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少活氣的院子,冬季里是愈發清寒了些。
前些日子忽而紛揚下的雪,一夜間,潑白了天底下多色的畫卷。
不曾覆在少年肩上,卻實實在在落進他的日子里。
他突然少了事做。
整日里,
除開偶爾照顧些冬青冬筍外,更多時,總像是只失了方向的螞蟻,在小院里漫無目的地瞎轉。
轉著轉著,日頭滑溜過頭頂,沒覺著,就又再悄默聲垂了西。
其間,若是能夠“有幸”被陽光晃晃眼,那倒算是“救下”他一條小命了,
回過神來,不管怎的,大抵總找到些事兒做的,也不至于白費了一天去;
可若是沒那運氣,許就不知到時通紅了的,該是那層層晚霞呢,還是那俊乎乎的臉蛋,
老先生曾說過,一寸光陰,抵得上一寸金子哩。
其實,
他自小便不愛冬季的。
倒也并非怕冷這么簡單,
一個人長大的他,從來都不懼這些,
或者說,
并不是不怕,曾經也怕過,
可怕又能怎的,才不會有人將他攬在懷里暖著,更不會有人為他添上小襖小褂,摸著他的臉輕輕說:
“別怕,我在呢。”
所以早早丟了幻想,強迫自己慢慢去習慣這些,
也總在不知道什么時候便忽地自言自語起來,嘴里喃喃一句:
“害怕有什么用,又不能當飯吃。”
也許哪天遇了人,他拍拍胸脯說:
“我自己拉扯自己長大的。”
不用多想,那人定會指著他鼻子哈哈大笑,
可,這本就是他目前為止的全部人生啊,
于他而言,無論某季、不論何時,生活哪沒有難處的,
說到底,總是要活著。
要活著,有氣喘氣,有飯吃飯,他還沒有去過很多地方,沒有見過很多人,沒有體會過人生百態,沒有嘗到過世態炎涼,
他還沒有涂抹自己人生的畫卷,少年意氣,不曾鮮發半分。
他…也還沒有尋到日思夜想的他們,想著自己也許有朝一日能親口問問他二人:
將自己帶來這世上,卻為何轉身又丟下。
他有時間,他想過很多,
或許自己是想找一個答案的,或許,僅僅也只是怕死而已。
不管怎樣,
他就這樣活著。
不論生活如何磋磨,
活著,在這二字面前,苦就是苦、甜就是甜,怎樣都是一樣,
覺不出什么差別。
只是這年年四季輪轉,
在他的感受里,
春、夏、秋、冬,
這冬日,總太過靜了些,
連鳥叫都少有的。
他的心有時莫名焦躁,腳邊被拾起狠狠丟出去的石頭,落在雪里,
砸了坑,不見了,什么聲響也不會有。
起初,心里是廣袤而無垠的,
然這靜默化成頑石,顆顆滾落了來,漸漸地,起了石堆,筑成巉崖,壘作崇山,
那高高的望不見頭,
只喚做孤獨。
……
是日,
少年正抬頭“盯”著天上團團卷卷的白云,翻滾著,歡愉著,
那些個綺麗壯闊、波詭云譎,他其實一點兒也看不見,
可他心里有的。
又想起幼時,他三天兩頭往村里跑,總是去偷聽村里老先生給孩子們上課,
雖然人只在墻角,可在一眾七扭八歪的鄉下孩子里,那定是聽得最認真的那個了。
要不,他約莫到現在都還不會講話呢。
先生講過很多,他多少都聽了些,印象最深的,便是有一日說到云。
那時聽得先生說,云是白色的,說它純潔有活氣,天上的真龍一吹,頃刻飄了萬里去。
龍又是什么呢,倒沒人見過,只說是很神圣的一種東西。
所以心里暗暗給定了性:
云是好物。
沒過多久,天上便斜斜落了雨,有孩子探頭出去看了,指著外頭嚷嚷:
“先生先生,云不見了!”
