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有沒有聆聽過,
溪水的呢喃。
那延綿的流動聲,讓人清楚地感受到它的歡快。
那天,在齊蒹眼前綻放的,不僅僅是四處跳脫的晶瑩水花,是沿岸數里漫天的雪白絲絮,更是那滿目純潔里,獨獨跳動的一抹嫣紅,
熱烈而奔放。
那時的他,
卻不會想到有那么一日,他將親眼看到那紅的燃燼,
只是看著,什么也做不了。
…………
那是一年上元。
從早到晚,人人臉上,盡是一派喜氣洋洋。
整晚整晚,各式各樣的花燈,從城門一頭亮到另一頭,不見有重樣的,
一眼劃過,那景象,就像是天上的彩虹,艷羨人間煙火,原本湊近了想要細看,
卻一不小心失了足,墜到地上,造就這一城勝景。
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上元夜的杭州城,一切都好像喜形于色。
而他,齊蒹,堂堂藩王武肅,在自己的封地,
是個紈绔龍頭。
終日帶著一幫狐朋狗友走雞斗狗、煙花美饌,好不快活。
以至于家家百姓,私下里給了他個“雅號”——
快活王爺。
他知道了,也從不生氣。
照樣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對于這些,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也就罷了。
又礙不著自己享受,想必京中那位,也一定是樂見其成的吧。
一個終日閑游的散漫貴人,可比一個整天勵精圖治的王爺…
活得更久。
這一夜,他方才勾欄聽了戲,茶館掐了牌,食肆斗了酒。
一群擁躉們先后乏了,一個接著一個進前揖別,
他不勝其煩,索性擺擺手,都遣了回家去。
于是馬上走的走散的散,只一恍神,便獨留下他一個人,
還裹在深冬寒夜的冷風中。
四周熙熙攘攘都是人,不說摩肩接踵,至少也堪得上人來人往才是。
可在齊蒹眼中,這樣的街道,卻仿佛空無一物,愈發顯得冷清。
他討厭節日,討厭節日里街上許許多多陌生的人氣,討厭這些人氣包圍下渾身的無所適從,討厭無所適從的自己每每轉頭看到,
每個人的笑容,都與他無關。
認得他的,或揖、或跪,總低著頭,盡都沒有五官似的;
不認得他的,一眼見他裝束,便早都躲得遠遠的了。
仿佛就連影子,也融不進大家的一片黑里去。
一身的錦繡華緞,在這冬夜里,擋得住冷風習習,卻擋不住那蝕骨透髓的寒意。
看著那一張張笑臉,齊蒹不禁打了個寒顫,緊接著又勾起嘴角,一聲輕嗤。
錦衣玉食,當真令人羨艷么?
這些人明明擁有幸福,卻總是貪得無厭。
難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心頭,他突然解開束帶,脫下外衣,披與蜷縮在墻角凍得嘴唇青烏發紫的年幼乞丐。
突來的寒冷,他好似渾然不覺,抻平衣角,便頭也不回地徑自離去。
聽著背后遠遠傳來的毆打聲、譬罵聲、孩子的哭喊掙扎聲,
他突然笑起來,越笑越狂,笑到嘶啞嗆聲。
惡心,真夠惡心的。
……
不知走了多久,燈火漸稀,不覺又到了什么犄角旮旯,
鼎沸的人聲已是全然不察,只余月下昆蟲喳喳的叫聲,和著不知何處傳來的更漏清透的嗒嗒落水聲,顯得更是靜謐。
放眼望去,一切都裹著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色,
腦中升起些許疑惑:怎的這一溜屋舍,全熄了燈,來回竟也沒見半點活氣的,
可緊接著走出兩步,轉念一想呢,一下子又明白了:
在這樣不設宵禁的節日夜晚,家家戶戶許都早早用了飯,歡歡喜喜地舉家出游去了罷。
想著,腳下未曾停步,
他尋常從不會踏進這種逼仄的破舊小巷,可現在,不知怎地竟有種難言的動力在推著他向前。
徑自摸黑走著,
路很窄,行到一處分了岔,哪邊看起來都是一樣,
他先邁的右腳,于是順勢拐向另一邊,方才轉過身去,卻被突來的亮色扎了眼睛,
