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官道,陳平騎馬徐行。因身上傷重,他現在騎不了快馬。
他身上穿著那神秘人給他的衣物,一身文人打扮,路上遇到的客商腳夫也都只當他是個云游的書生。看著自己身上的寬袍長帶,陳平不禁苦笑。他一向看輕文人墨客,嫌他們光說不練、只會嘴上功夫,誰成想現在自己卻得扮成一個文弱書生來逃命。
不,若真論起身體狀況,他現在這副病弱的樣子連文弱書生都不如。
兩匹快馬迎面而來,騎馬的人穿著執柏門中階門人的制服。陳平下意識地別過臉去,往旁邊一躲。他并不確切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只是不敢再面對執柏門中人。因豐至瑤之變故,他為自己多年來對豐至瑤毫無保留的信任而愧疚自責。更重要的是,他現在這副模樣,連他自己都厭棄,他不敢讓昔日同僚與下屬看見。
而且程葉息要殺他,他必須提防著。
然而,那兩個門人眼睛都沒往這個落魄書生身上斜一下,就從他身旁疾馳而過,身后揚起團團塵土。
得抓緊趕路了,那神秘人留在他體內的真氣已經消耗大半。陳平一不留神,給塵土嗆得連咳數下。
日頭漸高,暖烘烘的陽光蒸騰起各色花葉混雜的香味。這是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春日午后,卻偏偏要讓陳平在這樣的好時節踏上逃亡之路。觸目滿眼青蔥茂盛,生機勃發,躍動的綠陰中夾雜著輕快跳動的深紅淺白花朵。二十二歲了,陳平第一次感到切膚的哀痛。
自己為什么從未懷疑過豐至瑤的出身呢,在那些與豐至瑤意氣風發并肩作戰,或快活逍遙同行山水間的日子里?自己為什么從未注意到師兄程葉息的虎視眈眈呢?自己為什么從未設想過自己竟會落敗呢,哪怕對手是人人聞風喪膽的顯諭魔教大主教?今時今日,陳平才發覺這些事情都是多么顯然,可為何自己從前從不曾想到過?與遭背叛、負傷、中毒、逃亡比起來,這才是他最大的失敗。
本就走得緩慢的馬兒忽然停住了,在原地踱起步來。陳平抬眼望去,見前方是一個岔路口。向左是一條小道,經過一個叫藥王集的小鎮,聯通另一條官道。向右則是繼續順著官道走,再走一天就到他的故鄉了。
他正要拍馬繼續往故鄉行去,卻心中一動,猶豫了起來。他意識到,自己其實是不敢回家的。
他本出身于江左書香門第,父母親戚與兄弟姊妹皆讀書仕宦。雖稱不上富貴,但在當地也是頗有名望的世家。然而,偏偏他打小就不喜讀書習字,專好舞刀弄劍。父母本是想磋磨他的任性,便由他鬧騰,送他進了執柏門習武。誰承想他天賦異稟,自進執柏門以來,便大放異彩,更是被當時的掌門收為親傳弟子。到了他十歲出頭,父母終于不再強要他回家讀書。
此后,他在江湖之上聲名日盛。十八歲,出任掌門那一天,他邀請了父母與小妹來執柏門觀禮。然而,他只收到家里一封回信,除去幾句賀詞,其余的凈是擔憂之語。那時他只覺掃興,并且內心深處怨懟父母,非得在這最是歡暢淋漓的日子給他心上蒙一層陰影。他們無非多讀幾本書,瞧不上江湖武人罷了,堂堂執柏門掌門,在他們心里竟不值得隆重禮賀一場。
陳平苦笑起來。那封信他早已信手扔了。如今細思,信里那些話其實都是父母對他殷切的關心。他過的本就是刀光劍影的日子,成為掌門之后所要面對的強敵與陷阱又更兇險百倍。這些年里,他定然沒少讓父母懸心掛念。
有什么好掛念的?從前的他只會這樣想。出任掌門以來,他與父母本就不多的溝通便更淡了,只有逢年過節時會有一兩封書信往來。就連他寄出去的信的內容,都凈是些敷衍的套話。
他不敢想象,回到家后如何面對父母。他更加不敢想象,若父母又像過去那樣一驚一乍感情過剩地對自己的一舉一動都關懷備至,他該如何面對自己。看到他現在這時日無多的模樣,他不知父母是會刻薄埋怨還是會潸然淚下,但哪樣都不是他能夠面對的。
他可真是愧對了太多人了。陳平心內五味雜陳,調馬左轉,走上了前往藥王集的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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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小道,陳平一面走一面打量道旁景色。他的眼里略帶驚奇。他與豐至瑤行走江湖多年,相似的景色早不知看過多少遍,如今再看,卻覺得這些景色好像變得不一樣了。但究竟哪里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來。
