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已經開到大門口，宮熙賢合上電腦，抬頭看到傳聞中的拆遷困難戶，心想，換她，她也不搬。

眼前是一座獨門獨戶的院子，建在山腰，周圍并無其他建筑，要不是爺爺一心想要在這里建一座展覽館，她還真對這樣一片世外桃源下不去手。

“小姐，何必您親自跑一趟，這種人我們見多了，不過就是錢的事?！?/p>

如果真是錢的事，那就好辦，可趙經理已經來過三次，加過三次價，對方連一點心動的跡象都沒有，宮熙賢這才親自來探探虛實。

司機下去按門鈴，按了幾次未見任何回應，走回來對著車里說：“小姐，我們上次來也是一樣，這門鈴好像就是個擺設。您等等，我打電話給魏先生。已經預約好了的，他不會不在?！?/p>

魏先生，名叫魏理，據趙經理所說，他們來了三次，見到的都是這位魏先生，本是房主林遠先生的藝術品經紀人，因為林先生出門在外度假，所以才委托魏先生接待他們。

電話并未接通，大門已經自動打開。

下車后，順著甬道往里走，果然看到一位中年人，穿著中式襯衫，站在門廊下。

進屋落座后，宮熙賢率先開口：“魏先生，您好，我是宮懷山先生的孫女，宮熙賢。之前電話中和您說過，有什么條件，你們盡管提出來，我們都會考慮。另外，我們一直在說，想見一見房主本人，不知道林遠先生今天在不在？”

魏理一臉為難：“其實沒必要勞煩你們再跑一趟的，我在電話里已經說得很清楚，這房子不賣，多少錢都不賣。你們總以為是我在待價而沽，事實真的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你看，你們說要建展覽館，看中這個地方幽靜清雅，這里的主人也是一樣的想法。我知道，只要我們不松口，你們自然會知難而退，但期間未免多生波折，不如這樣，我?guī)銋⒂^一下這個房子，你就知道為什么不賣了。”

宮熙賢自然愿意參觀，了解的信息越多，她才越有可能從中找到突破口。

魏理帶她看的第一個房間，不，事實上是一整層樓，擺滿了國畫。宮熙賢皺著眉一幅幅看下去，轉身看向魏理時，已經換上職業(yè)笑容：“我想請問，這些畫上的題字寫的都是傅云賢，他和林遠先生是什么關系？”

“宮小姐果然看得仔細，實不相瞞，傅云賢是林遠的父親，林是母姓，而我其實是傅先生的藝術品經紀人。不知道宮小姐有沒有聽說過傅先生，他在國畫界還算有名?！?/p>

自然聽說過，畫也買過，只是沒見過真人。

宮熙賢一瞬間特別想笑，這叫什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么？也不是，十歲以后她就再沒說過要找傅云賢，她的父親。

很巧，宮熙賢也隨母姓。母親宮心彤結過三次婚，有三個孩子，宮熙賢，宮熙瓊，宮熙建，三個孩子三個父親。母親從來不講父親，熙賢也只是從爺爺那里聽到過一點父親的事情，說的無非是年輕人任性不懂事，根本沒有家庭概念，以為有了愛情就能地久天長，可婚姻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母親瀟灑率真，浪漫自由，三個小孩見到她的機會并不多，熙賢對此倒也不覺得有什么，只是小時候偶爾會想，如果她和父親一起生活會怎樣呢。

“林遠先生和他父親生活在一起嗎？”

“是的，幸福的一家三口，要不要看一下他們的合照，這里有?！?/p>

照片中的男人熙賢并不陌生，家里有他的照片、錄影帶和自畫像，陌生的是，家里留存的影像都是單人，連母親都不曾出現，而這里的照片卻幾乎見不到單人。

看起來確實很幸福。

腳步不停，魏理站在頂樓的房門前，欲言又止。熙賢看出他的猶豫：“有什么問題嗎？我不一定要看的，我只是來買房子，并不是真的游客。”

魏理搖頭，隨即打開房門。熙賢突然心跳加速，預感從來沒有這么強烈，然而在她看見那個人的一瞬間，很奇怪，卻莫名平靜下來。

幾秒鐘的時間，熙賢已經恢復如初，她看得出，那是林遠，并非傅云賢，雖然兩個人背影看起來那么像。

因為林遠是短發(fā)。起碼她看過的傅云賢，從來沒有剪過那么短的頭發(fā)，藝術家沒空理發(fā)。

林遠坐在椅子上，對著一張未完的畫，似乎正在苦思冥想，連他們進門都一無所覺。

熙賢打量整個畫室，并沒有突出的地方，和普通畫室一般無二，非要說的話，似乎光線要更亮一些，而且是自然光線，從對面一整排的窗子投過來。

魏理繞過熙賢，走到林遠對面：“小遠，我早上說的訪客到了，就是這位宮熙賢小姐。”

林遠給人的感覺和傅云賢完全不同，不像藝術家，看起來更像是操場上打籃球的端正優(yōu)質少年。他看起來有些拘謹，沒有開口打招呼，只是不動聲色觀察熙賢。

熙賢在心里笑，該拘謹的是她才對，這到底是誰家。

“你好，我是宮熙賢，終于見到你了，我們談一談好嗎？”

林遠點了一下頭，隨著兩人來到樓下客廳。

對面的女人看著二十四五歲的樣子，打扮精致，有著職業(yè)女性的果敢利落。林遠沒有料到他們被拒絕三次，依然窮追不舍，看來見不到房主，他們不會死心，沒轍，他只能自己出面。