不由得瞇了眼,抬手去擋。
待雙眼再度適應了光亮,他漸漸看清光源的樣子:
沒什么特別的,一方小院屋中燈罷了。
若不是這時候,此間高低也不過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小院落,和周遭其他并沒有什么不同,
只悄悄掩藏在這林立屋間,
可在此時,這樣一片墨色里頭,
獨獨地、晃晃地亮著光,
倒是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稀里糊涂想著,不知何時,他竟已站在這戶人家院前,瞧著門沒關,便又鬼使神差地,舉步邁入。
院里東頭是雞圈,西頭是菜園,夜深了,雞們也累了眠了,不再咯咯地鳴,
屋內,傳來年輕女孩軟柔的清亮哼聲。
窗上剪影,是女孩在熬夜織著布,隆隆有節奏的織機聲,裹著女孩其實并不怎么在調上的哼聲,悠悠地傳了好遠。
齊蒹就這樣怔怔地立著、聽著,直到腿酸了,下意識地一抽抽,踢飛了腳邊的一塊卵石。
它滾出好遠,帶出一連串清脆的擊地聲來。
屋內的哼聲突然停了,應是聽到了院里動靜,剪影移到窗邊,輕啟了窗戶。
那眉眼,遠不及傾國傾城,淡得像水,可就是這僅僅一瞥,卻比他平時見的那些個所謂天姿國色,更加深刻數倍地印入了他的腦海。
她發現了怔怔站在冷風中的他,疑惑地盯了小會兒,突然間想到什么,急匆匆進了內屋,
片刻,拿出一件灰撲撲的粗布麻衣來,快步到了近前,踮了踮腳,小心地套在了他的身上。
衣服小了,明顯不到他的尺寸,還滿是各樣的補丁,處處都有漏風的,由著半數冷風小蛇似的往里鉆,
身軀猛地一震,
在這一刻,齊蒹突然感覺到了來自身體的寒冷,緊緊抱住了早該瑟瑟發抖的自己。
他原本死寂的內心,就在剛才,莫名闖進一點暖意。
女孩神情羞澀,嘴巴一張一合,卻講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不論她怎么努力,也只聽得喉嚨深處傳出的反復的嗚嗚聲,手指急切地這點點那戳戳,到頭來還嗆了自己一口,
于是她放棄了,只是睜著大大的眼睛,盯著面前的他。
哦,原是個不會講話的。
可是不用猜也知道,她一定是在說,自家沒有他這個尺寸的衣服,破破爛爛也請不要在意。
這是將他當成在外的流浪漢了。
他忙連連擺手:
“沒事沒事,很暖和。”
女孩聞言,瞇起了眼,兩個酒窩,甜得可愛。
看著女孩的模樣,齊蒹心里也不知怎地,突然就填滿了羞澀,就像第一次被那些狐朋狗友拉著踏進勾欄瓦院的大門時那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匆匆作了個揖,逃也似地離開了小院,還貼心地關上了院門。
獨留女孩疑惑許久,出門看看,他早已走遠,慢悠悠踱回屋內,咬著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會兒,屋內重又響起了隆隆的織機聲,與一個不會講話的女孩,
悠悠的哼聲合唱。
……
第二天,天光大亮。
斜著照進大堂的陽光,驚醒了前一夜,躺在堂中地板上沉沉睡去的少年。
整個王府冷冷清清,一個人影都沒有。
所有的下人,昨夜都被齊蒹遣回自家陪伴家人過節去了,此時還并未返工。
他坐在地上,些許無措,
仿佛心里某個角落燃起了一團火,火苗不大,卻很溫暖,
正一點點地,融去亙古的冰山。
齊蒹奪門而出,速速召集了自己所有的擁躉們,托請他們去打聽一切有關于那個女孩的事。
自己則策馬狂奔,一路出了城。
城北數里,有座小山。
到的時候,已是傍晚,太陽還沒落下,月亮卻早已悄悄露了面。
林子里,少年一路劈開攔路的荊棘,許久,終于到了兩座小小石碑跟前。
作為墓碑,它們是格外的小了。
碑上字刻明顯較石碑本身要新不少,字跡那叫一個歪歪扭扭、深淺不一,看上去倒莫名有些滑稽。
顯然刻字者力量不足,學字也并沒有多久。
這是齊蒹父母的碑,是他親手所立,這字,也是他后來補上的。
