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除夕夜,仍舊單身的衛娜領著趙穎回娘家吃年夜飯。吃完飯,李菁裹著厚厚的大棉襖坐在電視機前。家里在房頂上自己裝了一個電視鍋,雖然信號不太好,但總歸比交有線費便宜點。淑敏回屋從抽屜里翻出來一個紅包遞給李菁說:“你拿一百塊錢去給趙穎個壓歲錢吧。”
李菁以為自己聽錯了,詫異地說:“嗯?我給趙穎個壓歲錢?”
“嗯,給她一百塊錢的壓歲錢吧。”淑敏重復了一遍。
“我為什么要給她壓歲錢?我是她姐,都是平輩的,憑什么給她壓歲錢?”
“你這不是參加工作了么。她有媽沒爹的,怪可憐的。”
“按理說,我小姑應該給我壓歲錢。這么多年,我這幾個姑也從來沒給過一毛,現在我是拿工資了,可也沒有理由讓我給她們錢吧。”李菁氣憤地說。
“你怎么這么不懂事!”淑敏也吵了起來。
“她可憐,我就不可憐?”李菁想到自己為了攢錢,除了加班加點干兼職,每天省吃儉用,已經吃了半年多的饅頭就海帶,現在只是因為不愿意拿出一百塊錢的壓歲錢而被母親反過來批評說不懂事,她覺得自己又委屈,又可憐,眼淚在眼圈里打轉。
“你可憐啥!你是沒有爹還是沒有媽!”淑敏吼了起來。
“她是沒有爹還是沒有媽?!”李菁也吵了起來。
“你喊什么喊?我看你是不想叫我過好這年了!不就叫你拿一百塊錢紅包么!我不還是為了叫你落個好?叫你爺爺奶奶看看你多懂事,誰知道你這么缺心眼!”淑敏覺得女兒不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氣呼呼地說。
聽了這些話,李菁突然覺得母親的人生真是可憐。作為一個家庭的受害者,自始至終都在為了別人的評價而活著,而自己現在與之對抗其實毫無意義,因為她的對抗只能徒增母親的痛苦和煩惱,自己的拒絕她是根本理解不了的。于是她從錢包里拿出來一張一百塊錢扔給母親說:“要給你自己給去,我是不會去的。”
淑敏看到女兒終于妥協了,臉色緩和了很多。她把錢裝進紅包里,去了婆婆屋里。李菁在窗邊聽到母親給趙穎紅包的時候,說這錢是李菁給的,因為第一年上班領了工資,理應給妹妹買點禮物,只是不知道她喜歡什么,所以給了現金。她沒有聽見小姑推讓的話,只聽見屋里幾個人高高興興地說:“你姐給你的你就拿著吧!”她不由地“哼”了一聲,又聽見小姑對奶奶說:“媽,我帶趙穎出去轉轉。”便聽見母親回屋來了。一進屋的淑敏便對李菁說:“你小姑拿了錢帶李菁出去逛夜市去了,估計會給你買個小禮物什么的。”李菁聽了又“哼”了一聲。果然不出她的所料,衛娜回來的時候只給趙穎買了一個新書包,其他的,什么也沒買。
盡管對于自己和王躍杰的關系有了清晰而理智的分析,但是李菁始終沒能做到那個做決斷的人。每當為這段感情感到迷茫的時候,李菁便會安慰自己:至少她在王躍杰那里是一個值得愛的人,一個有價值的有存在感的人,他會對她的傷心安慰,也會對她的努力而鼓勵,盡管這些由于兩地的分離只能流于短信和電話,但她覺得這就夠了。她甚至覺得王躍杰在她最難看、最浮腫的時候選擇和她在一起,假如沒了他,又有什么樣的人能看上她這樣一個平凡無奇的女孩呢?這種感覺讓她覺得在她與王躍杰的關系里,她不能是那個拒絕的人,她無力去做這樣的事。
可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的。進入初夏以后的幾個月里,王躍杰回復她短信的次數越來越少了,盡管一直安慰自己說他工作一定越來越忙,可隨著握著手機等回復等到睡著的次數越來越多,李菁心里明白,她和王躍杰的這段初戀算是走到了盡頭。
和她一起合租的同學考上了研究生也搬去了學校,一時間李菁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室友,便決定一個人暫時負擔整個房租。于是她又一次回到了孤零零一個人的生活里。這種被忽略被孤獨的感覺每天包裹著她,盡管身體在逐漸恢復,她的身材和樣貌也回到了病前的樣子,可體重降到了40公斤出頭再也上不來。沒有句號,只有無聲。王躍杰沒有跟她說分手,卻從此成了QQ里那個永遠的灰色頭像。
經過了黑色七月的洗禮,李莘考上了離家600多公里的二本。沒等錄取通知書寄到,整條街都已經知道李家的外孫考上了名牌大學。這天,盡管天氣炎熱,于曼芝還是叫上女兒衛華一大早騎著電動三輪車領著李莘回了趟娘家。
一進老父親家的院門,于曼芝就高興地喊起來:“來給你們報喜啦!”聽到大姐的聲音,于子安一邊趕快從屋里出來迎上去,一邊喊自己的小女兒讓她把正在下地澆水的媳婦喊回來做午飯。進了屋的于曼芝一邊對弟弟說一邊轉頭對里屋床上躺著的老父親說:“我們今天來給你們報個喜!李莘也考上大學啦!”
