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美懷里緊抱毒藥,倚靠在矮墻邊,神色緊張,不知進退。墻后不時傳來一二馬匹噴鼻聲。執柏門眾人駐扎在此。杜子美久久凝望著院落緊閉的小門,眉頭緊蹙,額邊涔涔冒汗。
退后一步,是死在顯諭教的手上,往前一步,是與江湖第一大門派執柏門結下血仇。憑什么,這不干他的事,卻要讓他背負兩家仇怨。
這簡直比六年以前還要蠻橫無理。他緊緊抱著懷中包袱,緊緊貼靠在墻邊,冷汗迷了眼也不知道抬手去擦。六年以前,一場江湖紛爭,永遠奪去了他幸福的家庭。
那時,位于京郊的鶴壁派內兩宗分裂,少壯派與正統派為了掌門之位的歸屬明爭暗斗。今天是少壯派下干將死于非命,明天是正統派中前輩意外身亡。因鶴壁派處京畿之地,又與皇家有些淵源,更兼有心之人作祟,看熱鬧的也在拱火,一時之間,一派之內斗竟有大掀江湖腥風血雨之危。彼時,執柏門出面調停,卻因少壯派疑心是正統派搬來鎮壓的救兵,反倒激化起了一場慘烈異常的戰斗。那日,鶴壁派門庭尸橫遍地、血流滿堂,寸寸磚縫皆滲熱血,絲絲空氣皆染尸體腐臭。
杜子美的妻子即歿于此役。在執柏門的支持下正統派贏得了勝利,杜子美一家作為遺屬也受到了鶴壁派的優待。但杜子美拒不接受。新任的掌門是杜子美妻子的師兄,特至杜子美家上門慰問,卻遭悲痛的杜子美哭罵道:“不過是你想登掌門之位,為何卻要叫我家家破人亡?”
杜子美執意要帶女兒小野離開京城,去尋個僻靜的郊野避人而居。無論杜子美的父母如何勸阻,他皆不聽,反責罵父母道:“昔年,是因了他的緣故,將咱們全家從海窩子接了來這里過日子?,F今,他人已沒了,我們又怎有臉皮繼續留在此處?”
“雖則他已沒了,但人家鶴壁派不已追授了他,又給了我們這么多金帛財物。人家這一番追撫的情誼,何苦辜負了呢?!彼改傅?。
“什么追撫,都是些虛情假式?!彼湫?,“之前他師兄騙他去捍衛師父名譽,自己卻躲在后面。最后他沒了命,這拿命拼下一個掌門的位子卻給他師兄坐去了。這些施舍,你們稀罕,你們自己收著好了。”
他收拾收拾自己離開海窩子時就帶在身邊的行裝,也不要父母交給他的銀錢,帶著小野含恨離去了。憑著手上的醫術,倒也不難謀生,但終究一路飄零。后來飄著飄著,竟最終飄回了故鄉海窩子,立下了足。
在海窩子的這三四年,小野無憂無慮地長大,他的醫館也安安穩穩地開了下去。雖然山里面那座金礦一如既往地招厭,但杜子美低調而居,也不與他們產生交集。他本以為這樣平靜快樂的生活終于可以給他過完一輩子了。
看著近在咫尺的院門,他不敢向前。他還記得六年前的那天,早上妻子只說要去鶴壁派門庭議事,黃昏時他才聽聞門庭血戰的消息。他不顧自身安危趕去門庭,只見戰斗方才結束,鶴壁派內少壯派門人盡皆戰死,正統派門人亦傷亡慘重,或倒或伏,唯有執柏門派來的兩個年輕門人,渾身浴血,挺立中央,夕陽斜照,宛若神兵天降。聽得杜子美腳步聲,其中一人警覺地挺劍相向,就要喝問。另一人卻持重許多,一眼認出杜子美并非武人,先平和地開口道:“這位先生,此乃是非之地,您非鶴壁派中人,還是請回吧?!?/p>
后來杜子美得知,那兩個執柏門門人,起先警覺的那個便是豐至瑤,持重些的那個便是陳平。那殘陽中的一幕至今仍讓杜子美帶著畏懼,念念不忘。
“怎么,還不敢進去嗎?”耳畔突然響起那日那位顯諭教使者的聲音,“我不是告訴過你嗎,藥膏中這毒十五日后才會發作,那時他們早都走遠了。你怕什么?!?/p>
杜子美大駭,左右張望,卻不見一人。
“這是傳音入密之術,只有你能聽得見。我就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你?!蹦锹曇粽Z帶威脅,“只管照我說的去做?!?/p>
杜子美哆嗦著,叩響了執柏門眾人駐扎的院落小門。
陳平開了門,一見是杜子美,臉上閃過一絲驚訝:“杜醫生,你既攆了我們出來,又巴巴地來尋我們做什么?”
