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明縣往北部邊境,即便快馬加鞭,也要兩個星期。在始明縣城城門口的茶點鋪子上,趙仙舟與展藍等人一起吃過早餐便分了手,也沒往玉宸寺尋程葉息,徑直回執柏門去了。展藍添購了些馬料,叫上葉叢江與袁舍芳,三人三馬,向北出發了。
越往北,路上的景致就越荒涼。始明縣一帶還是竹林樹林滿山滿谷,漸漸的就只剩矮樹堆子了,再往后樹堆都很難見到,連片的稀疏草原中間零星閃現一兩株又刺又硬的小灌木。陽光越來越無遮攔,熾烈得泛白。一路上,展藍等人都保持低調,假裝自己是取道北冥去西域碰碰運氣的生意人,倒也無人相擾。
到得北部邊境的小鎮悅來場,馬料和糧食都快消耗完了。展藍三人在此稍事休息,整備一番,再雇個向導,才好進北冥境內。
越靠近邊境,路上所經村鎮便越凋敝,唯獨這悅來場有著一縱三橫幾條大街,在邊境上尤其顯得方圓之大。凡走北冥道路去西域的行商浪客,都要在悅來場上歇息整備。展藍等人尋了一家條件尚可的客棧,葉叢江出去添置行裝,展藍去雇向導,袁舍芳留守看行李。
悅來場上有幾家茶肆酒館,許多向導都在那里接生意。這些當地人相貌上已與執柏門當地有許多不同,有的皮膚如蜜般棕黑,濃密的頭發如波浪微卷,來自北冥游牧民部族,有的則皮膚雪白,眼睛碧藍澄澈,身上有西域的血統。展藍進了一家店面較大的茶樓。他一進去,人們瞧見他身上的裝束,便知是來找向導的客人,立時就有好幾個向導圍了上來。
“老板,我帶人去西域都帶十年了,最快最安全的路我都知道。”
“北冥荒原哪里可以庇護歇腳,哪里可以打水打獵,我都清楚得很。”
“我帶過好多老板啦,看天預測天氣,這是我的拿手絕活。”
眾向導七嘴八舌地推薦起自己來。展藍聽他們一一說完,問道:“傳說北冥極北之地有座隕落的宮殿。我要去那里,誰能引導?”
此言一出,眾向導都噤聲不語。他們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終于又紛紛扭頭,看向了茶館深處角落的一張桌子。桌邊,獨坐著一個戴著大兜帽的年輕女孩。察覺到眾人目光都匯聚到自己身上,女孩仍面不改色、目不斜視,只仍喝著自己手中的花果茶。
“敢問這位是?”展藍詢問。
聽見展藍的詢問,女孩才轉過臉來。琥珀色的皮膚,淺綠的眼睛,帽兜下漏出幾縷淡金色的頭發。見女孩看過來,眾向導紛紛鞠躬:“琺爾罕姑姑。”
展藍走上前去,恭敬地行了禮。正欲開口相詢,琺爾罕先發問道:“你要去極北宮殿,為什么?”
展藍沒有立時回答。琺爾罕臉上依舊不帶一絲笑意,只朝身前掃視了一圈,眾向導便識趣地散得遠遠的了。
“為了……一根法杖。”
琺爾罕聞言,表面仍不動聲色,但眼神輕輕一跳:“什么法杖?”
“出自北冥極北的宮殿,傳說有召喚神啟之能。”
“你要去尋找這根法杖?”琺爾罕語氣中似有嘲諷之意。
“不,我是為了歸還這根法杖。”
琺爾罕端著茶杯的手停在半路。他盯住展藍:“假如說,傳說中的法杖真實存在。那你認為,你的手上就有一根這樣的法杖?”
“不,法杖不在我的手上。但我知道法杖的下落。”
琺爾罕不再看展藍,仰頭喝掉舉了好一會兒的冷茶:“那你應該去法杖下落的地方,而不是來北冥。”
“如果法杖的力量來自北冥,那我只有明白了力量的來源,才能真正將法杖歸還——不是歸還那根棍子,而是歸還其力量。”
琺爾罕半晌不言語,只凝視著手中的茶杯。展藍覺得有戲,便在琺爾罕桌邊坐下。過了好一會兒,琺爾罕道:“我可以帶你去‘失落圣殿’,也就是你口中北冥極北的宮殿。但我只引路,不作護衛。我不保證你能活著到達圣殿,就像你不能保證法杖的力量一定能被歸還。”
“請開價。”
“我不要報酬。”琺爾罕依然冷冷道,“我只是對你們感興趣。”
“我們?”
