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足足等了20天。漫長的20天，幸好有菲菲陪伴。菲菲的最后一個暑假，過了暑假，她還要去上四年級。

“這該死的中專，偏偏要上四年。你都上班了，我還要去讀書。”柴菲躺在柳英的床上，長嘆一口氣。

“你再讀一年書多好啊，我上班掙錢了，我可以去找你玩，去省城看你。你知道的，我還從沒去過省城呢。”柳英轉過身，“我去看看你男朋友。”

“我哪有男朋友啊，我有男朋友怎會不告訴你呢。”柴菲坐起身，一臉嚴肅地說。

“好了好了，我漂亮的妹妹，瞧瞧你白白的皮膚、苗條的身材、瞧你那雙眼睛，哪個男孩子被你一看，還不勾了魂魄去。快快說來，總有男孩子喜歡你吧？肯定是你的眼光太高了，看不上唄。”柳英笑著說。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柴菲朝柳英扔了枕頭，“你再瞎說，我要用針縫了你的嘴。”

“看你有這個本事。”柳英把枕頭又扔向柴菲。

“明天就要去城里了，去拿分配表了。反正，我是回鄉小學了，這下你開心了吧？我今年回，你明年回。我先替你把鄉里的情況摸清楚。”

“明天我陪你去吧，反正我呆家里沒事。我晚上和奶奶說一聲。”

“那太好了，今天你住我家吧。”兩姐妹躺在床上，說著悄悄話。

柴菲突然想起周林鵬。他現在在干嘛呢？也在家里？白天也是上山干活嗎？他帶回去的書看完了嗎？柴菲臉上一紅，怎么突然想起他來了呢？

哦，不，柴菲是想起文學社了。自準備期末考以來，文學社的活動就暫停了。現在放假又半個月，柴菲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過文學社的同學們了，一個多月沒有和大家討論寫的文章，沒有聽社長們談論一些文章的趣事了。

柴菲是想念學校了。柴菲安慰自己。夏天的夜，山里的夜，涼涼的，夜里要蓋個被子。只要太陽一下山，整個世界就開始降溫。電風扇也不需要。柴菲轉個身。

“還沒睡么？”柳英輕輕地問。

“嗯，你也沒睡么？你緊張嗎？對于明天？”

“嗯，但我想，我該是回鄉里的。哪里來、回哪里吧。但還是不確定的。”柳英嘆口氣。“睡吧，睡吧。”

“九溝鄉？”縣教委的一樓的一間辦公室里，擠滿了師范畢業的學生。柳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會是九溝鄉？為什么要去九溝鄉？

“我看看。”柴菲接過柳英手上的畢業生分配表。“九溝鄉？怎么會是那里？教委搞錯了吧？”

九溝鄉在柴菲她們嶺山鄉的隔壁，兩個鄉相鄰，但是兩個鄉政府之間，開車要2個小時，機耕路沿著水庫邊，蜿蜒著。如果坐船，那必須從鎮里中轉，從嶺山鄉政府坐船到鎮里，再從鎮里坐船到九溝鄉。也就是說，兩個鄉之間，沒有直通的船和車，如果從九溝鄉到嶺山鄉，需要一天時間。

“走，我們問問去。我們得問問領導。”柴菲拉住柳英的手，往教委的樓梯上去。

兩個姑娘推開了辦公室的門。“您好，我想咨詢一下畢業分配的事情。”柴菲向辦公室里的人小心地詢問。

辦公室長方形，擺了四張辦公桌，分別坐了四個男同志。“往左，第三間，人事科。”第一張辦公桌前的男老師頭也沒抬，拼命地在電腦的鍵盤上敲著字，看上去非常不熟練。那是一臺486電腦，柳英識得。在學校的機房里，都是這樣的電腦。

人事科辦公室三位同志，年紀大些的男同志坐在最后面桌前，前面兩張桌子面對面拼著擺放。柴菲和柳英直接走進去。“您好，老師，我們想咨詢一下畢業分配的事情。”柴菲不是當事人，膽子顯得更大一些。

“是分配表上沒寫明白嗎？拿來我看看。”第一個男老師起身，接過柳英手上的分配表。

“哦，你看，柳英，九溝鄉中心小學。上面寫得很清楚的，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嗎？”

“不是，我家不是九溝鄉的，我是嶺山鄉的。哪里來回哪里去，我應該是回嶺山鄉的。是不是哪里搞錯了？”柳英冷靜了一下，壯著膽子，向男老師說明。

“劉科長，您看？”男老師走到最后面年長些的老師面前，把分配表遞給科長。劉科長接過表格，仔細看了一下。“沒搞錯，是這樣的。柳英老師，因為今年嶺山鄉沒有沒有空余的編制，所以你回不了嶺山鄉。剛好九溝鄉小學有老師退休，那里有編制空缺，你就分配在九溝鄉。”劉科長個子不高，頭發花白，戴著眼鏡，笑瞇瞇地說。

“我們鄉學校有老師退休的，怎么會沒有空編呢？我們學校的吳老師之前就說，老張老師退休了。”柳英激動地說。

“我知道你們九溝鄉，是有老師退休，但是沒有空編。你們那里有個民辦老師，她今年符合標準了，教委今年考核通過了，她轉為正式老師了。哦，你不知道吧？就是那個一直在寫信的民辦老師，我們一直在解決民辦老師入編的問題，一批一批地解決，今年，也是最后一批了。你們鄉的那位女老師，也教了20多年的書，她也拿到了中專函授畢業證，今年入編了。”劉科長坐回座位上。“哪里都一樣啊，哪里都是當老師。再說，九溝鄉就在你們嶺山鄉邊上，離的近，想回家也方便。其實，你不在自己鄉里當老師，還更好。那些學生家長們，你都不認識，對你的教學，會有利于你的教學的。”

