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嗚~
姑娘撩起車簾,風雪霎時侵入車內,入目是滿谷皚皚,清脆的馬蹄聲響在羊腸小道上,悠悠地傳了好遠。
“小姐——”
身旁無辜被雪片糊了一臉的丫頭,委屈地喚道。
聞言轉了頭回來的姑娘,猛見她如此滑稽模樣,一時沒忍住,撲哧笑了,趕忙松開手,簾子落下來,重又隔絕這一方小天地。
看著面前臉蛋紅得似番茄的自家丫頭,姑娘捂嘴吃吃笑著,
不多久,卻忽而意識到什么,突地止了,立指做了個噤聲。
丫頭本是不解,卻也在看到姑娘輕輕指了指身旁后,恍然會了意。
主仆倆不約而同都瞥了瞥身旁略帶病容、正沉沉睡著的老爺和夫人,眼神略作交流,默契地相互點點頭。
這荒郊野外的,馬車本就顛簸,可別擾了他們休憩才是。
看著他二人睡夢里也微微蹙起的眉頭,姑娘不禁有些心疼,
這些天,可苦了他們了。
自己四處奔走翻案的日子里,二老日日擔驚受怕,
如今雖是洗脫了冤屈,可大半輩子的心血卻到底是付諸東流了,
城里一時也沒法再待,只好下鄉暫避些風頭,也不知今后還能否再有翻身之機。
可憐世道,上位者們個個勾連,借助權位巧取豪奪,平民百姓怨聲載道,生活幾乎難以為繼。
他許家畢竟行商十年,再怎么說,那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手里的銀錢還夠回村置辦些田產的,起碼不至于讓一家人餓了肚子。
然這一路所見,實是讓人揪心。
此前某日,他們一如往常行在路上,遠遠地瞥見前方有什么,一大塊的杵在路邊。
原以為是塊石頭,
直到近了才猛然發現,有手有腳,竟是一落魄書生。
那人癱坐路邊,身上久久落了雪,如同蓋了層厚被似的,
乍一眼瞧,只道是不知誰家稚童堆了個雪人在這兒,是一動也不見他動。
直到自家馬車經過時,才許是聽到些動靜,
突地,他昂起頭,身上積了許久的雪片撲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單薄干癟的胸膛,
險些沒驚得姑娘一跳。
天寒地凍里,凍得青烏發紫的嘴唇顫抖著,晃悠悠吟出半句來:
“朱門…酒肉臭,路有…有……”
喉結滾動著,半晌,使盡氣力補了全,如同平地里一聲驚雷,
“凍死骨!”字字咬重,如同一錘錘砸人心頭,
聽罷只覺振聾發聵,重重的有回音,兀自在腦中盤旋許久,
待回過神來再看,馬車早已隆隆駛出好遠。
透過車簾一角,那已然耗空了最后一絲氣力的僵寒軀體,在視線盡頭一點點緩緩軟倒下去,
路邊叢生的灌木斷了視線,姑娘忽地一怔,
欲言又止,眼中閃過什么,伸了一半的手猶豫著緩緩收回,沉默著,死死咬住嘴唇,
終于,眼神復雜地,狠狠別過頭去。
一路上,他們不知救助了多少像他這樣的人,儲糧早在幾天前便已是捉襟見肘,
再給出去,別說救人,自家怕都捱不到進谷,就得餓死在這冰天雪地里。
她不是什么圣人,
父母病弱,如今一家子的性命,且都維系在她一人手中,
她救不了所有人,也沒法救。
自那以后,
姑娘總是魂不守舍的,時不時呢,眼神也??湛斩炊矗?/p>
嘴唇蠕動著,不知在喃喃些什么,細若蚊吟的聽不太清。
丫頭曾細細觀察過,許久,才從姑娘嘴型里猜出來個大概:
“對不起”
她許是一直在重復著的。
方猜出那一刻,丫頭的心,便猛為自家小姐抽疼起來,
想到哪怕自己,回想起那一日見死不救的情形,心也仍是突突地揪得緊,
更何況那日做下決定的,可不是她一個丫頭而已。
自家小姐,她該有多傷心啊。
若是小姐要救,自己就算餓死,也絕無半句怨言,
可真做出不救的決定了,她內心的負罪與歉疚,自己卻沒法分擔一毫。
有時候,真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笨丫頭。
好在一路上再沒出過什么波瀾,
幾天過去,看小姐模樣,心情總歸也是慢慢平復了些,
終于是等得她笑了,可就盼著這一刻呢,
想方設法逗了幾天也不見動靜,適才不經意地一下,竟真就成功了,
丫頭喜滋滋地想,
小姐能開心起來,比什么都重要,自己出點丑,倒也算不得什么的,
就算…就算在自己額頭畫上個小烏龜,只要能逗得她笑,那也是大大的值得。
丫頭自幼和小姐一同長大,見慣了自家小姐骨子里的堅韌,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如此萎靡的模樣,這幾天,可把丫頭嚇壞了。
正想著,車外風雪聲不知何時小了,馬車行駛也漸趨平穩,緩緩慢了下來。
姑娘敏銳地覺察到什么,手指一掀,探頭出去,再坐回來時,眼里已然是亮晶晶地閃著光,
久違了,
連云村。
……
未時,
村中一角。
姑娘緊著腮幫子、費勁巴拉地轉動手中沉甸甸的銅制鑰匙,
吱呀呀聲里,勉力推開面前一扇已然多年落鎖的老舊大門。
風呼呼地灌進這座沉寂了許久歲月的農家小院,驟然驚起滿目揚塵,
