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池塘里,淡粉的荷苞開了半角,蜻蜓總是低低地在飛。
又到新的一年,
已經是初夏的日子,
萬物都是開朗的模樣。
蘇堤上,男孩牽著女孩,跑得飛快,
看那架勢,像是要追上風。
沒多久,女孩累了,男孩假意背起女孩,卻是一溜煙,跑到了前面。
轉頭向女孩喊道:
“來找我呀!”
說著,一下便沒了影。
女孩慢了下來,輕輕緩緩地走,聞言微慍,氣鼓鼓的樣子,頗是可愛。
她不會講話,只能嗚嗚幾聲,指望不得男孩能聽見。
可氣也就氣一會兒,沒多久,嘴角又勾起淡淡的笑來。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這樣的景圍著自己,人是生氣不起來的。
慢慢走,慢慢走。
駐足花港,一尾尾的游魚,穿進穿出,濺起的水花,不時能造出小小的一輪彩虹來。
夕照山腳,遠遠看著晚霞落在塔頂,耳邊是莊重悠揚的聲聲古鐘,這時才知道,
古井無波,真的可以用來形容一個人的心境。
不知過去多久,天色暗了,月亮升起來。
天上瑤池,伴著群星,墜入遠處潭中。
和著不知名小蟲的鳴聲,踏著輕快的噠噠的步伐,忽而看到,
遠處,悠悠地亮著一抹光。
不大,在這深深夜里,
卻足夠令人安心。
近了近了,長長的是斷橋,那光,就亮在橋上。
是男孩提著的一盞燈籠。
他在等她呢。
看清了男孩的面容,女孩小跑著向男孩而去。
“看,星星掉下來了。”
女孩將將趕到,男孩頭也沒回,食指豎在唇前,望著橋下水面,怔怔地像是中了邪。
女孩不明所以,喘著氣,順著男孩的目光看去,
一時間,竟忘了呼吸。
那是數不清的螢火蟲,平鋪在水面上。
繁星作結,月華成線,織就一層厚毯,蓋住夜里熟睡的水面。
兩人默契地都沒有發出聲音,生怕驚醒了這樣的景、這樣的寶藏。
不知過了一刻還是兩刻,抑或是更久,
男孩終于忍不住,
悄悄轉過頭來,目光描繪著女孩的側臉,
那星星點點的光,映在女孩剪水的眸子里,
火樹銀花。
伸手入懷,男孩自懷中摸出一個小巧的盒子,方要開口,卻被橋下突而響起的聲音打斷。
“報!京中來人!”
自從遇見女孩,男孩已決定不再自暴自棄,這段時間里,早就以雷霆手段整肅了手下,
如今,他不再是大家口中那個終日閑散的快活王爺,他是真真正正的武肅王。
聞言,男孩心中一凜,輕輕捏了捏女孩的手,沒有打擾她,
轉身下橋,策馬離去。
…………
前些日子,齊蒹推遲了宵禁。
如今的杭城,就算漆黑夜里,也總是有著人氣,
街市上,雖時辰不早,燈火依舊通明。
京中來的車駕,規模不大,然透著的那一股子尊貴氣,無形地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仿佛感受到主子的情緒,車駕前沉默著的齊蒹身旁,雪騅低著頭,輕輕地嘶鳴著。
車駕里傳來公公不辨雌雄喜悲的聲音。
“武肅王接旨!”
