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柏門總部坐落于一座低山環抱的小城,自城緣一塊平坦的河灣起,沿山而上,連綿四五座山頭,皆是其地面。自雄偉的正門起,經過幾座接待訪客的高門大屋,穿過威嚴的山門,是一塊開闊平坦的演武場,此地常舉辦公開的演武或比武。再往后一座穿堂,做接待或休憩之用。往后一塊開敞的院落,遍植花木,石板草地錯落有致。每年一度的執柏門春社便是在此舉行,此地也見證了歷史上好幾次江湖大會的盛事。
舉目向上,已幾是山頂,方正宏偉的議事堂雄踞。舉凡執柏門大型會議,皆在議事堂舉行。耳房連綿數間,有時作小型會議之用,平時則供門人休息整備、日常閑聚。耳房同時在兩側山墻上開門,聯通山腰山谷幾處門人起居之所與后勤庖廚。議事堂背面的倒廳則僅有中高階門眾可以自由出入,又以幾條大道高橋聯通其余各山頭的機要場所。
自倒廳拾階而下,又是一道門廳。穿過此門,一塊小院后是掌門與五上卿的集會廳,院內栽植著兩棵高大的槐樹,院兩側有幾間小廂房,供來尋掌門或上卿公干的執柏門高階門眾休息等候。集會廳兩側耳房設茶室與餐室,另有其中較寬大的一間朝背面開門,是豐至瑤與展藍辦公的地方。小院院墻外又有一條甬道,通往山腰灶房,甬道與小院之間的門只有飯點才開放。再往后便是兩進四面合圍的大院。第一進兩側廂房,一側是程葉息與楚不萍的辦公地,另一側隔作兩間,分別是陳平和吳憂淚的辦公地。豐至瑤和展藍的辦公間擠在這院落的倒座里,但因著他二人非執柏門教導出身,便挑了這最不好的一間,將原本上卿首席與第二席的辦公間讓給了自幼受教于執柏門的幾位上卿。而吳憂淚因著管理財會賬目,為日常溝通的方便,便緊鄰著掌門辦公。
往后,那第二進院落依著山谷中的小地勢,反比第一進院落高出十數米。這一進便是掌門與五上卿的日常起居之地。左手邊三座寬闊廂房,兩間給展藍與楚不萍二位女士,另一間是公共空間,作日常餐飲起居之用。右手邊三座房,分屬豐至瑤、程葉息與吳憂淚。每座廂房之后皆有一塊小花園。正對著院落門廳,一座高屋,不對稱地分出兩間大房,稍小的屬于陳平,稍大的則未設門窗,成一穿堂,號為“濯濤廳”,上懸一塊匾額“靜肅松風”,直通房后花園。房后花園又隔出稍小一塊園子,與陳平居室相連。
居住條件畢竟簡單,因此程葉息、吳憂淚與楚不萍三位上了年紀的上卿皆在執柏門外置有家宅,平時并不在執柏門內居住。今日又不是議事辦公的日子,故而只有陳平、豐至瑤與展藍三人待在執柏門內。陳平去前廳處理事務了。展藍在后花園里做日常的習練,豐至瑤則靠坐在濯濤廳背側廳柱上,手里撥弄了草地里拔的一支狗尾巴草,思慮著什么。
展藍習練棍法,長短棍皆精熟。這會兒,展藍正在操練長棍棍法,手里是信手從執柏門倉庫里揀的一根尋常長木棍。因是日常的習練,故而也未施高妙技法,僅僅是一些刺挑劈掃的基本功翻來覆去,叫豐至瑤看著有些犯困。
“哈!”展藍一個收勢,靜立調息片刻,收棍向豐至瑤走來。他輕輕一扔,便將那長棍扔到廳柱上穩穩靠住,竟未滾動分毫。
“豐上卿這些日子思慮很重呀?!闭顾{說著,就著濯濤廳的臺階便坐下了,“在想什么?”
“怎么,一向眼光毒辣的展上卿,都還看不出來嗎?”豐至瑤笑笑。
“你是在想符家金礦的事情?”
豐至瑤低下頭去,半晌才道:“帶出去的門人或死或重傷,幾乎全軍覆沒,確是執柏門的……”
“奇恥大辱?!闭顾{聳聳肩,替豐至瑤補上他沒好說出口的詞。
“顯諭教,果真不好對付。將來,遇上他們,我們恐怕會更艱難了?!必S至瑤喃喃。
展藍就著手邊放在地板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濃茶,吹著涼,沒有立時跟豐至瑤答話。
豐至瑤忽然又問展藍:“你說,什么東西能帶來權力?”
“哈?你問這個做什么。你該不會是要兄弟鬩墻,想奪陳平的權吧?!闭顾{故作驚訝。
“說什么呢,你老喜歡渾說笑話。我當然是在說顯諭教的事情。你說,站在他們的角度想,他們既然想要權傾江湖,那現在需要些什么呢?!?/p>
“絕世的武功。這可以給他們強大的力量,征服整個江湖?!闭顾{不假思索道。
豐至瑤微微吃驚:“你怎么跟陳平想的一樣。你們這些家伙,就只知道武功武功的嗎。”
“咱們習武之人,不談武功,那談些什么。”展藍好笑道,“要說統治江湖,不憑武功服人,難道還憑饒舌辯論嗎?”