“你們這些對失落圣殿這么感興趣的人。”
“既如此說,我倒是不放心請你來引路了呢。”
“整個北冥,只有我一人知道失落圣殿怎么去。你既然不放心,那就去找其他人。”
展藍輕笑一聲,心想,這人表面看著傲慢,其實倒有些俏皮。于是他也不再多說什么,便抱拳起身離去:“明日早上八點,老悅來客棧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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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展藍剛用過早點,便聽見鎮上敲響了八點鐘的鐘聲。他要去找失落圣殿的消息似乎已經在鎮上傳開了,用餐時,不時有人對他議論紛紛。
“膽子真大。”
“是個去送命的。”
“琺爾罕姑姑居然同意了。”
“他開了多大價碼?”
“這誰知道。你敢去問姑姑?”
“哎喲不敢不敢。”
展藍沒做理會,聽得鐘聲敲響,便走去客棧門邊。只見已升至半空的太陽白生生地斜照處,悅來場黃塵滿天的土路上,圍擠著狹窄街道的早點鋪子冒出的白煙遮掩下,琺爾罕牽著兩匹小馬迎面走來。琺爾罕仍戴著大兜帽,一身泛著灰黃色的長袖袍子垂到膝上,腰間別一把大彎刀、一只皮水囊。身后,一匹棗紅色的馬輕裝戴鞍,一匹黑馬馱了些裝備。
街邊有常在北冥荒原走動的人,見到琺爾罕走來,都微微鞠躬行禮。琺爾罕只微微點頭回應。到得客棧門前,見展藍已在等候,琺爾罕招手道:“出發吧。”
葉叢江和袁舍芳從客棧院門牽了馬匹行裝出來。琺爾罕看向他們:“他倆是你的跟班?”
“是我的同行人,不是跟班。”展藍從葉叢江手中接過韁繩。
他們四人一一見過,便牽馬動身。走出悅來場灰頭土臉的夯土城墻,幾人跨上馬,沿著一條邊界并不明晰的道路往北偏西方向行進。他們逐漸進入了北冥荒原。
北冥荒原與南國沙海不同。有地理志記載,北冥之地,“寂寂連山,砂礫如蜜,木枯疏,矮草鋒銳。”在展藍幾人腳下的,并非細軟赤沙,而是又干又脆硬的黃土。地形是明確的,有著棱角分明的山丘與縱橫的溝壑。無邊無際的黃土之上,是同樣無邊無際的稀疏分布的零星黃草。天空明明是藍色,但閉上眼,腦子里總覺得天幕也斑斑點點地染著雜亂的黃塵。起初,袁舍芳和葉叢江還興奮地嘰嘰喳喳個不停,為從未見過的景致感到新鮮。可半天過去,就連他二人也沒精打采起來。
琺爾罕騎馬走在前頭。他回頭瞥了眼展藍三人,見袁舍芳正咕嘟咕嘟灌水解渴,道:“水省著點兒喝,沾一點打濕嘴唇就可以了。”
袁舍芳忙放下水囊,問道:“我們離下一個水源還有多久呀?”
“還早得很。晚上去水源邊歇宿。”
他們向上爬了好一會兒坡,左側逐漸顯現出一條深溝,就像是拿一柄巨大的勺子從山坡上一路蛇形著挖下去的一樣。琺爾罕要帶他們越過這條深溝,便只有一路走到山坡高處,深溝兩岸才合攏。頂著日頭好不容易爬上去,又得小心勒馬,一步步從更為陡峭的一側蹭下山去。
接著,又是要繞大遠路,地勢逐漸抬升,繞到一座寬大山丘的背面。在山腳下兜了好長一轉,展藍一行終于到了山丘的側面。此處的山巔朝外突出,正好遮了好大一片陰涼下來。
“我們在這里休息一下。”琺爾罕駐足道。
“我都快曬暈了!”葉叢江和袁舍芳聽琺爾罕這么講,如蒙大赦,連忙滑下馬來,三兩步在山石邊上靠坐下。袁舍芳眼尖,看見十步開外似有一眼碧藍的清泉,歡呼一聲:“可以補充水了。”
“那泉水不能喝。那是‘狂泉’,人一喝了就會發瘋,七天七夜才會好。”琺爾罕在一旁語氣冷硬地阻止道。
“狂泉?”展藍三人同時發問。
“北冥荒原里不是所有水都能喝。這些狂泉看上去與普通水源沒有什么不同,但喝下去就會瘋癲七天。過往的旅人如果喝了狂泉又沒有同伴照料,在這荒原里瘋跑上一天,也就只有死了。”琺爾罕解釋道。
“那你們怎么知道哪些是狂泉哪些不是呢?”葉叢江問道。
“有人喝瘋過的水源,我們自然就記下了。”
聽著這話,葉叢江和袁舍芳都打了個寒戰:“一個一個試出來的?”
