話那頭“啪”地掛了。李菁慶幸這是在電話上的爭執，如果是面對面，可以想象，臉上挨一個耳光一定是免不了的了。“不過無所謂了，反正挨打挨慣了，這回就算打死我也就這樣了。”她想。

冷戰了一星期——說是冷戰，無非是李菁凡是母親的電話一概不再回了——淑敏終于妥協了，她給李菁發了一條訊息，說路是她自己選的，自己也已經勸過她了，以后別埋怨父母。李菁明白，這次人生路的抗爭，她勝利了，從此她要走自己認為對的那條路，而不是父母讓她走的那條，反正他們也無非是不想成為那個“被埋怨”的人。

新員入職。編輯部的領導告訴李菁，她還需要去人力資源部辦一些手續，讓她拿著自己的一些材料去人力部找一個叫許嘉誠的。

“請問，哪位是許嘉誠老師？”李菁有點忐忑地問。“小許，有人找你。”有人喊。出乎她意料的是，接待她的人是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

“請坐。”看李菁有點拘謹，這個被同事稱為“小許”的人說。李菁坐了下來，看到辦公桌上顯眼的地方擺著一張婚紗照合影。翻看了李菁的材料以后，小許說：“聽李總說，你之前在她們編輯部實習時很優秀。”李菁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李總過獎了。”誰知小許話鋒一轉說：“你真的確定你要留下來？這里工資可是很低啊。”李菁有點哭笑不得，這話要是被極力說服她留下的李總聽見了，臉還不得氣綠了。

“嗯，工資待遇的事李總之前都跟我詳細地說了，我確定要留下來。”李菁點了點頭。

“我勸你還是考研究生去吧。”小許低頭翻看她的材料，又一次說。

李菁有點不高興，剛剛結束了和父母的抗爭，來辦個手續又遇到一個不相干的人說這樣的話，心想，這么年輕就結了婚的人家庭條件一定差不到哪兒去，衣食無憂的，怎么能體會到她這種急著掙錢的心情。她的抵觸情緒不自主地就冒了上來。“我已經想好了，不考研。”她斬釘截鐵地說。

小許聽了，沉默了一下，把手上的材料放在桌子上說：“那好吧，你也別介意，每個來新入職的我都會說這些話。這些材料還有改派證都需要留在我這里，你可以走了。”

工作的事定下來了，李菁也得從學校搬出來了。按照單位規定，剛參加工作的前三個月李菁每個月只能領到800元的工資，為了省一點房租，她和同寢室的好友劉梅合租了一套房子，雖然離單位騎自行車需要40多分鐘，但每個月只需要分攤120塊錢，可以少一些支出。身邊的人差不多每人都有一部手機了，李菁咬了咬牙，從之前家教掙到的存款里取出來幾百塊錢，買了個普通的手機用。

這天，李菁接到了家里打來的電話。

“你近期不要回家了。你也不考研了，咱家準備把你章爺爺那個房子拆了重新蓋，你回來沒地方住。”淑敏說。

“錢夠嗎？”李菁擔心地問。

“不夠，先借你二姑幾千塊錢，你也上班了，慢慢走著說著唄。”淑敏嘆了口氣。

李菁心里明白，這筆借款和這個電話的用意。從那時起，她便每晚只買2毛錢的饅頭和5毛錢的海帶，炒辣海帶就著饅頭吃，一連吃了三個月，才攢了1500塊錢。

家里蓋房前，淑敏和衛國兩個人商量，先把之前章伯的房子拆掉，盡量一次蓋來二層樓，免得夜長夢多。淑敏心里盤算著，等這房子蓋好了，院門口早就沒人用的水池，還有堆著一大堆沙土的空地，夏天招蒼蠅蚊子，還不如都改造了。日后手頭再有錢，就把院子里能改造的地方都一點一點地蓋成房。