齊蒹跪下,雙手捧過頭頂。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近日龍體欠安,輾轉反側,時有魘擾,朕思有舊,今宣武肅王齊蒹入朝覲見,
以排圣憂。
欽此”
“武肅,接旨。”
沉甸甸的緞軸到了手里,一時間,全身止不住地顫抖。
自從決定不去復仇的那一日,他便強迫自己忘記。
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與那高高的宮闈有半分糾葛。
命運,卻仿佛偏愛捉弄自己。
兜兜轉轉,又要將自己沉進痛苦的漩渦,
與滅了自己滿門的死仇,近若咫尺。
他反身上馬,一路狂奔。
寂靜的夜空,劃過少年沉重的悲鳴。
…………
次日,下了小雨。
淅淅瀝瀝落在地上,一眨眼,就融進地里。
城外兩山間,這里有一條叫不出名字的小溪,看它走向,應許是會在什么地方匯入西湖的罷。
這樣的溪流,杭城周邊或有數十條。
可與其它不同的是,谷中這條的兩岸,其中一片,天然地長滿了各種絨絮植物,前后綿延出數里地界。
近日,正是其中幾種出絮的時節,漫山都飄滿了雪白的飛絮,
那樣輕盈可愛,惹人垂憐。
三年前,他游樂時偶然發現此地,卻并未告訴他人知曉。
有些勝景,須得人跡罕至,才能保有它的美麗。
太過脆弱,不容褻瀆。
這是第一次,他不是一人前來,也終于不再獨享,而有另一顆心的陪伴。
今天,男孩要將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兒,融進自己心心念念的景。
男孩牽著馬,馬蹄清脆地響在溪邊。
回想方才女孩接過衣服時那嬌羞的模樣,男孩霎時漲紅了臉。
像是那元夜掛著的大燈籠,一路紅到了耳朵尖。
此時,他已經迫不及待。
穿林斬棘,本將視線遮得密不透風的山林,豁然地止在背后。
純然的雪白,
忽然間侵占整個視野。
山青花欲燃,
從前讀到這句詩時,男孩從無法感同身受。
可眼前純白背景里的那一抹歡快的、熱烈的、奔放的紅色,
第一次讓他明白,
當一種色彩明艷到了極致,會動起來,
就像要灼傷他的眼睛。
男孩的眼眶幾近濕潤,
數百個日日夜夜,
終于,
他的姑娘,穿上他備的紅裝。
一生一世,只做他一人新娘。
翻身上馬,輕擊馬腹,雪騅漸漸跑起來,越跑越快,它能感受到背上主人的心情,如此難以自抑。
看著那抹嫣紅越來越近,他無法再多等待一分一秒,狠狠地將女孩揉進自己的懷抱,他控制不住自己,深深印下那兩片薄唇。
那是無比生澀的狂野。
他想就這樣流連,想要時間永遠定格在這一瞬間,
可是他不能。
凡人之軀,萬物生靈中的一粟而已,
無論多么尊榮的身份,也留不住時間。
他要走了,向京城去。
本已放下的因果,驀然又闖進自己的生活里面。
素未謀面的仇人啊,你要我來,我便來。
而后如何,且待棋面。
深吸一口氣,他輕輕推開面前女孩,扶她站好,深深望進她的眼睛。
去年深冬,女孩相依為伴的母親,離開了她。
兩顆孤獨的心,只剩下彼此。
他要走了,卻不敢帶她。
他怕京城將她染上顏色,更怕她受到傷害,怕自己保護不好她。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除了四個小巧精致的牌位,沒有什么與人相關的再能見證這一對璧人的婚禮。
到場的,是水,是風,是陽光,是漫天飛絮。
他為她戴上玉鐲,她復又為他戴上,
面前這個女孩,這個將他從無底深淵拉回塵世的人,這個他發誓一輩子都要好好守護的人,
從這一刻,
真正成為他齊蒹的妻子,他的新婦。
何以致契闊?