他就這樣走著走著,離藥王集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腳程了。
四面叢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陳平內力是凝滯了,但起碼的警覺還在。他凝神細聽,聽見叢林里有人竊竊私語。
“來人了。”
“呸,一個書生。”
“二當家的,你說千江鏢局那趟大鏢什么時候過來啊。”
“我都打聽妥了,錯不了,就在今天下午。”
原來是群沿途打劫的匪徒。陳平冷笑一聲,拍馬一轉,也躲進了道旁高高的草叢里。不多時,果聽見路上傳來車馬轔轔之聲。正是下午三四點鐘,最是人困馬乏的時段,鏢師們都有些沒精打采。陳平只聽得叢林里一下躁動起來,頃刻間箭如雨下。
眾鏢師或揮劍格擋或滾入道旁暫避,但密集箭雨下還是有人中箭,慘叫連連。陳平按捺不住,飛身而出,揮舞長袖,便將射來的箭矢盡數卷走。賊人又射了幾波箭,陳平以貨物馬車為立足點,全數格擋開來。
兩面叢林里一下沖出二十多個賊人,與那十個鏢師廝打在了一起。陳平慣用劍,但赤手空拳的功夫也是頂尖的。他如游鴻一般,環著人群游走,每一點地都出手劈開一個賊人。環行一周之后,他站定一瞧,那十個鏢師里除四個中了箭的吃痛歪在地上罵罵咧咧,余人皆得保全。而那二十幾個賊人,就在三四分鐘之間,已盡數在他手下斃命,橫臥道里道外。
為首的鏢師驚魂甫定。他雖是經年的老鏢師,但這群匪徒看來也是長期嘯聚山林,交手起來比一般草寇兇惡許多。他走上前來,對陳平行一大禮,敬道:“大俠仗義相助,護得我們眾人周全,千江鏢局上下感激不盡。”
陳平擺擺手,本想說這點毛賊何足掛齒,一口濁氣卻突然凝結在胸口,如迎面撞來一塊巨石,他眼前“砰”地就黑掉了。壞了,方才出手,血氣上涌,他耗掉了那神秘人給他留下的真氣,自己的真氣也受激蕩,體內毒素一個沒壓住,便噴薄而出。即便他再催動薤上露,將毒素鎮壓,但那已經擺脫真氣糾纏而溢出的一些毒素,復在他體內周轉起來。
“大俠!大俠?”
他摔倒在地。因毒素并未全部溢出,他沒有完全失去意識,耳畔還能聽到周圍的人聲。他感到鏢師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抬上馬車,有人在說:“大哥,前面就是藥王集了。我們把他帶去那里,找家客棧給他休養吧。”
馬車在他身下顛簸起來。不知慢騰騰走了多久,他感到自己又被轉移到了一張榻上。他聽見鏢師對客棧老板說道:“這些財物便算作他膳宿與照料的費用。還有剩余的,請您收下便是。勞煩您了。”
于是一切又安靜了下來。又不知在這虛空里懸浮了多久,又有人在他身旁說道:“你看他身上臉上怎么到處都爛瘡流膿的,這房間還叫我怎么收拾呀。”
“他都這樣躺了三天了。我看這癆病鬼活不了了,還是移走吧。”另一人說道。
他又給拎了起來,不知給扔到了個什么地方,身下硌得慌。他好像被關在了一片永恒的漆黑世界之中,不論他如何用盡心力地想要跳起來想要大喊大叫,都只是徒勞地讓自己在這片沒有定位沒有時刻的黑暗里繼續懸浮著。
他努力地呼吸。他想要調動體內的真氣,哪怕一點點,把溢出的毒素重新壓下。然而他的真氣哪怕是松動分毫,那狂暴的毒素都將以更大的氣勢想要掙脫束縛。他漸漸地就要放棄掙扎。
一場小雨降下,好像清涼的絲絲利箭撕開了這片漆黑世界的一角。陳平抓住這從罅隙中投進的片刻緩釋之風。他不能放棄掙扎,他不想死。為什么,你死了不好嗎?反正,你在這世上,也沒剩下什么了。你的掌門之位沒了,你的朋友走了,你的一身武功廢了,哦,還有你的中正平和的良心,也被你的愧疚折磨著。來吧,安息吧。
不,為什么……他不想死,他還是想問為什么……
陳平驚醒,冰冷的雨絲無情地在他的身上臉上拍打著。重新感受到自己的四肢,他有些難以置信。他忍住毒素帶來的全身疼痛,連滾帶爬地站了起來。雨還在下,輕風吹拂著他的面龐。突然之間,他第一次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貪婪的幸福感。