他本也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父母還只有他一個孩子,生活是欣欣向榮的。
那一年,齊蒹五歲。
皇城里摸爬滾打長大的天子,方才登基,對什么都充滿了猜疑。
別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而他新君即位,莫大的權力一夜間捏在手中,下筆如下刀。
他看不得齊蒹父親——上一代的武肅王齊錚,勵精圖治、一心為民,在他看來全是假仁假義,
更恨齊錚在他仍是皇子時幾次三番拒絕他的延請,從頭到尾置身事外,
若有他相幫,自己絕不會贏得如此狼狽才是,至少不至于親手將自己最疼的弟弟送上絕路,
隨意尋了個由頭,便抄了齊錚滿門的斬。
許是還有點良知,筆鋒一轉,留下了尚且年幼的齊蒹。
當時還僅五歲的齊蒹,在院子里被蒙住了眼睛,耳中充斥著家人一聲聲的慘叫哀嚎。
直到今天,他仍能依稀聽見,他們依然在他的耳邊,一如十七年前的那一夜,痛苦地嘶嚎著。
這曾一度成為他的夢魘。
朝廷不允許他們被葬進齊家宗廟,說他們是叛逆。
沒有人知道,一個五歲的孩童,是如何憑一己之力收殮了父母的尸體,又是如何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將父母的尸身葬進城外數里的深山老林中的。
那時候,他還不會寫字,立的,是無字碑。
更沒有人知道,一個孤零零的孩子,究竟該如何,
才能掙扎著長大。
他的身邊,只有下人,沒有親人;
只有曲意,沒有真心。
他早早地學了寫字,私塾學堂里的老學究,還夸他如何好學上進,今后定是棟梁之材。
他學會碑上應該刻的那些字的日子,偷拿著廚房里的鈍菜刀,連夜上山,補上了碑上的字。
“先考齊錚之墓”
“先妣秦葭之墓”
虎口血流不止,也似全然不知。
因為這事,回去后,他挨了府里廚子的打,
在廚子眼中,他早已不再是個自己需要時時刻刻捧著的主。
今后,再沒人會為他撐腰了。
…………
從私塾畢業后,他突然一改往日形象,一日間便結了許多狐朋狗友,終日玩樂,不問半點政事。
任人指指點點,背地里戳他脊梁骨,說他怎么敗壞武肅家風,
他都不予理睬。
因為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的親人,是怎么死的。
天子天子,不過強權的玩弄者,而自己,
只是案板上的魚肉罷了。
既然人為刀俎,那便主動躺平。
沒人會覺得,一個終日吃喝玩樂的閑散王爺,會對江山社稷有什么威脅。
他本是想要復仇的,可是看著京中那位收了年少脾性,一步步變得仁德,將這天下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一步步成為大家眼里口中的那位“明君”,
那份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髓的仇恨,竟一日日地淡化了。
到后來,他竟萌生了不再復仇的想法。
那一天,他狠狠地抽自己巴掌,臉腫得不成樣子,淚流滿面。
再然后,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橫亙在自己人生的前路。
如果說,原本他的整日游手好閑,只是一種為了蓄積力量復仇而布的障眼法,后來的,就只是為了麻痹自己而已。
因為他看不到路。
他一點點將心封閉,一步步成為大家口中看不起的“大紈绔”“快活王爺”。
看著世態炎涼,機械地過著一天又一天。
直到今天,一個女孩,將他內心的堅冰,就這么融去一角,
如此輕易。
他本以為自己的人生也就這樣了,沒有改變了,
本以為自己封閉內心的堅冰,什么也透不進。
齊蒹坐在地上,靠著不到半人高的小小石碑,眼神溫柔如水。
“她是不一樣的。”
“你們覺得,她是我的那個人嗎?”
“她是嗎?”