繞腕雙跳脫。
天上有喜鵲飛來,嘰嘰喳喳地祝愿這一對新人:
百年好合。
女孩解下紅頭繩,系在雪騅脖前的鈴鐺上,那繩,隨著步伐,
一晃,一蕩。
走了好遠,走到視線盡頭,走到再也看不見。
男孩不敢回頭,他怕自己后悔,怕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
看她一眼,便消磨不見。
卻不曾看見,駐足原地的女孩,向著他的背影,
一遍一遍,打著他教她的手語。
我、等、你、永遠、
永遠。
…………
京畿。
當齊蒹來到這里,他才第一次知道,
為什么,天下書生,都會有同一個進京趕考、光宗耀祖的夢。
天子腳下的繁華,沒有親眼見到過的人,是斷不能想象的。
他本以為自己生在杭城,已然領教凡間熙攘,看過世態浮沉。
可面前的一切,如今無不在時時刻刻提醒他,
自己不過井底之蛙而已。
接送入宮的車駕上,齊蒹一刻也沒有閑下,
他悄悄撥開手邊車簾,
沿途的一切,都讓這個第一次出遠門的少年,
感到無限的新奇。
這里的人們,無論衣著舉止,對比杭城,
少了分市儈,多了份從容。
這就是京畿,那人腳下的京畿,那人坐擁的京畿。
太監的呼喝聲里,馬車隆隆地七折八繞,本矗立在視線盡頭的皇城,漸漸近了。
近了,于是更顯出令人咋舌的豪奢氣度。
飾有層層疊疊屋舍斗拱的皇家馬車,已高過尋常馬車不少,卻仍抵不得這宮門四分之一,由此可見,單是這內城城墻,便是何等的規模,又要耗費多少的人力物力。
馬車在宮門口略作停留,守衛驗過進出令印,便可放行。
單是這門,便要四人合力拉動機械,
宮門移動的聲音,如同巨獸咆哮。
齊蒹估摸著,就是傳出一里地去,怕是也有余。
一路上,亭臺樓閣,斗拱飛檐,雀池鹿臺,魚港花園。
齊蒹就是夢也不曾夢到。
無所不奇,更是無所不極。
當齊蒹堪堪回神時,卻已經站在了圣上寢宮前,背后,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石階。
直到這一刻,他才猛然意識到,
他將要見的人,取了他全家性命;
與他咫尺的人,理同他不共戴天。
……
杭城。
一如一年多前的那個上元夜,
如今十九的月牙,依舊在每個星月蟲鳴的夜晚,
在她的小屋里,搭上絲線,踩上織機,
哼著代表相遇的小曲。
這位如今已然全城皆知的王妃,并沒有因為身份的變化,而做出多少改變。
仍舊住在自己北巷的小破屋里,除了偶爾去王府打掃一番他倆的婚房外,一切看來與王府并無什么瓜葛。
她依舊是自由的。
對誰都是那樣尊重溫和的她,全然沒有一點王妃的架子,無論城里什么人,都能報以最誠摯的微笑。
即使她不會說話,也沒有一個百姓,散過哪怕一絲閑言碎語。
每天傍晚,總有一襲紅裝,站在城頭,遙遙地望著遠方。
她在等她的新郎,有一天,他會騎著他系了紅頭繩搖著鈴鐺的白馬,出現在地平線上,
繼續他們未完的合巹洞房。
白日閑時,她常在城內外閑逛,偶爾到那條小溪旁,若是時有白絮飄,總會抿起嘴淺淺笑。
一來二去,不管杭城內里還是周邊,就再沒她沒到過的地方,沒見過的人家。
若是碰到時有難事的,還會親力親為,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至于不能及的那些個力氣活,就讓隨行的府兵來做。
時間長了,就是童謠都念著她的好。
杭城活菩薩,
人們如是說。
…………
歲月如罅,白駒過隙。
三年時光,說短不短,說長不長。
短到城里每一塊磚頭,都還是曾經模樣;長到一千多個日夜,別開一對鴛鴦。
夕陽下,系著紅頭繩搖著鈴鐺的白馬,披著落日晚霞,出現在地平線上。
三年前,當齊蒹把刀架在天子脖子上的時候,那人中之皇,竟然沒有半點慌張,
甚至有些釋然模樣。
數年來日日夜夜夢魘纏身的他,請求用自己的性命,償還自己年少無知時,曾肆意剝奪的百余段無辜的人生。
齊蒹最終沒能下手,他沒法就這樣殺死一個手無寸鐵的懺悔之人。
他知道,自己刀下這個多年來勵精圖治的男人,拯救了太多太多的幸福,
他沒有資格審判現在跪在他面前的這個人。
將手中刀狠狠插入地面的他,這次真正放下了壓在他肩上十數年的血海深仇。
往后的三年來,圣上給了他天空大海。
他憑著自己滿腔的抱負,一步一步,直到有能力堪當攝政。
如今,他的內心不再有陰霾。
一切都到了最好的時候,
現在,他要回到自己最最珍貴的寶物身邊,
他要將她接去京城,他現在有了十足的信心,他能保護好她。
他再也等不及了。
沒有要一駕車馬,也沒有要一人跟隨。
他獨自騎著雪騅上路,一如三年前,那個孤身騎著白馬入京的少年。
城門前,他盯著城樓上杭州城三個大字,不由得有些感懷。
字從來沒變,他卻不再是曾經模樣。
方才在遠處,他看了又看,他期望自己朝思暮想的紅裝,此時正佇立城頭之上,手腕上白玉的鐲子,遠遠的會閃著耀眼的光。
可是沒有,他沒有見到。
許是運氣不好錯過了,他安慰自己道。
無端有些煩躁,沉默的士兵打開了城門,
他沒有多想,踢踢馬肚子,雪騅很是聽話地小跑起來。
就連它也知道,
家,就快到了。
他先到了小破屋。
雞鴨都好,菜畦很綠,小屋干凈地發亮。
可是沒有人。
轉身就走,他向王府去。
奇怪,路上的人,有意無意都瞥向自己。
明明臉上都掛著笑容,
可他們眼里是什么,太復雜,看不清。
三年不見,府里下人們還是遠遠地認出了自己,沒等自己到近前,已經推開了沉重的府門。
久違的吱呀聲,飄入齊蒹的耳朵。
她沒有在門后等自己。
有些失望,可急迫壓過了一切,草草將馬系好,
他快步沖向大堂。
奇怪,堂里那是什么?一副棺材?