“好事好事!”于子安笑著附和著,他一邊倒水一邊琢磨著大姐和外甥女這次來,真正的意圖到底是什么:“大姐,衛華,來,喝水喝水。我去給你們切個西瓜。”說著,他走出房門,順便看看媳婦有沒有從地里回來。
他先進廚房挑了個西瓜,恰好媳婦拎著筐掀竹簾也進了廚房。“我聽小妞說咱大姐和衛華領著李莘來了。”她說:“這么熱的天,她們來干啥?”
“說是李莘考上大學了,來給咱報喜。”于子安邊洗瓜邊說。
“這不是來要錢了吧?”子安媳婦嘟囔著說:“這哪有當舅的再給外孫包紅包的。”
“這么熱的天大老遠跑來了,總不能空手叫她們走吧。”
“我不管,反正這是你姐來要錢的,你想給多少你自己看著辦吧。”子安媳婦把瓜切了切,端到了堂屋。
于子安琢磨了一下,當時李菁考上大學時他給包了500塊錢的紅包,可那畢竟是老父親授意的,是為了感謝淑敏和衛國對他們家的照顧,更何況又是李家的孫女,可這畢竟是陳家的孫子,李家的外孫,給200表示一下應該就可以了,所以當下決定找個紅包塞進去了200塊錢。
“給,李莘,這是舅姥爺的一點心意。到學校好好讀啊!”于子安把錢遞給了李莘。
李莘看了看舅姥爺遞過來的紅包,有點猶豫地看了看姥姥和母親,不知道該不該接。“你舅姥爺給的還不趕快接住!”于曼芝和衛華同時著急地說。李莘便把紅包接住,轉手又遞給了母親。
“我看你舅在這院兒里種的果樹今年不少結果啊!”于曼芝說著,便走出了屋。
“是不少結。”衛華也跟著走了出去,李莘默默地跟在后邊。
“子安!”老父親在里屋喊兒子。自從于家老太太過世以后,老先生的身體突然就不行了,以前整天下地干活的人,突然就下不了床了。把兒子叫到床前,他問:“你剛才是不是給她們包了錢了?”
“嗯,我姐和衛華她們來就是要錢的,我能不給么。”
“包了多少?”
“二百。”
“二百都不少!”于老先生說著忍不住咳嗽起來。
“這事你不用管了,她們既然來了,就不可能空手走。這給了錢,她們說不定中午飯都不在這吃就走了。”于子安寬慰道。讓他沒想到的是大姐和衛華并沒有要走的意思,只有李莘嫌農村熱,吵著要回家。而且他發覺,在院子里看了果樹的兩個人臉色突然變得難看起來。尤其是大姐,皺著眉挑了各種刺,一會兒說給老父親穿的衣服太臟嫌弟妹太懶換得不勤了,一會兒說家里的幾個侄女長大了把她這個姑丟在腦后也不知道去看她了,總之臉色陰沉地簡直要擰出水來,本來就不善言辭的于子安這下更沉默了,只能低著頭聽大姐數落,絲毫沒有還嘴的余地。
最后,他終于忍不住站起來回到里屋,從老父親床旁邊的矮柜里取出來三百塊錢,沒有包紅包就直接遞給了大姐于曼芝說:“給,這是咱爹的那份兒。”眼見自己兒子又拿出來三百塊錢,于老先生一陣止不住的咳嗽。
于曼芝看見弟弟又拿出了三百塊錢,趕快對衛華說:“你舅給的錢,還不趕快接著!!”衛華趕快伸手把錢接了過來揣進兜里,笑著對李莘說:“還不趕快謝謝你舅姥爺。”“謝謝舅姥爺。”一心只想著趕快回家吹空調的李莘低聲說道。
“咱走吧衛華?”于曼芝說著,便站起了身出了屋。“爹,我們走了啊!這大熱天的,不用做我們的飯。”
正在廚房忙著做飯的子安媳婦聽見客人要走,追出來說:“吃完中午飯再走吧。”
“不吃了,天熱也沒啥胃口,吃點西瓜都飽了。你們把咱老爹照顧好啊!”說完,三個人便匆匆地離開了于家老院。
屋里的于老先生仍舊在止不住的咳嗽,子安媳婦聽見了趕快倒了杯水給公公送過去。換過來勁兒的老先生已經沒有力氣訓斥兒子了,氣得躺在床上直哼哼。回到里屋的于子安寬慰老爹說:“你生氣也沒有用,我姐啥勁兒你還不知道啊,我今天要是不給夠她五百塊錢,她們就不會走。早給晚給都是給,衛華那個嘴你也不是不知道。就算他們走了,你給她這二百塊錢早晚也是打水漂,還落個壞名聲,多給這三百塊錢我落個清凈。”