一遍遍地問,一遍遍地問,直到嗓子燥痛嘴唇干裂,再發不出聲音。
可已死的人,又怎么會有回應。
叢中蟲豸,孤孤地鳴著;月亮,
從一頭走到另一頭。
……
次日,他派去打聽消息的人有了些眉目。
女孩名叫李月牙,今年十七,父親已死去多年,家中還有一病弱的老母,終日不得下榻,吃喝拉撒都得依靠女孩照顧。
父親本是家里頂梁柱,卻在一次上山打獵途中,遭了猛獸,回家不過數月,便撒手人寰。
女孩不是沒想過賣身葬父,可自身容貌平平,就連話都不會講,青樓老鴇說什么也不愿收她作妓。
沒法,只得四處借債,草草將父親葬了,靠著一手針線活,外加養禽種菜,拉扯著母親到了現在。
齊蒹聽完,思慮著,緩緩向府上行去。
回想前日情形,最初打動自己的,是那遠遠入耳清澈透亮的哼聲,那樣的潔凈,令人心安。
歷經如此身世,卻還能保持著這一份清澈的面對生活的勇氣,
許就是這一份來自心底的自愧弗如,在那一夜狠狠抽醒了多年來行尸走肉般的自己。
回到家,來到父親書房,一切還是十七年前的模樣,從未改變半分。
猶豫半刻,
齊蒹眼神突然堅定,顫抖著移開書桌上的硯臺,按下一個不起眼的機關按鈕。
伴著輕微的機械咔噠聲,旁邊架子底部,彈出一個暗格來。
格子里,是一方小而精致的金絲楠木盒,帶著淡淡的草木清香。
打開盒子,一對玉鐲靜靜躺在其中,一鴛一鴦,栩栩如生,共棲連理。
寓意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這是父母在他出生那天,便為他備好的,予他將來新娘的信物。
拿到鐲子的他,高興得像個孩子。
快馬加鞭,半城的路,他只花了一刻,就站在了女孩門前。
既然決定了,那便會付出全心全意。
此前面對的那些個風塵女子,自己不過是與他們逢場作戲罷了,他一個都沒有真碰過。
要不然,他對不起這一對鴛鴦鐲,對不起他長眠地下的父親母親。
要說追女孩子,他還仍是個雛呢。
叩叩門,齊蒹局促地站著,度過一秒,就像是捱過了千萬年時光。
月牙很快開了門,見到是他,訝了一瞬,趕忙讓開門口,請他進去。
他卻等不及了,沒等往里邁,急火火將盒子遞給她,當場便表露了心跡。
結果當然不出意外地,女孩險些驚掉了盒子,急忙將它塞回齊蒹手中,啪地關上了門。
任齊蒹怎么叩門,再沒有回應。
也是,就這一出,任哪個良家閨女,也一定會嚇到的。
接下來的兩天,齊蒹每天都坐在門口等著,看著太陽東升西落,身旁大門卻始終沒有開啟半分。
直到第三天午時,齊蒹正靠著門柱昏昏欲睡,忽響起的清脆的吱呀一聲,險些驚得他原地跳起來。
門總算開了一條縫,月牙眼睛往外打量幾圈,見到果然在門外的他,猶豫好一會兒,才終于羞澀地讓開了門。
這次,齊蒹學乖了,這事往大了說,就如同領兵打仗、治國齊家,
要循序漸進,不能操之過急,否則必然招致失敗。
他再沒提成親的事,進了院子,同心中的姑娘面對面坐下,
講了許多許多。
直到傍晚,星云就要垂地,
他看了看天色,
起身告辭,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是日之后,
他們從此成了朋友。
他教女孩自己為了她特意研究的手語,幫女孩做活、照顧病床上的母親,同女孩說這說那,她從頭到尾,總是很耐心地聽著。
他讓手下人查清了女孩的負債詳細,一家一家地悄悄擺平。
女孩其實都知道,卻也沒有去阻止。
原本的她,身上壓著生活的重擔,每分每秒都艱難地喘著氣。
沒了肩上重擔,本就清澈如潭的眼睛,
如今就像是流動跳躍的溪水,總是閃出亮晶晶的水花來。
到后來,他們已經可以用手語交流,女孩很聰明,什么都學得很快。
日子一天天過,漸漸地,兩人已然習慣了對方的存在,
手眼連心,默契得如同掌心手背。
直到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