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后,似是沾染了那日館中血氣,人們眼見這位世子的性情,是一日日地愈發暴戾了。
不論是宮中流轉的,亦或是民間口耳相傳的,只要是關于這位世子的事跡,就沒有不駭人聽聞的。
到后來,報上他的名諱,甚至能止小兒夜啼。
數月過去,某天,王上暴病,短短數日間,便撒手人寰。
而他順理成章地即位新王后,不但沒有回心轉性,卻更是變本加厲,惹得人心惶惶。
人們說,先王許就是他下的毒手。
說羔羊仍有跪乳之恩,烏鴉尚有反哺之義,
說他大逆不道,欺長滅親。
可是呢,他的眼里其實有沒有暴虐,他的面上到底是不是瘋狂,偌大的殿中,總是烏壓壓跪了一片,卻連一個敢于抬頭看他一眼的人都沒有。
人們覺得有,那便是有。
他總在苦笑著,笑自己荒謬的、支離破碎的一生。
支撐他活下去的那根柱子,早在那染血的一天,就已經坍塌作塵。
他存在的全部意義,本就是一灘灰燼,風一吹,便什么也剩不下了。
對于擊敗了無數競爭對手,最終坐上這個骯臟血腥的王座的他來說,
人心太好操縱。
而最后,他想做一個惡人。
他死后,人們不會無謂地哀悼他,會在他的尸體上啐上一口唾沫,不會因為他影響自己的生活,他們會空前地愛戴下一任瑯琊王,不知會是自己的哪一位兄長,或是弟弟,王位會很穩固,天下能安定一些。
希望會是位明德的親王,比他好很多很多。
他想了很多,可是,
哪有人知道。
人們說:“畢竟是先王在外生的野種,如此脾性今后怕是要亂了社稷。”
他不予理會,王位則一日日如他預想那般漸漸動搖,終于到了盡頭。
那日,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公然在殿上呵斥他,這次,全殿矛頭,指向了他。
他看著殿下如此多的人,這一刻,他們終于敢于直視自己,
他看著一張張義憤填膺的臉,每張臉上都寫滿了嫉惡如仇。
笑了,笑得得意。
這笑又令許多人虛了心,半數都低下頭去。
他看著,笑得愈發大聲了,淚都憋出幾滴。
殿上王,階下囚,不過一念之間。
刑臺上,大刀下,
他笑得癡狂:
“母親,我來陪你了,這么多年,很孤單吧。”
寒光晃了眼睛,一切就要結束了。
等了又等,
預想中的解脫卻遲遲沒有到來。
他算好了一切,卻唯獨沒有算到,自己被刀下留了人。
有些命運的峰回路轉,總像故事般令人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折服于現實。
當她穿過重重阻礙,將一沓他精心為自己偽造的樁樁件件的作惡假證拍在他的弟弟面前,并一件一件地以真憑實據駁回時,他整個人傻了。
對于世上竟然有人在意他這件事,他是如此的不知所措。
她的出現,對他,是遲到多年的光亮;對她,則是天生注定,是順理成章。
他永遠記得那天,陽光透過劊子手噴吐出的酒霧,造了一輪小小的彩虹,
彩虹下,是她因匆匆趕來而凌亂飛揚的頭發,是她微微起伏的胸脯。
她就這樣闖進他的生命,
像是神圣的女媧,捏好他殘破的人形。
…………
日子一天天過去,
這天,他說,要娶她為妻,只此一人,生生世世。
他一點也沒有憑依自己高貴的身份做些什么,只是以一名親王能夠做到的,最高的規格,同民間那樣,浩浩蕩蕩上門提親。
這天,村里張燈結彩,一派歡騰景象。
村長說,這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是積了百代千代的福。
女孩父親卻在遠遠瞧見他車駕之時,便緊鎖了院門,任憑他如何呼喚,也沒做任何回應。
她當然不解,叩了門,一個人進屋去,
二老卻是什么也沒說,只是以死相逼,說什么也不許她嫁他。
她問緣何,兩人卻遲遲不答,父親沉默著,母親在一旁兀自垂淚。