盤旋著,將天上灑下的陽光反射向四面八方,一粒粒的都白亮白亮、“長”了毛邊似的,顯得格外粗糙。
老爺停在門口,
卻是遲遲未邁過身前僅寸余高的小小門檻,仿佛那是一堵亙逾山峰的厚墻,不知怎地躊躇著,
至于原因,大家心里都明白,
于是默契地站在他身后,一個個也全沉默著,沒有一句話。
半晌,
就在老爺又一次抬腳猶豫時,
全無防備地,只覺身后突一吃勁兒,自是把不住平衡,竟就這樣踏了進去,
本是帶點兒火氣地猛回頭,
定睛一看,卻是哭笑不得,
那笑嘻嘻的罪魁禍首,可不正是自家寶貝姑娘嘛。
沒好氣地點點她額頭,轉回身去,
也怪,遭她這一打岔,滿心憂郁竟都散去不少,步伐也很是輕盈了些,
舉步走進小院,站定正中,
環顧四周,眼底忽而涌上濃濃的什么,說不清也道不明,
只微微嘆了口氣。
八年了,
自從當初那事發生后,
曾以為自己早已失去了所有勇氣,也許余生都不會再踏進這方小院一步,
可命運總是弄人,
方才路上,曾經熟悉的景象映入眼簾,塵封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越近,內心便越是慌張無措,
久違的歉疚將他淹沒,院中的一切,那樣熟悉又陌生,撕裂假裝痊愈了的傷口。
祖宅不大,卻很精致。
有磚有瓦、有院有墻,在周遭一眾土坯茅草房里,頗有些鶴立雞群的味道。
村里家家戶戶誰人不曉,他許家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不知多少代光陰,
才終于在十六年前,掏空家底將棠梨的父親,也就是當時還年方弱冠的如今老爺送進城里。
那時他還年輕,有得是一把子力氣,身上擔著全家人的期許,沒日沒夜地四處奔波,
臥薪嘗膽,數年操勞,終是不負眾望,盤了鋪面翻了身,有了許家的今天。
夫人本也是小家碧玉,卻在老爺最落魄的時候,不顧家人反對,帶著自己多年積蓄,毅然決然嫁進許家,誓與老爺風雨同舟,
老爺常說,若不是夫人,哪會有自己翻身的那一天。
多年來,兩人恩愛非常,從未有所不睦,棠梨作為獨女出生后,老爺也因為心疼夫人生產之苦,從未要求再添子嗣。
經商一面,夫妻倆從來是兢兢業業,守著一隅小鋪,一切總要親力親為,
鋪里伙計呢,也都是千挑萬選來的,個個誠實能干,會吃苦、肯用心,
鋪子上下,大家全卯足了勁兒,一條心做著。
漸漸地,鋪子出了些名氣,兩人手頭也一日日寬裕起來,
眼瞅著日子過得好了,大家都勸他倆趁熱打鐵,多盤些店面,
往后的日子哪,許是大大的有盼頭。
可他們聽了,卻從來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說,什么也沒答,
于他二人,一生不求大富大貴,只許報效父母、安穩棲身罷了,
老來若能有一處頤養,那就夠了,
至于錢帛之物,
數不在多,足用便好。
鋪子大了,來來往往總會有什么地方督管不到,
他們啊,是放不下心來的。
于是依舊忙著手里的活,
一件、又一件,
一天、又一天。
……
十年前的那個秋季,
夫妻倆攢足了銀錢,
老爺親自帶著城里的工匠,回村里修繕了祖宅。
青瓦白墻,
村里老人們都記得,
那段時候,許家老漢日日笑得合不攏嘴,往后整年逢人便夸:
自家兒子多么多么出息,在城里做著大生意,
有錢了呢,還不忘回村盡孝,
自己往后日子,許是再也不用愁什么嘍。
是啊,本該這樣的。
……
兩年后,正月里。
眼瞅著新年過了,
再有些日子呢,便是自家寶貝孫女的生辰,
近來,許家老漢那是左思右想,到底該準備些什么才好。
思來想去,也不知最后是抽了哪門子瘋,
在生辰舉行兩天前,一拍腦門兒,提了張大弓,喜滋滋便進了山。
老漢年輕時打過獵,
那時,他曾夢想著有朝一日,自己能獵得猛虎,剝下虎皮高高掛在墻上,
那是村里家家獵戶間的最高榮耀。
即使他連老虎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卻只想讓他老許家到了這一代,哪怕能更光彩那么一點。
可是,這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計,有誰會愿意自家人做呢。
家里人擔憂的目光,日日同針般扎著他的后背,又像鎖鏈拖住他的步伐,
他于是退縮了,
將心愛的獵弓雪藏,
轉身拿起鋤頭,躬耕田野。
那些目光消失了,連帶著他的理想一起,
這一藏,便是二十余年。
他想著,
進山捕些雪兔,剝了皮織做圍脖,到時孫女圍了,定是暖和又可愛的吧,
只是想到,心就快要融化了似的。
從木箱里翻出老伙計,握住它那一刻,自己年邁的軀體仿佛充滿了力量,
大步出門,背著一筒箭,
箭頭有些生銹,卻仍舊凜凜放著寒光。
鄰居看到他這身行頭,些許驚訝,問他做什么去,
老漢哈哈一笑,
沒回頭,抬手一揮,那聲音傳來是如此的高亢激昂,
只聽得他說:
“打獵去!”