于老先生聽了無可奈何,只能連聲嘆氣。
第二天,淑敏去看李菁,一邊做飯一邊把家里近期發生的糟心事給李菁一吐為快:
“……估計你太姥爺心頭這鼓氣怎么也咽不下去,昨天晚上可就尿了血了……”
“我這段時間也忙,沒有時間去看他,每次都是我回去給他剪剪手指甲,別人他也不讓剪,我這么久沒去,估計指甲很長了。”李菁說。
“可不是么,以前身體多好,現在只剩老頭一個了,真是可憐。”淑敏搖搖頭說:“不知道你奶奶老了以后會怎么樣。聽你小姨奶說,你三個姑姑那天在她家已經放出話來了,說以后如果你奶奶走在你爺爺前面,她們就輪流把你爺爺照顧好,如果你爺爺走在前面,她們三個誰也不會管她。你奶奶一輩子強勢,這倆人還好端端的,自己親生的就能這樣說。唉……”
李菁聽了笑著說:“那不怕,不是還有我爸呢么。”
“你爸?他油瓶倒了都懶得服!我看最后還得指望我!算了,人做事,各憑良心吧!”淑敏突然想起來前幾天她一個同事托她的事說:“這個房子你找著合適的人跟你合租了嗎?”
“還沒有。我不想隨便和人合租。陌生人不想隨便住在一起。”
“我有一個以前的同事,她女兒正在找房子租,托我幫她打聽。我就想你這房子正好空出來一間,不如租給她。”淑敏說:“至少我跟她媽媽認識,合租起來比陌生人強吧。”
“我不太想租,對這個人又不了解,如果以后有不方便的地方,攆也不好攆。”李菁不太情愿。
“不合適到時候再說唄。”淑敏說:“她媽媽既然張嘴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絕。”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拒絕的,又不是你的房子,你就說我不同意不就行了。”
“你就租給她吧,人家找房子也不容易,合租也好幫你分擔點房費。”淑敏又一次勸她說。
李菁心里還是不太樂意,但覺察到母親估計已經答應了對方,心里想著說不定對方很快就能找到別的住處了,就只好先敷衍著說:“回頭再說吧。這些是單位發的福利,吃完飯我領你去轉轉,看家里需要什么,買一些帶回去。”她邊說邊從錢包里取出來一些購物券,放到桌子上。這些購物券她的同事經常用來買水果買零食,她不舍得花,都是攢起來等家里來人的時候花。上次方媛從家里來找她玩,李菁就是讓她去商場拿券買她喜歡的東西,想買什么就隨便拿,她花錢,她一點也不心疼。畢竟看見方媛,總讓她想起來小時候二姨和二姨夫對她的那些好。
“正好,咱家洗發水和香皂肥皂都沒了。”淑敏把炒好的菜端到桌子上:“現在花你的購物券,我給你攢著現金,等你結婚的時候還是花給你。”
李菁聽了笑笑沒有吭聲。自從和王躍杰斷了聯系以后,朋友領導都有人給她介紹的,但是她從心底里總是無法接受相親的這種形式,所以偶爾跟對方見了一兩次,就不再繼續聯系了。
淑敏回去沒多久,她同事的女兒就跟李菁聯系了,問什么時候能搬進去。李菁沒辦法,只好告訴她,租的房子里沒有冰箱、空調和洗衣機這些大件,電熱水器雖然是她自己買的,但是每個月只需要平均分擔水費和電費就行,做飯各吃各的,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要維護房子的衛生。對方很爽快地答應并搬了進來。
三個月以后的晚上,李菁加班以后回到家,一開門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難聞氣味。她去衛生間查看,拉開門發現室友應該是洗完澡不久,跟往常一樣,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盡管李菁已經提醒她很多次洗完澡至少需要拖一下地了,可對方仍舊我行我素。她轉身去廚房找了一圈,看是不是買了什么菜忘了做放壞了,卻沒有找到,垃圾桶里的垃圾一直都是她倒的。室友的房間門是開著的,沒有人,李菁不方便進,但越離屋門口近的地方就聞到越濃的臭味。她忍不住往屋里掃了一眼,看見屋里到處扔的都是臟的內褲、襪子、衣服和打包回來的快餐盒,快餐盒里的剩飯有些已經長了毛,地上滿地都是掉的頭發,。只是具體這臭味從哪兒來,李菁還沒搞清楚。