挑了個吉日，淑敏和衛國兩個人熬了一天一夜便把舊房拆掉，新房蓋了起來。看著立起來的新房，淑敏心里別提多痛快了，她把水費電費如數地交給了婆婆。剩下的，便是慢慢上涂料、裝修了。淑敏心想，這個不急，眼下最重要的是得把這房子的房本辦下來，只是現在有傳言說這個地方又要拆遷，不允許辦房本，要是辦可能得花錢，于是她便跟衛國商量。

“唉，有地方住就得了，辦啥房本啊，還得托關系找人，再花錢送禮……”衛國不以為然地說。

“你不想去找關系，我去找！其他的你都不用管，我就問你，真要是辦下來了寫誰的名字？”

衛國想了想，說：“那你要是把房本辦下來了，就寫你的名字。省得到時候她們姊妹幾個再來爭。”

“你還真了解你那仨妹妹！”淑敏笑著說。

接到家里的電話，說房子蓋起來了可以回家了，李菁帶著自己攢的1500塊錢周末回了趟家。因為回去的時候淑敏還沒下班，李菁就直接去了二姑夫的廠里，她把錢遞給了正在辦公室坐著的母親：“媽，這些錢你拿著用吧。”

淑敏接過女兒遞過來的錢數了數，然后把錢在同事面前晃了晃說：“看見沒有？我這就見到回頭錢兒了！”然后喜滋滋地把錢放進了上衣的口袋里。看到母親終于露出了笑臉，李菁心里也舒坦了很多。

晚上，淑敏給李菁做了她最愛吃的菜。衛國看見了，也樂呵呵地去拿了半瓶剩酒給自己倒上說：“今天晚上有好菜，喝兩口。”

“我看你不是有好菜，你是想喝酒！”淑敏笑著說。“李菁啊，你現在中午不能回家做飯吃，在外面吃飯可別吃那些帶餡的包子餃子啥的。你大姑那肉攤兒上的肉餡都分兩種，一種便宜的一種貴的，用槽頭肉和肥油打成的肉餡因為便宜都是賣給小店里的包子餃子店了。你就是在家做飯，買肉餡的時候也得注意。你姑都是把那不好的肉墊在絞肉機的下面，把人家買的好肉放在上邊，不好的肉先出來，等人家走了，再把人家買的剩的好肉絞出來放到貴的那一邊兒賣。反正最好還是把肉買回家自己剁肉餡。”

李菁笑了笑說“知道了”。平時很少舍得吃肉的她，就連中午吃盒飯也只吃素盒飯，晚上一直都是炒海帶就饅頭，去哪兒買肉呢。更何況每天有一點時間她還在單位加班給別人寫稿子賺點稿費錢，準備過年的時候攢夠3000塊錢的稿費錢幫家里還債，哪有功夫包什么包子餃子。

第二天中午，淑敏下班以后拐去給李菁買魚吃，等回到家的時候，發現院子里站著一個男人，衛國正在屋里翻著抽屜找東西。

“你爸找啥呢？”淑敏困惑地問李菁。

“不知道，一回來就開始找東西。”李菁也奇怪。

“廠里之前給咱分的那個小房子的房本你放哪兒了？”衛國邊找邊問。

“你找它干啥？外面那個人是誰啊？”

“哦，那是我小時候一塊兒玩過的一個伙計，跟我一個廠，他家就住在咱分那個房的隔壁。聽說那個房分給咱了，今天來找我說想要咱那個房他們好重新翻修一塊兒蓋起來，我就說讓他跟我回家來找找房本給他。”

聽到衛國的話，淑敏真是氣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她強壓著內心的怒火淡定地轉身出去對院子里站著的來人大聲地說：“衛國給我說了房子的事了，但是房本不在我們這兒，他小妹妹離婚了以后，我就把那個房本給她叫她拿走了，衛國不知道。你看，讓你空跑一趟。”

來人聽了不無遺憾地說：“哦，那既然這樣就算了。衛國，那我走了。弟妹留步，不用送了。”

等人走遠了，淑敏才黑著臉對衛國說：“房本我收起來了。”