“林先生，估計你也看出來了，你的房子和其他業(yè)主相距甚遠，如果像一般小區(qū)，我們尚且可以利用鄰里關系，來試圖說服你，但現在這種情況，我們確實沒有別的辦法，所以你要什么，我們都答應?！?/p>

果然不一樣，魏理心道，和他說的是，有什么條件盡管提，大家好商量，見到林遠，就變成什么都答應。這位小姐年紀輕輕，看人倒是有一套，一看林遠就知道他是個正直孩子。

林遠像是反應了一會兒，淡淡移開目光，隨后才開口：“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房子，我不會賣的?！?/p>

熙賢像是早就料到他說什么，抿唇一笑：“如果你決定不了的話，可以請你父母來和我談?！?/p>

***

之后一周，熙賢都沒有接到林遠的回復。

周五晚上回大宅吃飯，爺爺問起，熙瓊搶先回到：“大姐要不要幫忙，我去跟我爸爸說，沒準能幫上忙，你也知道的，有時候錢不好使的時候，只能靠交情?！?/p>

熙瓊的父親，也就是母親的第二任丈夫，是國內知名導演，據說人脈極廣。

“不必，我自己再想想辦法。”熙瓊倒是人精，知道事情拖這么久，肯定已經不再是價錢問題。

“老大，這事要抓緊，爺爺老了，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給我的畢生心血找到歸宿?！?/p>

宮懷仁說的畢生心血，指的是他早年的設計作品。他從服裝設計起家，創(chuàng)建了宮氏時尚集團，不管是他本人，還是公司，顯然早已脫胎換骨，但可能真的是人一老，紀念成就便成了一種執(zhí)念。

“要我說，人都有弱點，尤其我聽說，那一家人并不是端著鐵飯碗，不需要出去賺錢吃飯的，這人只要有所指望，就有機可乘。大姐還是心太軟?！?/p>

爺爺點頭贊許。相比熙瓊，熙建顯然才是熙賢最大的競爭對手，雖然正在讀大學，但爺爺已經幾次說過，要論殺伐決斷，熙建最有他的風范。

***

第二次來，熙賢自己開車。

照資料上說，林遠和她同歲，而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父親才和母親離婚，也就是說，林遠是私生子。照理說，明擺著的事，沒什么值得她好奇的，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這次來她沒有給任何人打電話預約。

在門口見到正要出門的林遠，熙賢松了一口氣。

明知道她為什么來，不該接近的，等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坐在車里。林遠有些懊惱，望著車外。

“去哪里？”

林遠不回答，熙賢又問一次，還是不見他回答，轉頭去看，發(fā)現林遠似乎在出神。

熙賢騰出一只手，觸他肩膀，見他轉頭，又問：“你要去哪里？”

“去鎮(zhèn)上的超市。”

第一次聽到林遠講話，熙賢以為是地方空曠，導致她沒聽清，但這次她確定了，確實是林遠的原因，他偶爾會吐字不清。好像他自己也知道這個毛病，說完立刻收聲，不愿多說。

有點可愛。

“下山這么遠，為什么不開車？我看到你家院子里停著車的?！?/p>

“我不會開車?！?/p>

林遠眼神閃爍，似乎想要躲開熙賢的視線，卻不知為什么，又強逼著自己與之對視。

“為什么不學？”

“父母覺得不安全。”說完林遠像是再也忍不住，再次扭頭望向窗外。

有什么不安全的，比學自行車安全多了。不過，她這么想多半是因為，沒人教她騎自行車，自學的過程也一言難盡，說摸爬滾打、頭破血流也不為過。

這得有多溺愛。

怎么樣都不關她的事，她是來買房子的：“父母今天在家嗎？我可以去拜訪嗎？”

林遠依然側頭望著車外，不回答，保持沉默。

這是生氣了？脾氣這么大的嗎？自尊心過重了吧？不會開車的人多了去了。

沉默持續(xù)到進入超市。林遠似乎和老板很熟，不僅臉上有了笑容，行動也輕快了許多，熙賢這才發(fā)現，兩次見她，可能林遠肌肉一直都是保持僵硬著的。

林遠目標明確，力量又足，一個購物車很快被填滿。熙賢以為他要拿第二個車，跟著他來到停放處，不料他突然停下，害她差點撞上。

光看背影就知道他在下定決心，熙賢有點想笑，購個物而已呀。

”你要留下來吃飯嗎？“

林遠突然轉身，打了熙賢一個措手不及，原本忍住的嘴角禁不住勾了起來：“好啊?！?/p>

她還點了個頭，真夠幼稚的，熙賢鄙夷自己。

“你想吃什么，我去買。”

“什么都行?！?/p>

林遠眉頭皺了一下，他沒招待過客人，什么都行最愁人。

好在熙賢沒有讓他愁很久，自己選好了菜。

回去的路上開始下雨，林遠肉眼可見地比來時要緊張。

“爸爸媽媽在家嗎？要不要打電話告訴他們，你坐車，沒有走路，不用擔心？”

“不在了?！?/p>

那就是剛剛還在，真是不巧。

可惜么？沒有吧，門口遇到林遠的時候，不是也松了一口氣么。這樣其實還好，要不然總有一種心懸著的感覺，他們這種人，最不該有的就是優(yōu)柔寡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