盡管已經很累,她還是轉身去拿了拖把把衛生間拖了拖,把下水道上纏的頭發收拾收拾,順帶連屋里被濕拖鞋踩的臟腳印也一并拖了。收拾妥當,盡管已經饑腸轆轆,可是李菁已經沒有力氣和胃口吃晚飯了。她穿著衣服斜躺在床上,想這幾個月租房以來室友帶給她諸多麻煩——除了打掃衛生的問題、臭味的問題、交流的問題,甚至還有大聲唱歌擾民的問題。她經常感到每天和自己住在一個屋檐下的不是室友,而是自己的女兒……有必要好好跟室友溝通一下了,她甚至想不顧自己母親的面子,干脆直接把她攆走算了,可是母親肯定會覺得自己的面子不好過……唉,好累。
不知道室友幾點回來的,第二天早上李菁起床的時候,隔壁房間的房門還在關著,臭味依舊在,卻絲毫不影響她的懶覺。李菁去廚房洗臉,卻發現頭天晚上還好好的下水道不知道怎么就堵了,一用水水池下面的管子就會嘩嘩地漏水。著急上班,李菁就只好暫時在水池下面放了一個盆接水,再用洗臉盆接了些水洗完臉把水倒進馬桶。為了以防萬一,李菁給室友留了個條,貼在了廚房的門上,叮囑她今天不要洗衣服或者過量用水,水池下面如果接滿了水,要記得倒進馬桶里。臨走之前李菁還是不放心,又敲了敲室友的門,叮囑了她一番,還說自己晚上會早點回來找人修下水道。室友高聲地答應了,她這才出門。
晚上回到家一進門,眼前的場景讓她哭笑不得。只見屋里水漫金山,頭發和廢紙漂在水面上,原本在進門的地方放著的拖鞋已經漂進了廚房。李菁站在屋門口,無從下腳。她沖屋里喊了兩聲,室友不在。她脫了鞋光著腳,撈回拖鞋穿上,看見之前她放在水池下面的水盆滿著,陽臺掛著室友的濕衣服。她給之前聯系的維修工打完電話,就開始用簸箕一次次的往盆里鏟水。等房間收拾干凈,維修工把水管修好以后,室友若如其實地回來了。
李菁強壓著內心的怒火問她,知不知道下水管堵了,有沒有看到她給她留的條。室友仍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說:“知道啊,看到了啊。”李菁便什么也沒有說,吃完了晚飯,她往家里打了個電話,把這幾個月以來發生的她忍無可忍的事跟母親訴說了一遍,最后斬釘截鐵地說:“我要讓她搬走!”
淑敏聽了女兒的話,有點委屈地說:“你看,她媽給我說的時候,說她女兒很愛干凈的,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個啥樣的人哪,好歹都是聽她媽說的,誰知道是這樣的。那你也別直接跟她說讓她走了,畢竟我和她媽還有那層熟人關系,鬧得太僵了不好看。還是我跟她媽說吧,我就說你們這個房子要拆遷,房東讓你們都搬走。等她搬走了,也不會知道你到底搬沒搬,這樣臉面上都好看一點。”李菁聽了母親的話,雖然覺得好笑又好氣,但是也不想因為這件小事讓母親難堪,便同意了。誰知,沒過幾天,淑敏的電話便打了過來,電話里她氣憤地說,自從對方的女兒聽說了要她搬家,那女孩更是直接要了她的電話號碼給淑敏打了一通電話,電話里夾雜著各種臟話,把李菁描述得無比濫交。“你現在知道我為什么堅決讓她搬走了吧。這就是你所謂的留的臉面?”李菁笑著說:“媽,你吃一塹最好能長一智,我們的臉面是需要留給尊重我們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