“我……我……我這里,有藥……”
“什么?”陳平聽不明白杜子美在囁嚅什么。
“陳掌門,先時多有沖撞,實是怕事無奈,你大人有大量,求你諒解我們小老百姓。情急之下竟對你們那般無禮,我心里深深惶恐懊悔。這是醫館珍藏的黑玉斷續膏,還求你們收下,我向你們叩首賠禮,只求你們不要計較我先時失禮之罪過。”杜子美耳畔又響起了那聲音,逼迫杜子美一字一句跟著念道。
“哦?呵呵,杜醫生,我們執柏門可不是那般小肚雞腸之輩,你何談得罪?!标惼絽s不接藥膏。
“陳掌門不要說笑。我們草芥之輩,世道一亂,便只能仰仗你們大人大俠以求生。求你收下我醫館的這份珍藏。我不敢求你太多,只求你看在這黑玉斷續膏好歹也是療傷接痕的靈藥份上,能護我和我女兒一命。”說著,杜子美便撲通跪倒在地,雙手將藥奉上。
“杜醫生快快請起?!标惼缴阶钆率懿粫涔Φ钠胀ㄈ诉蛋萘?,“何至于此。除暴安良本是執柏門正職。先時我即問過你,請你勿要顧慮,究竟是誰讓你如此害怕?”
“是……是顯諭魔教?!倍抛用蓝哙碌溃八麄儭麄冊缇屯{過我們,不許我們鎮上任何人和你們接近。我……我害怕,他們發現了我救治了你們,就要害我和小野?!?/p>
“哦?有這等事?”陳平扶起杜子美,不覺義憤升起,“也難怪你會突然翻臉,趕我們離開醫館?!?/p>
杜子美將黑玉斷續膏遞到陳平手上:“陳掌門,你收了這藥,便是答允護我和小野周全了,是嗎?”
“江湖紛爭本就不應波及百姓。我們執柏門的宗旨只有守護百姓的,沒有叫百姓因我們反受荼毒之理。杜醫生,這藥既然金貴,還請你自己收好,也是你醫館的一筆財產。我們執柏門不是那拿錢辦事的俗俚。你既誠心求助,我們便定護你?!标惼酵浦x,并不接過那包袱。
這一番推辭,反倒讓杜子美不知如何應對了。他又依耳畔之語勸了兩番,陳平卻只說絕不能讓他誤會了執柏門的秉性。
就在這時,從暗巷深處沖出一個人影,直撲杜子美而來。杜子美嚇得愣在原地。眼看那人就要一劍擊殺杜子美,陳平挺掌向前,一把將對方格擋開來。
那人站定,原是一個顯諭教的門徒。一眼看去,從他不大的年紀和簡單的衣飾來看,他只是顯諭教內一個中下層成員。那門徒卻陰險一笑,側轉身子,抖下背上一塊大包袱。杜子美和陳平同時失聲:“小野!”
小野似乎被蒙汗藥蒙暈了,腦袋軟塌塌地耷拉著。那門徒轉身之間,便把小野背到了胸前,讓小野成了他的一塊肉盾。盡管他的武功遠在陳平之下,但陳平投鼠忌器,總也奈何他不得。幾招下來,陳平仍無法奪回小野,還得留神不讓那門徒騰手去傷害杜子美。
就在此時,四面一聲吶喊,原本僻靜的街巷中涌出十多個顯諭教門徒,皆踩著房頂直奔執柏門駐扎的小院而來。
不好!陳平心中一驚。院中五個門人皆重傷在身,料是難以御敵。身為掌門,理應為門人安危負責??梢獊G下眼前無辜的兩個普通百姓,亦非他所行事。
身后院內,雙手盡廢的眾門人盡力騰轉躲避,兼施腿上功夫,勉力支撐。而眼前,小野杜子美危在旦夕,那門徒還在不歇氣地發起攻擊。陳平一面還手,尋著那門徒的破綻,一面一點點引著那門徒往院內移動。當這兩撥人馬都靠攏后,陳平終得大展拳腳,將進犯執柏門門人的顯諭教眾門徒逼退,同時一把抓住小野背心,就要揮劍斬斷包袱繩。
然而,那門徒卻猛一扭身,陳平劍刃從那門徒肋邊深深切下。陳平一驚,待要收劍,那門徒卻徒手抓住插進體內的長劍,以此為支點,拼盡最后一口氣一轉身,那鋒利的長劍直直切開了小野的胸膛。
那門徒和小野一齊滾倒在地,氣息斷絕。身后的執柏門眾門人里,賀知章因盡力保護師弟師妹,已重傷力竭而亡。
杜子美呆在原地。他的全部,他最后的家,都沒了。
許久,杜子美趔趄著上前。他搖晃著,就要撲在小野身上。耳畔,那令人發狂的聲音又輕輕呢喃道:“看到了吧,他們只在乎他們自己的,只管自己人,誰管你的女兒死活。你看到了吧。你看看,六年以前,他們也是忙著揚名立萬,又有在乎你妻子的死活嗎?!?/p>
這番話雖則無理,但壓倒性的悲痛之下,杜子美的腦子已經一片空白,那個聲音說什么,他就聽進去了什么。
杜子美僵硬地捧起掉在地上的黑玉斷續膏,拖著步子走向再度重傷的執柏門眾門人,克制不住地流淚顫抖。王慈等人呻吟著,由他為他們清洗傷口,陳平也只是沉默地垂首而立。他們只當杜子美也深受顯諭魔教所害,方才又向執柏門求告,是他們一邊的人,萬萬想不到這黑玉斷續膏里竟會藏著劇毒。
打開藥匣,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便幽幽飄出。執柏門眾人品著這味道,心想,果真是珍藏的靈藥。