“當然。一代代試下來的。”
幾人吃了些干糧,休息好了,重又上馬趕路。琺爾罕抽出了他的彎刀:“看到有樹,就砍些枝椏下來,到了晚上好生火。”
“我們也要砍嗎?”袁舍芳問道。
琺爾罕瞟了他一眼:“我來砍,你們扛柴火。荒原里樹就這么多,你們不懂怎么砍,幾下就把柴火砍完了,后面的趕路人晚上怎么生火?”
繞過這座山丘,又是另一座山丘。越過這條溝壑,又是另一條溝壑。展藍一行走走停停,天黑時終于到得一眼更大的潭水邊。四野一片黯淡,在星空與月光下,無垠的荒原均勻散發著銀灰色的朧光,如蒙一層薄霧。曠野的寂靜美得攝人心魄。展藍望著這片黑暗與霧光,不禁屏住了呼吸,只覺世間惟此永恒之真實,在這之外,無論繁華或是凋敝都很脆弱。
琺爾罕說,這眼潭水是安全的,他們就在此處露營過夜。幾人扎好營,生好火,取水做飯。說是做飯,就是取燒熱的水,混著面粉豆粉,拆兩塊茶葉,架在篝火上煮成糊糊,再撕幾塊提前備好的肉干,作為一餐。四人安靜地吃飯,就連風聲也很安靜,耳邊方圓百里只有他們四人咀嚼與吞咽的聲音。吃得差不多了,琺爾罕道:“從明日起,我們都需早起趕路,日頭最盛的時候得找陰涼的地方躲著,傍晚再趕一截路。所以,腳程都會比今天短了。”
“知道了。”袁舍芳應著,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那我們今晚就得早睡咯?”
“趕緊休息吧。”展藍道。
葉叢江與袁舍芳都睡下了,琺爾罕還靠在一塊石頭上,望著天出神。展藍理了理行裝,看向琺爾罕:“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你問。”
“你這么年輕,他們為什么都叫你姑姑?”
琺爾罕嘴角一抽,難得地微微笑了一下:“這是北冥的一種尊稱。假使你也干出了什么壯舉,比如殺掉了自己部族的所有人,他們也會叫你姑姑的。哦,或者伯伯,如果你是男的。”
“你是說,你殺了你部族的所有人?”展藍震驚。
琺爾罕沒有應答。他向身下挪了挪,抱起雙臂墊在腦后躺下。展藍低頭看去,卻見琺爾罕并未入睡,仍睜著兩眼望著天。
“你這樣,真是叫我越發后悔請你來向導了。”展藍一手撐著曲起的膝蓋,低頭看向琺爾罕,語氣里聽不出是真心還是玩笑。
琺爾罕突然問道:“你真的那么想去失落圣殿嗎?那里什么也沒有了,只有一片廢墟。”他轉過頭,仰視著看向展藍。
“也許我就是單純好奇吧。”這問題叫展藍有些猝不及防,他愣了一下,“我真的很想搞清楚,那支‘神啟法杖’到底是有怎樣的魔力,那魔力又是從何而來。”
展藍嘆了口氣,又補充道:“大約我搞清楚了,也于事無補吧,但不搞清楚,就更沒可能與之對抗了。”
琺爾罕嗤笑一聲:“你們中土的人竊取了權杖,這么多年過去,死于這根權杖的犧牲的人,怕是已成百上千了吧?”