她有些急了,腦瓜一轉,作勢出門去,
說是要同他私奔,天涯海角,也許再不回來。
激將法,
卻是用得過了。
父親見狀,無疑地火從心頭起,拽了她便不由分說地將她鎖進了房間。
一連數日,
起初,一老一少只是對峙著,總還有些交流,可越是拖,氣氛就越是凝固焦灼。
父親的嘴里,女孩聽不到什么,有的,只是不知原因的滿口的:
不許、不許、不許、不許、不許。
終于,當送進女孩房間的飯菜,某天又被原樣不動地端出來的時候,女孩父親心里知道,
自己輸了,輸得徹底,什么也阻止不了。
這樣的,
父母與孩子間的仗,
父母本也是沒什么贏面的。
奈何,
終是澀澀開了口。
女孩家承顏氏,本也書香貴族,原在瑯琊傳承已久,卻在上代瑯琊王某日心情不佳時,因與王母祖上的一些舊仇,而一夕間滅了滿門。
家族上上下下幾百人的犧牲,才換回了當時作為家族繼承人的他和妻子二人的茍且偷生。
他永遠也忘不了祖父最后把家傳玉佩交給他時,眼中沉甸甸的希冀與決絕。
他二人從家里密道逃了出來。
那天的火好大,他遠遠看著只覺得刺眼睛,那火舌好像穿越了幾里路程,舔舐著他每一寸肌膚。
手里緊緊攥著的玉佩,
是全身上下唯一感到的冰涼。
而它,如今就掛在女孩腰間。
他曾發過誓,誓與瑯琊王族不共戴天。
可當他某日從山里半仙口中得知,自己的孩子天生就是那孔雀命,命中定了要做王妃的時候,他真的險些崩潰。
多年來,他真的盡力了。
可人力怎拗得過天定。
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步。
這次,女孩終于聽清了十數年來父親口中的喃喃:
“平凡些吧,平凡些就好。”
她終于看清了當年父親眼中多出來的東西,是什么,
那是擔憂,是惶恐,是害怕,
是濃得化不開的悲痛。
人命構筑的天塹,又豈是那么容易跨過的。
…………
院門外等了數日的男孩,得知事情始末,垂下眼睛沒有說話。
良久,仿佛決定了什么,
眼含復雜地看了女孩腰間玉佩一眼,這位當代瑯琊王,旋即向著女孩家門,砰地雙膝跪地:
“家父已然過世,再是討不回什么,”
“但我以當代瑯琊王的身份在此立誓,顏氏全族靈位,都將被風風光光迎回王都,會讓天下人明白,真相到底幾何,究竟是誰犯了錯。”
“如違此誓,天誅地滅。”
微頓,澀道,
“我知道人命太重,也許我一輩子也還不完父王欠你們的累累血債,”
“說實在的,我真的也不知道該如何去還,”
“我只有用我的一生,替我父王懺悔。”
他垂著頭,沒有食言。
從早跪到晚,從月初跪到月末,春、夏、秋、冬,四季輪替,他散去了隨從,散去了財寶,甚至脫下了一身蟒袍,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黑暗角落里臟兮兮的孩童模樣。
很多年過去,
如同彈指一揮間。
許多人早已不記得當年意氣風發的王爺,只知道村里一家門前,從早到晚跪著一個癡傻的少年,和身旁好似要將他刻進眼底的花季的少女。
…………
這天,屋內傳出了噩耗,她聽聞消息,瘋也似的奪門進去,一頭鉆進房里。
女孩的父母去世了。
兩人走得安詳,沒什么痛苦。
外頭突而起了風,拂過依偎著的兩人面頰,發絲微微動著,仿佛只是酣睡。
輕輕的風,
再是吹不動什么,
唯獨紅了女孩眼睛。
忽然地,她哭了,哭得傷心。
風大了,
桌上有什么在嘩啦啦地舞。
淚眼朦朧中,她瞥見桌上父母二人唯一的遺言:
準嫁。
壓著一張他們親手寫下的“囍”字。
紅彤彤的大字,一筆一畫好似傾盡畢生心力。
她伸手去夠,卻怎么也拿不起來,
只是哭得愈發痛了。
看啊,
你看,
你看她怎么哭著笑來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