杜子美就要取藥來給眾人敷用,身后突然響起冷冷的一聲:“慢著。這藥你先給自己涂上。”卻見豐至瑤風塵仆仆,恰好趕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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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至瑤,你這是做什么?!标惼嚼∝S至瑤,“杜醫生冒著顯諭魔教的性命威脅,盡心為我們療治。若非他出手救治,眾人雙手都不保。你這是在懷疑他嗎,豈不叫人寒心?!?/p>
“陳平,此次你我帶隊出戰,屢歷兇險,怎么小心也都不為過。門人的安危對我們來說是最重要的,何苦為了照顧他人面子,而置己身于險境。”豐至瑤說。
杜子美聞言,冷笑一聲:“既然這位少俠如此說,那我自然是要遵命了。我是否清白倒是小事,這樣猜忌下去耽誤了眾位大俠的治療才是大事。”說罷,便挑起一抹黑玉斷續膏,涂抹上了自己手臂上剛才為顯諭教門徒所傷的傷口處。
少頃,杜子美仍神色自若,絲毫不見染毒跡象。
豐至瑤點點頭。杜子美上前,這才為王慈等人上了藥。藥膏觸及傷口,王慈等人只覺一陣清涼,疼痛漸消,體溫平復。手腕處的縫合傷痕本已有些許感染,涂抹藥膏后,也不再流膿。眾門人均得松了口氣。
看著杜子美起身,就要去抱起小野尸身離開,陳平叫住了他:“杜醫生,你出手相助的恩情,執柏門上下沒齒難忘。但在下仍有一事不明,還請指教?!?/p>
“陳掌門請說?!?/p>
“你與鄙執柏門中人,是否曾有過故舊?”
“我不明白你問這做什么?!?/p>
“昨日你說那番話,固然有受顯諭教威脅想趕我們盡快走的因素在,但細究話里內容,卻不像是單純出于害怕所講的話。”
杜子美哼一聲:“陳掌門,我們就算有舊,在那段故事里,我也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小老百姓而已。你沒什么好在意的。”
“不,我是說,你既為我執柏門恩人,那你若有什么難言之困苦,我們為你出手解決,本是應當的。”
“我沒有什么說不出口的困苦要等著你們來解決?!倍抛用辣鹦∫埃澳銈兡軓突钚∫皢??能嗎?”
杜子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陳平和豐至瑤對望一眼,一齊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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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執柏門的路上,陳平為受傷的四位門人雇了兩輛大車,自與豐至瑤押后。豐至瑤本不多話,這一路上,他似乎心事沉重,更是沉默。
“豐至瑤,你獨自去金礦里,探察到了些什么新情況呢?”陳平問道。
“很復雜。我還是沒有搞明白顯諭教搶占金礦是為了什么,還有符信珍說的‘那個’東西是什么?!必S至瑤說,“但有三點我現在可以確定。第一,顯諭教搶占金礦的確不為黃金,而是為了‘那個’東西。礦上很久沒有開采痕跡了,符家的金銀財寶也大都還在。第二,符家慘案并非全部由顯諭教所為,而是符禮慎所作。從打斗痕跡來看,金礦并非從外攻破。很可能是符禮慎勾結顯諭教,許給顯諭教‘那個’東西,顯諭教支持他清洗符家自己上位。第三,他來向我們執柏門求救,也是他和顯諭教一起做的一個局。但這個局是為了什么,我還想不明白。也許是為了除掉我們兩個,但他們也不想想,即便派出了護法和圣裁,又怎敵我們武功。”
陳平點點頭:“這么看來,符家叔侄求助一事算是了結了?,F在最關鍵的是‘那個’東西到底是什么,竟比一座足以震爍江湖的金礦的財富還重要。”
他二人沉默了半晌。陳平又道:“莫非,是什么冠絕世間的武功秘籍?”
豐至瑤嗤笑一聲:“陳平,你果真是從小受習名門正派,太單純了。依我看,吸引力能超過絕世財富的東西,就只有絕世的權力了。可是,什么東西,可以給顯諭教帶來這傾覆江湖的權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