先生聽了,只輕聲笑笑:
“云還在,只是變了,”垂下眼簾,輕輕道:
“什么都會變的。”
頓了頓,興許是覺得不好解釋,于是趿拉著破破爛爛的屐子,領著一幫孩子們到了學堂外邊,
屋檐下,一大群小鵝子似的擁著,擠著,仰著頭使勁這看那看,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來,于是都變臉似的,霎時間個個興趣缺缺了,
不一會兒,全又轉了頭盯著人群里高高的老先生看,像是一片各色的向日葵,也不知要從老頭臉上看出些什么。
而老先生這邊呢,
如同袖筒上掛了秤砣似的,只見他慢慢悠悠抬起手,雨絲斜斜打在手心,順著掌紋匯成一道,嘀嗒嗒落在地上,一時也只沉默著,沒有一句話。
半晌,不知怎的,忽地捏了拳,
蒼老的身體突然停了顫抖,在那一刻立得筆一般直,
“看啊,”
他狠狠指著天上團團滾滾黑壓壓的烏云,一聲打破這死水樣的靜:
“天上大龍也會哭,它們住在云里,又黑又臟的眼淚沒地方擦,四處灑了,就把白云都染成灰色了,”
“可云卻不生氣,把大龍的難過傷心都吃進肚里,才把干干凈凈的雨絲放下來,滋潤大地上所有生靈。”
“天重放了晴,雨呢也不再下,云卻耗盡了氣力,”
“只都飄散了去。”
胸膛仍急急起伏著,先生環顧身旁,周遭圍著的一張張盡是孩子們純真的臉龐,
目光掃過他們,無端像是被從頭到腳灌了冰水,冷卻了、濕透了、無措了,
他們當然不明白,不明白自己其實在說些什么,
都不過…只是孩子罷了。
鼻尖嗅到淡淡血腥味,原是不經意咬破了嘴唇,倒確實字字都淬了血的,
幾不可聞的嘆息化在孩子們七嘴八舌的嘈雜聲里,如同滴水失足墜進汪洋,
眼里實實在在閃過些什么,可還未讓人捕捉到,便又剎那隱去,消失不見。
那日的先生,與往日里很是不同的。
少年雖從小便目不能視,某些方面的感知卻切實較常人更為靈敏些。
他分明感受到先生那段話字里行間、乃至每個音節里都透出來的濃濃的悲怒與悔傷,交織出一種多年來他怎么也揣摩不明白的復雜情緒。
他不懂,也沒機會懂。
后來不知哪天,先生突然就不見了,人間蒸發似的,往后的日子里,再沒來給孩子們上過一堂課。
孩子們當然很開心啊,終是不用拘于這四方小院,可以到處盡情玩耍了;
可就連大人們也顯得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總忙著自己的柴米油鹽,不見有一個多過問的。
倒也是,村里代代都是老莊稼漢,本也不指望能出個什么,
當初聽了老先生一番話,好不容易才燃起來的那點子心氣兒,早叫時間消磨得差不多了,
長雙手光吃不做,一家子可供不起這么一尊大佛。
時間久了,這小小書院,倒不出意外地遭了瓜分了,
這家鏟些作菜圃,那家圍些作魚塘,誰也不記得當初有過學堂,學堂有過先生,
孩子們曾都坐在這,仰頭聽過圣賢書。
也就只有少年在先生初失蹤那幾天,曾盡力探尋過先生去向。
那段時間,他風餐露宿,不知途徑多少個茶肆驛館,到處偷聽過路人們茶余飯后休憩時的說嘴閑談,
拼拼湊湊,才總算是大致摸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其實,先生本不是村里人。
這次遠足,原也是要去上京拜訪什么故人來著,
途中卻不知怎的,突遭了土匪了,老人家孑孓一身,左右沒什么可保命的,
死了,一輩子就這么到頭了。
往后月余,就在少年回村后不久,
先生的死訊終于傳了回來,
一夜間,家喻戶曉。
奇怪,也不奇怪,人們并不悲傷,大多數只是沉默,有的笑出了聲。
老人生前無親無故,留下的東西便一夜間都成了無主之物,
屋里能拿的頃刻全讓人刮了去,只余書室里還藏有不少舊書,
可終究也不是什么值錢的孤本,險些就叫村人們分去當柴火燒了,
少年連夜奔忙,一路上不知跌進多少溝,又絆過幾次坎,愣是一本一本救了回來。
那夜,遍體鱗傷的他,精疲力竭躺在散落一地的書軸卷籍上,
靜靜地,
流下全世界唯一哀悼這位不幸老人的淚水。
……
“啪”
“丁零當啷…”
有什么忽然清脆地跌了,連帶著碰倒了不少物件,一下子驚醒了正在回憶里苦苦掙扎的少年。
胡亂抹抹眼角,晃晃腦袋,深深蹙起眉頭:
近來也不知怎的,總想起過去的事情,常常一想便是半天,
夜里還老做噩夢,幾日過去,人都虛浮不少。
有好幾次聽到聲音,都只以為那不過是自己這段時間里狀態異常所致的幻聽,
雖總覺著有些窸窸窣窣的動靜,然此前一直沒鬧什么大動作,倒也沒太在意。
可方才廚房里傳出來的聲音,自己分明聽得清楚,想來是有什么在作祟。
可惡,偷吃小賊,這次,定教他有來無回!
轉身執起竹杖,氣勢洶洶地,往廚房方向急急摸去,
駐足門前,大口深吸一氣,堪堪壓下自己險些要蹦出嗓子眼了的心臟,
“誰!”
忽地跳了進去,四處“張望”一番:
“出來!”