“哦。”衛國還有點迷茫，他還沒有搞明白淑敏這樣做的意圖。

“送人家房子這么大的事，你連跟我商量都不商量就把人領到家里來了。你已經答應人家了，我說不給就等于駁了你的面子，怕你面兒上掛不住我才說房本被衛娜拿走了。”

“哦，我想著，他既然張嘴提了，也沒多大個事兒不用跟你商量……”

“我就想不通，你到底為啥會同意把房送人。”淑敏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想著他家正好需要，咱們也用不著……”衛國說。

“咱當初為了要這套房，費了多大的勁你都忘了？……”聽了丈夫的話，淑敏不知該說他什么好了：“我看你是腦子生銹，不轉圈……”

看著母親那種無可奈何的樣子，李菁笑了。“我以后絕不能找我爸這樣的人嫁。”她想。

這天中午，正在加班寫稿子的李菁接到人力部的許嘉誠打來的電話，通知她把改派證和社里要求的資料送到他辦公室去。李菁迷茫地說，幾個月前入職的時候就已經把這些材料送過去了，接手人正是許老師本人啊。怕電話上說不清楚，李菁又特意來到許嘉誠的辦公室向他解釋，說親手把這些材料交給了他，也親眼見到他把這些材料放在了自己的辦公桌上。

“沒有啊。”許嘉誠說：“我在辦公室找遍了，也沒找到，所以才給你打電話要的。”

“可是我真的交給您了呀許老師。我現在也沒這些材料了，去哪兒找來給您呢？”李菁有點生氣地說：“要不然您再找一找？會不會丟了？”

“不會丟的，你肯定是沒給我。”許嘉誠肯定地說：“算了，如果你那里沒有了，就補辦吧！”

此時的李菁心里非常氣憤，補辦？這兩個字從他許嘉誠嘴里說出來這么輕松，可是戶口、組織關系、改派證這一系列的補辦哪一個都能把人跑斷腿，更何況有些材料還需要回到學校去一層層地開證明。李菁為碰到這樣一個不負責任的人感到沮喪。“人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她在電話這頭跟母親抱怨：“許嘉誠這種人就是不把別人的事當回事。自己弄丟了還說我沒給他，不負責任！真奇怪這種人居然能有人愿意跟他結婚……”

“算了，既然丟了就只能補辦了，以后你再交給他什么東西，讓他簽字！”淑敏叮囑她。

“這件事辦完以后，我見他都得繞道走，這種倒霉催的，看見他就煩。”

眼看著2006年的春節就要到了，又堅持吃了幾個月的素盒飯和饅頭就炒海帶，李菁終于把攢夠了3000塊錢的稿費錢拿回家。淑敏高興地說，這下正好能把借衛紅的三千塊錢還上了。臨近春節，王躍杰湊個周末來找了李菁一趟，兩個人還一起回了趟李菁家。雖然淑敏始終反對李菁這樣一場毫不現實的戀愛，但還算客客氣氣地招待了王躍杰。只是等他一走，淑敏便重申了自己的態度：兩個人異地戀見面也少，缺乏了解，更何況王躍杰的父母已經幫他在當地找了工作，他也不可能為了李菁放棄那邊的工作來找她，李菁也在這邊有了固定的工作，不會跟他回老家。現實就擺在眼前，兩個人沒有什么可發展的余地。

李菁聽了母親這番現實又殘忍的道理，內心里非常難過。從感性上說，這是她的初戀，是第一次得到的愛和照顧，她有什么痛苦和煩惱，至少可以不像以前那樣不是喝酒就是剪發，她可以跟他說，跟他傾訴和抱怨。跟他談戀愛的這段時間，可以說是她頭發留得最久最長的一次。可是，從理性上說，他王躍杰對李菁好，可只能停留在甜言蜜語上，說到底，他始終還是在聽他父母的安排。這段時間，他來看她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她明白，他的父母怕自己的兒子因為她而舍棄了工作。可是這樣一來，自己豈不是又選擇了一個父親李衛國那樣的人？

是的，不能這樣，她要找一個跟她父親完全不一樣的人，一個有獨立見解的成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