“往大山去!”
身影漸漸遠了,隱在暮色盡頭,
可,
再不見回來。
誰能想到,山林外圍會遇見猛虎,那虎,又恰巧餓得雙眼發綠,見了人便咬的呢。
生辰宴上,當那時年幼的棠梨第一個問及祖父去向時,大家才猛地發現,
那個自棠梨出生時便掏了心窩子對她好的老頭子,此刻仍沒有出現。
老爺心里涌出些許不安,只是打些雪兔罷了,以父親的經驗,決計不該耽擱多久的,
可眼看天色暗了下來,人卻遲遲沒到,
擔憂地喚來管家,差人即刻去尋。
漸漸地,夜深了,月亮帶著她所有的擁躉,明晃晃地掛在天幕上。
賓友早都離開,院子里,只有棠梨還陪在自己身邊,漂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父女倆都默契地沒有說話,
等啊,等啊,等一個人,
一個對他們都很重要的人。
終于,有馬蹄聲由遠及近,其人勒了馬,著急忙慌推門進來。
兩人忙起身相迎,定睛一看,是差去尋找的小廝,棠梨偏頭往他身后瞧瞧,
奇怪,祖父沒有跟來。
老爺剛要開口問,其人竟搶先一步說了,
不過短短數字,卻如同一柄柄重錘般,狠狠砸在老爺心頭:
“老家主…”
“歿了。”
……
第二日,
連云村許家,
靈堂。
小女孩踮腳趴在棺材邊上,看著里面面無血色一動也不動的老人,輕聲問,
“爺爺睡著了嗎?太陽都曬屁股啦?!?/p>
男人緩緩蹲下,輕輕抱起她,將她的頭緊緊靠在自己肩頭:
“是的?!彼∥☆澋?。
粗糙的臉上,有什么溫溫的,打濕了女孩額角的發。
“爹爹怎么哭了,”小手輕輕拍著男人的背,
“不哭不哭,拍一拍,痛痛都飛走。”
男人忽而全身一震,他想起曾經,那時候,
父親沒有哭,哭的,是年幼的自己。
那時他顫抖地拂去自己淚水的手,臉上仿佛還能感受到余溫,他說:
“人都會走的,總有一天,我也會離開你,我也會躺進這樣黑漆漆的木頭盒子里,”
“一直一直睡下去?!?/p>
“但你要記得,我會永遠看著你,你要堅強,要快樂,不許哭,”
“男孩子,要頂天立地。”
那時他還不太懂,只是牢牢記著。
嘴角扯出難看的笑容,男人抹去眼角淚珠,
視線盡處,一行飛鳥啼叫著劃過天際,漸漸遠了去。
從此,人生只剩歸途。
自那以后,整整八年,他再沒回過祖宅一趟,
他怕,怕又想起父親,怕眼淚止不住,怕脆弱的自己讓他失望。
直到今天,兜兜轉轉,當年害怕死亡的膽小鬼,終于還是被命運押著回到這里。
斷了回憶,老爺心中莫名感應,
轉頭看向院中一角,仿佛那里正有什么,
視野中,父親笑著與他揮別,
他忽地也笑了,用力揮手回去,
直到那身影漸漸淡去,再看不見,仍舊抬在半空,許久沒有放下。
不知不覺,原來自己成長了啊,鬢角,竟也有了幾根白發。
轉身招呼大家進屋,
天色暗了,得要起些火,不然許該凍著了。
要說這生活啊,
哪有什么常戚戚,
夕陽下了山,明天便換做朝日,
只要有人在,
一切,總會好起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