豐至瑤似有所思地點點頭,又搖搖頭:“可是,那金刀符家也并沒有什么絕世的武功秘籍。他們那金刀刀法固屬上乘,可是和顯諭教中高手的武功相比,根本不值一提?!?/p>
“可按你寫的任務報告里的說法,魔教也并不是沖著金礦的財富去的。”
“武力,不是。財富,也不是。還有什么,可以給顯諭教他想要的權力呢?”
展藍忽然想到了什么,問道:“說起來,你有聽說過魔教的神秘典儀嗎?”
“當然。顯諭教畢竟是個教,為了籠絡門徒,總要搞一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來震懾人心?!?/p>
“那你知道那些神秘典儀到底是怎么搞的嗎?”
“這倒不知。你知道的,他們那些信徒,對典儀的具體形式一直都守口如瓶?!?/p>
“我在想,既是魔教,那定然多的是見不得人的事情。符家金礦的慘案,會不會就是他們的一次典儀,拿符家滿門的性命去獻祭?”
展藍說畢,豐至瑤打了個冷戰。
“不,怎么會有這樣的事。這太駭人聽聞了?!必S至瑤顫聲道。
“魔教什么事情干不出來?”展藍冷笑,“古往今來那么多門魔教,哪個不是血腥殘忍至極。”
“顯諭教和別的魔教不一樣?!必S至瑤道,“過去那些魔教皆勃然而興又轟然而亡,便是命長的也不過限于一州一地之亂??蛇@顯諭教發達了這么些年,還在發展壯大,而且影響力幾乎就要遍及中土全境。他們既然有更大的野心,那就不可能這么簡單。”
“就算如此,他們也總歸是魔教。”展藍道,“豐上卿,我是有聽陳平講過,你似乎暗中追查魔教多年,每次一提到他們你就起反應。我呢,也管不了你過往和他們有什么仇怨,但我得提醒你,你是執柏門的上卿,首席,你還是多花點心思在執柏門的公事上面吧。這對你自己也好?!?/p>
展藍盯著豐至瑤,叫豐至瑤心里直不自在,一時無語。展藍冷笑一聲:“長點心吧,豐上卿,這是我對你的忠告?!闭f罷,他便起身,一手端茶盤,一手提棍離去。
////////////////
天色漸晚,傍晚的陽光變得愈加柔和。陳平提著兩個金漆紅木大食盒回了后院。展藍瞧見,跟著一塊兒進了餐室。
“豐至瑤呢?”陳平揭開食盒,轉頭問展藍。
“還在濯濤廳上發他的呆呢?!闭顾{道,“真香。這是新打上來的鱖魚?看著都肥美?!?/p>
“老蔡買來的,他說是今兒現看著漁夫剛從河里撈上來的。”陳平道,“煩你擺下碗筷,我去叫豐至瑤?!?/p>
一共五尾鱖魚,三尾做了清蒸,兩尾做了紅燒。老蔡的廚藝向來沒得說。最早他還不在執柏門時,展藍一次出外勤偶然到了他掌勺的餐館,吃過幾次后,眾人皆贊不絕口,展藍便盛情邀請他來執柏門做大廚了。
過了好一會兒,展藍都把第二泡茶泡好了,陳平才和豐至瑤一同回來。看他二人臉上神色,似乎剛發生過爭執。
“你倆趕緊的吧,這么鮮美的鱖魚都快放涼了,可把我饞死了。”展藍說著,伸筷開動。
豐至瑤心不在焉地夾起了一塊紅燒鱖魚。另一邊,陳平一面吃一面留神著豐至瑤的情緒,展藍則不管,只管吃自己的。在這一點上,他倒是向來和吳憂淚很有共鳴,美味當前便一概不問他事。
“陳平,我還是想再調集一些人馬,去追查符家的‘那個’東西?!必S至瑤說道。
“豐上卿,好好吃飯。你有什么心事,就不能吃過飯了再想嗎?”展藍聽豐至瑤又提顯諭教這茬,搶白道。
“誒,展藍,罷了?!标惼桨矒岬?,“豐至瑤,咱們上一次鎩羽而歸,門內眾人對你已經有一些不太好的議論了。你當時執意獨自深入調查,固然有你的原因,但畢竟不妥。況且,顯諭魔教的情況我們已是大致知道了的,若‘那個’東西真是關鍵要害,他們又豈會讓我們輕易查明。依我看,此事還是先放一放,我們暗中派人小心追查即可?!?/p>
“他們一定在醞釀什么大陰謀。”豐至瑤道。
“天大的陰謀也左不過是想一統江湖唄。就算再大一點,也就是他們那大主教申傲雪想當皇帝啰。豐上卿多么聰明的一個人,這么簡單的問題都還用想嗎?!闭顾{道。
展藍此言一出,陳平和豐至瑤都唬了一跳。看著這兩人的神情,展藍反倒有些吃驚:“別告訴我,你們就從來沒想到過這一點。”