“可是，我們不是哪里來回哪里去嗎？”柳英明白自己無法再去和劉科長辯解。

“那只是基本的原則，是考慮老師能夠熟悉環境，更好地適應教學，才有這樣的原則。要不然，把我們縣北片的學生分配到南片的學校，方言都聽不懂，老師不會安心工作，總想著回老家去。你這樣的情況，總的來說，還是符合這個原則的，以鎮為大至方向，沒有超越很多。還有什么問題嗎？早些把糧戶關系辦好吧，早些去報到。”劉科長拿出本子，開始辦公。

柳英拉著柴菲走出人事科。她還沒怎么想明白，還沒怎么理解劉科長的話。但她知道不能繼續呆在劉科長那里。今天被柴菲拉著進了人事科，已經是破天荒的膽大了。畢業分配是無法改變的。柳英給自己心理暗示。她無法去抗拒，無法去改變，只有服從。九溝鄉就九溝鄉吧，在哪里都是陌生的，在哪里都是當老師。何況劉科長說在異鄉可能會更有利于工作開展，沒有熟悉的學生家長，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把自己所學的都發揮出來。這樣想著，柳英心中只剩下憧憬，開學了，我會遇到什么樣的學生，我會是一名怎樣的老師呢？

路過樓下，排隊的學生已經少去。柳英和幾個面熟的同學笑著點頭致意。同學三年，沒有深交，但也是相互認識。門口三三兩兩聚著人群。“唉，怎么把我分到了那里？我以為我會去城郊的。”是4班的沈霞和張敏敏，“我可不想去，我想著離家離城近些呢！”

“不去你能怎么辦？你算好的啊，你看我，都是往遠的地方分。大家是不是都往偏遠一步的地區分配啊？一類地區的分到二類地區，二類地區的分到三類地區，三類地區的，再往偏僻的山里分？”張敏敏皺著眉，問沈霞。

柳英和柴菲走向馬路。柳英沒有看到程盼陽，可能她早就拿了介紹信，早就回家了。程盼陽就如劉科長所說的，屬于縣里的北片地區。雖說和柳英同個縣，但兩家的直線距離，就是整個縣的南北距離。從柳英家到程盼陽家，汽車要開7個小時，還不包括柳英乘船的時間。“寫信啊，一定記得寫信啊。”畢業晚會后，他們分手的第二天，程盼陽再三叮囑柳英。

會的，會寫信的。柳英想起來，她得抓緊給朋友們寫信，告訴他們新的地址。畢竟，暑假很快就要過去，去學校報到的時間，只剩半個月了。她還有那么多的事情沒做，她要去買一身漂亮的新衣服，她還要準備被褥，她還需要什么呢？碗筷、飯盒嗎？柳英不知道。她會有個什么樣的房間？她會教幾年級的學生呢？柳英不知道。學校是怎樣的呢？有沒有操場呢？柳英不知道。

柳英不知道的，太多。她問柴菲，柴菲也不知道。是啊，誰都不知道，九溝鄉小學，是怎么樣的呢？她得好好準備準備。

“奶，我明天和英英一起去學校報到。”柴菲在房間里整理著衣服，她要帶上行李，陪柳英去學校報到。

“去九溝鄉？什么時候回來？別玩太長時間了，你不去嘉市看你爸媽嗎？”奶奶躺在堂屋前的太師椅上。爺爺走后，這個太師椅就完完整整地歸了奶奶。

“就玩幾天吧，反正我還沒開學。嘉市不去了，我給弟弟寫過信了，告訴過他們了。”柴菲不喜歡嘉市。那里的夏天悶熱，沒有樹蔭可以摭擋太陽，毒辣的太陽從早上一直曬到下午7點。太陽下山后，也沒有絲毫的涼意，電風扇調到最快那檔，也無法排解空氣中的悶熱。何況，爸媽住的那個二樓的房子，只有兩個房間。要和弟弟擠在一個房間里，柴菲心底里不愿意。

“小心點啊，英英熟悉的，你就早點回來。把作業做好，馬上開學了。”奶奶嘮嘮著。

“知道了，知道了。我沒有作業了，你以為我還是小學生啊？”柴菲拉下蚊帳門簾，用扇子扇著里面的蚊子，把它們趕出來。柴菲喜歡呆在蚊帳里面，這是一個獨立的空間，一個安靜的私密的空間，放下門簾，里面只有她一個人，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可以聽見自己靈魂的聲音。柴菲從書包里拿出一封信，這是今天從多娘的小店里拿到的，今天郵遞員來村里了。柴菲看著熟悉的字跡，有些心慌，沒有仔細看，裝作隨意的塞進褲兜里。她害怕多娘和坐在那里的鄰居們多問，“誰來的信啊？”“是男同學吧？”

柴菲沒有勇氣接受她們的盤問。她匆匆離開，回到家。這是周林鵬的字跡。他寫信來干什么？他為什么要寫信？柴菲猜不到，甚至于，柴菲沒有勇氣拆開信，或者說，柴菲沒有一個私密的空間能夠拆開信來，她害怕別上會有人偷窺了她的信，或者是奶奶，或者是山上來竄門的鄰居，或者是一天來三趟的柳英。可是，奶奶是不識字的。但柴菲怕奶奶盤問，“誰來的信啊？是你爸爸的嗎？”柴菲不想讓奶奶有這樣的機會。

躲進蚊帳里，柴菲是安全的。她拿出被她藏進書包里的那封信。書包一直被她放在枕頭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