然而,自己很是滿意的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喊,卻并沒有得到它該有的回應。
反倒被腳邊不經意碰到的碗碟,嚇了個“白鶴亮翅”。
一息、十息、百息,
約莫一刻鐘過去,
一切仍是靜悄悄的,少年數著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地如同要從胸膛掙扎出逃。
突地,耳中捕捉到一聲幾不可聞的嚶嚀,震得他心弦猛然一顫。
聽聲音,不似人聲,倒像是某種小獸,可自己在谷中生活這許多年,竟從未聽聞如此叫聲,
初聽,似是某種貍子,卻較之更為尖細一些,仔細辨別,甚至能聽到有類似廣袤處疾風掠過時的呼呼聲摻雜其中,
端的是有些玄異,
倒勾起他不少好奇心,全然忘了方才狼狽了。
竹杖左右探著,少年一步步向前尋找,灶臺靠墻邊地下,一物蜷在角落,看樣子,應就是它了。
蹲下戳戳,軟軟的、溫溫的,皮毛是抹了油般的順滑,摸上去很是舒服的。
只可惜自己身體有缺,看不到這小獸模樣,想來一定很可愛吧。
兀自神游著,手下忽而劇震,緊接著被什么咬了,少年吃痛,猛地抽回手,下口的卻也是一觸即收,嘴上不重,連皮也不曾劃破些,
大概,并不是真有敵意的。
可自己方才做了些什么嗎?怎的惹到它,倒平白挨上一口了。
正奇怪呢,捻捻指尖,黏黏膩膩的有什么,好像是血,湊近鼻尖嗅嗅,腥味淡得出奇,也難怪自己一時疏忽了,
看來,是不經意間碰到它的傷口了,怪自己忘乎所以,看不見卻還走神,倒讓它受了無妄之災了。
許是方才那一聲響,便是它從灶臺上跌了下來,連帶著墜落的碗碟碎了,又將它劃傷,這才蜷在角落無法動彈。
周遭摸摸,果然有不少尖利碎瓷,原本滿腹的歉意頓時消減大半:
“你摔壞了我的碗,我不小心碰著你傷口,咱倆可誰也不欠誰的,”
仔細想了想,咽口唾沫,忿忿指著它道:
“莫不是還是我虧些。”
嘴上不留情,手上卻沒閑著,
四處摸索著,
一片片先將碎瓷仔細拾了,再小心翼翼抱起小獸,尋了灶臺上一空處放下,也不管它聽不聽得懂,自顧自道:
“我給你止血包扎,會有些疼,可得忍著,要不然傷口爛了,到時候定有你好受的。”
尋到傷處,拿手比了比,位置偏靠下腹,險些有損臟腑,
傷口不長,約莫半指左右,血流卻是汩汩不停,看樣子,當是有些深度的,
若不盡快止血,難說結果如何,落下病根算輕的,就怕熬不過去,一命嗚呼,倒可惜了一條小生命。
轉身在櫥柜里到處摸索,半晌,總算從角落里尋出一個小瓷瓶。
因為自己這天生眼疾,幼時他時常在外受傷,一次實在是疼得起不來身了,
鬼哭狼嚎地喊了半天救命,才終是在傍晚時分,等到一個恰巧路過的游方術士,從鬼門關前拽回他的小命。
那人臨走前,留給他一株藥草,聽說叫什么青黃子,只生在陰陽交際處,是這谷內獨有,數量稀少,
外敷內服,無論大小病癥、跌打損傷,效果甚是奇佳。
當初那株不多時便用盡了,這么多年,少年只再尋得兩株,都磨成藥粉,放進這小瓶里以作應急之用。
長大了,倒很少再受傷,都快忘了還有它在。
咬開瓶蓋,比劃著對上傷口位置,輕輕勻勻撒了,手下傳來劇震,小獸疼得嚶嚶嗚嗚哀嚎著,卻出奇乖巧地沒有移動半分。
藥粉見效很快,傷口立馬止了血,結出一層薄痂,少年略略猶豫,咬牙從袖口撕了塊干凈布帛當作繃帶纏上,
邊包還邊小聲嘀咕:“你又欠我一件衣服了!”
仔細系了結,打橫抱起小獸,拍拍干凈塵土,
進屋彎腰,輕輕將之放在自己床尾軟和處,
旋即突地起了身,手指在空中比劃半天,大概對著它位置,大義凜然道:
“從今日開始,我是你大哥,你是我小弟,欠我的,總得還不是!”
微頓,
“不說話,就當你默認了,以后,你就是我門下二把手,”
“我想想,該叫什么名字好呢……”少年托腮,
半晌,忽地眼中一亮,眼神飄向不遠處的廚房,
“既然在這遇見了你,那就叫——”
“小廚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