陳平沒有答話,只從碟子里抓起一把山櫻桃往嘴里塞。他不是沒有想到過,他是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自幼時入執柏門以來,他所培養成的習慣就是裁決正邪,而非揣度動因。
豐至瑤低語:“他想當皇帝?這太瘋狂了。”
展藍夾走了清蒸鱖魚盤里最后一塊魚肉:“所以,豐上卿可得更加小心了。我們要面對的對手可不簡單。”
豐至瑤素知展藍出外勤出得多,手下又有一批能人,在探查消息這一塊兒很是靈通。他終于察覺到展藍今天一直都話里有話,向展藍俯身探去,征詢地望著展藍。展藍見餐室內外再無旁人,說道:“執柏門內部有混進魔教的人,據說他們的目標就是你。再多的,我的人也沒打探出來了。我想準是你平日行事高調又不甚嚴守執柏門規矩,引得門中一些人不滿,正好拿給魔教利用?!?/p>
豐至瑤冷笑道:“原來就這個。他們想除我,我卻有何懼?能夠以我之死向全江湖的人揭露出顯諭教的險惡陰謀,本也是死得其所?!?/p>
“你是死得其所了,執柏門呢?”展藍見豐至瑤還這副態度,有些氣不打一處來,“你是執柏門的首席上卿,損失了你就是削弱了執柏門?!?/p>
“展藍批評得在理?!标惼桨醋×饲榫w有些激動的豐至瑤,“豐至瑤,我們固然是以匡扶江湖正義為己任、雖粉身碎骨而不辭,但若是倒在一些下三濫的手段上,只會叫人惋惜。展藍所說情況,我既已知曉,便自會安排應對。你,保持克制。”
////////////////
晚餐后一盞茶的工夫,老蔡前來把碗盤食盒一并收走了。豐至瑤也獨自回房休息了。餐室里只剩陳平和展藍二人,就著殘茶吃著碟子里剩下的山櫻桃。燈光在漸濃的夜色里更顯飽滿,將那綠瑩瑩青玉碟中的櫻桃襯得更加酸甜。
“這豐至瑤,向來冷靜鎮定,唯獨和顯諭魔教相關的事情,總是情緒上頭。”陳平嘆道。
“正是呢。不瞞你說,我先時還派人調查過他的背景。”
“你……?”陳平皺起眉頭,“你不應如此對待同儕。他的上卿之位,是浴血奮戰得來的,你怎可如此猜疑,污損同門情誼?!?/p>
“他在魔教事情上的反常是有目共睹的,難道你不疑惑嗎?”
“我從未疑惑?!标惼秸澳憧芍?,我們往上三任的那一位掌門,當年威震江湖、萬人難匹,卻也因一件陳年的家族血仇,一時沖動,遭人誘入圈套,暗算而死。于豐至瑤而言,這本是其不幸,如今卻反因此不幸而遭你猜疑。內部相猜忌,絕非正派作風?!?/p>
“陳掌門言重了。我何來猜忌之意,無非為執柏門盡忠職守而已?!闭顾{喝完杯中茶水,“豐至瑤有這樣明顯的軟肋,而且正與我們最危險的敵人相關,不說同儕情誼,站在執柏門的立場,本該把好這一關?!?/p>
陳平不悅:“執柏門不需要這些手腳?!?/p>
展藍心中暗笑一聲。怪不得是你做掌門呢,他心想,得由你來體現執柏門的純潔性嘛。展藍態度堅決起來:“陳掌門,我知道你不喜歡聽,但我不報告給你是我的失職。豐至瑤的背景很難查清楚,但顯諭教自發端以來的歷史很好調查。有一點可以確定,顯諭教過去從未與他結過任何仇。這正是最可疑的地方?!?/p>
陳平一語不發,不置可否。展藍本不指望陳平立時做出什么回答,一臉“不出所料”的表情,離開了餐室。
////////////////
與此同時,小城的中心,一座華美的大院門口,主人家正在送客。
“老程,你多年的心愿,可就在此一舉了。”客人上馬。
“阿萍,有你席上那些話,那兩個毛頭小子,還有什么拿不下的?!敝魅擞行┳硪猓χf道。
“還是莫要大意。他們縱然年輕,心思粗疏,但畢竟武功高于你我二人。至少在那之前,切記莫走漏風聲?!?/p>
“什么武功更高。當年若非師父偏心,獨獨將那‘薤上露’的內功傳授與他,他又憑什么能壓我一頭。”
“只是還有一人——他的心思是極縝密難揣測的。他若是發現了這事……”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敝魅瞬灰詾橐?,“這有何難。近來又有兩三樁不大不小的江湖公案,就派他出去處置。他既不在門內,也便不用提防他了?!?/p>
“很是?!?/p>
主客作揖相別,清脆的馬蹄聲在寂靜長街中回響,與深夜的謀劃一起散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