激動突然冷卻,笑容驟然消失。
心里升起不好的預感。
不不不不不,不可能,不可能。
莫大的恐懼襲擊了齊蒹。
當他看到那抹日思夜想的嫣紅,如今靜靜地躺在一方連轉身都難的木頭盒子里時,
他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
可惡,這是痛嗎,一定不是,騙我,都是假的。
“告訴我!
她只是睡著了,
在逗我玩,
是騙我的!”
可是每一個人,都只是跪著,低著頭,抖得像篩糠。
他的拳頭狠狠砸在自己臉上,一拳一拳,血流了一地,仍然不止。
他失約了、失信了,他恨極了自己,他曾發誓守護她,卻沒有做到。
眼睛干得發痛,他竟流不出一滴淚。
棺材邊上,
男孩突然如墜冰窖,抱住自己縮成一團。
好冷,好孤獨。
一如十九年前染血的那一天。
那時的他,
也曾是這樣,
度過一整個夜晚。
…………
八天前。
月牙一如往常,在城外閑逛。
一如往常,將跟隨自己的府兵,盡數派給了山里人家做活。
可不同往常的是,這次,她沒有在旁等待,
獨自一人,樂呵呵又上了路。
這些年,她閑來無事,向軍中學了些拳腳。
兵將們都贊她,巾幗模樣,菩薩心腸。
路上,她遠遠看到一伙山匪,攔了過路一老一少。
她沒多想,已然將其護在身后。
卻沒成想,背后刺進一把刀。
轉頭看時,兩人笑得輕蔑。
哈,原來是一伙的。
當府兵趕到的時候,她還有一口氣。
遍體鱗傷的她,正被早埋伏好了的山匪里三層外三層圍著,腳邊,躺著幾名山匪和那一老一少。
當府兵將那伙山匪盡數屠盡,
他們應該保護的王妃,卻已是無力回天。
紅裝染了血,紅得刺人眼睛,
鮮艷而令人絕望。
就快要等到了。
她盯著北方他的方向,緩緩軟了下去。
信里說,他已經出發了,再幾日許就能到。
血水混著不知汗水或是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簾,
耳邊傳來清脆悠遠的鈴聲,夕陽里,白馬踏著祥云,近了,更近了。
只差毫厘,便能再見她的新郎。
伸出手去,好像觸到什么,笑了,還是那樣清澈可愛。
嘴里呢喃著,發不出聲音:
再也不見,
我的新郎。
她用盡最后的力氣,拽下手上的鐲子,向著杭城方向,勉力擲去。
玉鐲落在地上,滴溜溜滾出數米,倒在攔路的一塊石頭上。
沒有沾到一滴血,陽光下,
依舊透著羊脂般溫潤的光。
我要走了,
別再想我。
……
恍惚間,耳邊傳來女孩常哼的那一首曲子。
因為女孩唱不出詞,此前自己一直沒有聽出唱的是什么。
可現在,有什么記憶掙扎欲出。
忽地,
男孩突然抬起頭,
他的表情扭作一團,猙獰如同修羅惡鬼。
喉頭聳動著,嘶啞著,低低唱了出來,斷斷續續有若鬼哭。
“唧唧復唧唧,
木蘭當戶織。”
他一遍遍唱著,一遍遍唱著,
可他的木蘭,再也不會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