陳平抬眼望去,透過叢林,隱隱望見山谷中一座規模不大但安靜富庶的小鎮。那應該就是藥王集了吧。陳平雙手交替著抱住粗壯的樹干,一步一步往下挪去。他渾身都濕透了。那件被箭矢扎得千瘡百孔的書生長袍已被鏢師們換下,換成了他們自己穿的一套更結實的粗布短衣,此刻被雨水浸透了,還好不至于黏糊糊地纏在身上。陳平暗自慶幸。但他腳上又癢又疼,低頭一看,泥水與膿血混雜著將襪子凝在了腳上。他忍痛撕下襪子,赤腳走在泥地里。
他忽然想起,展藍閑聊時常講些他小時候在自家村莊里的故事,下雨天頂片大樹葉赤腳在泥地里走就是其中一樁。展藍出生于一個耕讀世家,素喜田間野趣,還時常揶揄執柏門這個大門派的一些氣派講究。陳平終于開始明白展藍講過的一些意趣了,可惜他大概是快死了。陳平明顯感到自己陷入了一種發燒的譫妄狀態。他渾身都很疼,流膿的瘡口沾著濕噠噠的雨水與泥水就像在撕裂他的皮肉。但他卻又感到欣喜若狂般的興奮。
他曾聽聞藥王集是一處草藥集貿中心,連帶著的,這小鎮上也隱居著一些醫術精湛的醫師。陳平心中又隱隱燃起希望,也許他們中有人能夠為他解毒療傷。
好不容易一步一步捱到山腳下。陳平扶墻而行,見沿途的草藥攤子都撐起了大棚避雨。有東張西望的攤主看到他,有些驚奇地和旁邊的人竊竊私語起來:“你看那人怎地病成了這樣?”
陳平向一個攤主俯身問道:“打擾了,大姐,我想打聽一下,這藥王集上最好的醫師是哪一位、怎么尋呢?”
大約陳平身上的氣味著實難聞,那攤主下意識地往身后挪了挪。但那攤主還是回答道:“你要找最好的醫師啊,‘但求一葉’蕭天明就是最好的。他就屋在鎮西頭。”
“多謝。”
“誒,但是啊,我看你這樣子,給不起那個錢吧。”
攤主見陳平一臉木呆呆的,又補充道:“哎呀,蕭大夫要價可高了。人家是不坐館看病的,實在有人求,錢給得夠多,他才給看。”
陳平還是朝著鎮西頭走去。萬一呢。剛走沒兩步,鼻腔里就鉆進濃烈的香味,是街角的小吃鋪在炸果子。陳平不知道自己餓了多久,此刻只覺那股香味使勁抓撓著自己的口鼻腸胃,恨不得將他一頭按倒在碗里吃死他。
帶著饑餓的眩暈、中毒的劇痛與風雨下的失溫,陳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蹭到蕭天明家門前的。他抱著強烈的渴望,叩開了蕭天明的家門。
蕭天明開了門,一看陳平這副樣子就知道是來求醫的,直截了當地說道:“三十兩黃金,有就請進,沒有就請回。”
“蕭醫師,醫者仁心,固然不求治病救人無私無欲,但這樣漫天要價,豈是一視同仁之理,又豈知耽誤了多少求生的病患?”陳平沒忍住開口責備道。
“三十兩黃金,有還是沒有?”
蕭天明看著陳平,確信他的確沒錢后,啪地就把門關上了。
陳平杵在原地。羞憤與絕望交織著,他過了好半天才發現自己又暈倒在地躺著了。他已經兩次死里逃生了,為何還要這樣作弄他。他狼狽地爬起來,沒走出兩步,又踉蹌著摔倒在地。雨漸漸小了。
他就這樣邊走邊摔地往前爬去,也不知道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如果這時候來一鍋熱騰騰的紅燒鱖魚該多好。他已經不知道周圍人的存在了。這樣也好,免得瞧見旁人嫌惡的表情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雖然腳踩在堅實的青石板路上,但體感就像又跌入了那個漆黑無邊的世界。
一代少年英俠,一生行俠仗義,沒想到臨到死了卻是這樣的光景。原來他也會恐懼會彷徨。陳平給逗樂了,大笑起來,笑聲在那個黑暗世界里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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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再次清醒過來時,他已躺在一個整潔的木屋里,窗外是葳蕤的山林,林間陽光明凈,鳥啼輕揚,泉濤潺潺。他發覺自己頭腦清明,真氣輕盈流轉,體內之毒竟已消除得蕩然無存。
陳平茫茫然坐起,卻見屋子另一邊放著一張方桌,桌旁坐著兩個人。方桌一側著綢緞輕衫的女士轉頭看向陳平,語氣歡愉地叫方桌另一側的人道:“喲,阿邈,他果真醒了。”
陳平不知第一句該從何問起。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女士衣袖上繡著的一個紋樣之上,那是一個竹枝與爪印形狀的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