琺爾罕的話叫展藍立馬回想起了符家金礦代代相傳的殘忍血祭大典。展藍緊緊皺起了眉頭。符家一族為了獲得法杖的魔力,肆意殘害無辜,罪無可赦。現在法杖又落入了魔教手里,那又會是怎樣的腥風血雨!
展藍也順勢躺在碎土地上,一手墊著耳朵,看向琺爾罕:“這么說來,你很清楚這根法杖的血腥之處。你們北冥流傳下來的神話傳說里,可有什么說法?”
琺爾罕又轉頭望天,半晌,慢條斯理地講述道:“北冥人人皆知極北有一座失落的圣殿。但只有我們部族的族長和祭司知道,圣殿中還有一柄權杖。祭司說,千年以前,北冥還不是荒原,那時還有一個皇帝,叫獅心神皇,那根權杖就屬于他,既是他權力的標志,也承載了他的神力。對,現在的失落圣殿就是他過去的皇宮。后來,獅心神皇死了,北冥成了荒原,皇宮成了廢墟。那根權杖因為失去了主人,悲痛得成了瘋魔,嗜血嗜殺,凡給他血祭享用的,他就贈予其神力。我們部族的祭司繼承自獅心神皇的史官,那位史官曾親眼目睹神皇之死,因此這枝權杖的秘密,便僅在我們部族流傳。”
展藍啞然失笑:“一枝權杖——悲痛?”
“他是神的仆從,他當然會悲痛。”
“神的仆從?且不論法杖如何通了人性,你該不是在說,那位號稱獅心神皇的皇帝,還真的是個神?”
“當然。”琺爾罕冷冰冰地道。
“我不信。如果你們北冥有個神來管,那怎么我們中土,還有那邊西域,都沒有神?南國和東洲都信神,但人家也從未真的有神現身,甚至還親自當皇帝。”展藍道,“既然是神,神力無邊,怎么還只在你們北冥靈,到其他地方就不靈了?”
“你不信,那去失落圣殿做什么。”琺爾罕抽過用來枕頭的箭囊,墊在腦后,將兩手又抱在了胸前,“你來北冥,不就是因為權杖的神力顯現嗎。”
展藍無言以對。他也換了個更舒服的睡姿:“既然有神,還有神力的存在,那我們這些人辛辛苦苦練武,便是練到了天下第一,又還有什么意義呢?還不如神和有神力者輕輕一揮手一彈指呢。”
可是人們確實是世世代代地習武、精進武藝,那些練到了天下第一的人也確實橫行天下從無敵手。可見神確實是不存在的。展藍又默默想道。
琺爾罕入睡的速度很快,此刻已是半夢半醒,說話有些含糊:“所以,如果你承認了神的存在,你一個武人,莫非就再不練武了嗎?”
展藍苦笑:“假如神真的存在,那我理解魔教為何執著于那些邪魔外道了。雖然權杖的血祭,還有魔教那么多神神叨叨的行徑,都喪心病狂、令人發指,可就算我站在正義的立場上,又還有什么理由去阻止他們呢?既然神力無邊,終究將壓倒凡人的一切意志和立場。”
展藍等了許久,都沒等到琺爾罕應聲。展藍看過去,卻見琺爾罕已經睡著了。也不知道他是在自己講到哪句話時睡著的。展藍喉頭一哽,想嘆息,一口氣卻沒能嘆出。捫心自問,他無法否認,自己決定來北冥調查,還是因為內心深處有那么一點點害怕。他想要逃避這個可能的事實。他多么希望,以至于篤定,失落圣殿的調查結果,將證明神仙之力是不存在的,魔教只是在癡人說夢。
之后的幾天都是重復的緩慢跋涉,展藍幾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水土不服,到了后來,一天天的連話都懶得說了。琺爾罕已見慣不怪,除了離隊打獵時跟展藍交代兩句,其余時間就自己吹一把小巧的口琴解悶兒。他倒是對展藍很感興趣,一路上都默默觀察著后者,并暗自猜測后者這一路上心情都發生著怎樣的變化。
在琺爾罕眼里,中土人無一不是貪心又膽小的。展藍當然也不能夠例外。他們的貪心或為錢財,或為勛績,或為名望,總之總是夢想著萬人之上的。但他們又總是不敢承認自己的貪心,更不敢為自己的貪心舍命或為之保持頭腦清醒。
琺爾罕看得出,他們越發深入北冥后,展藍心內已是雜亂一片。琺爾罕暗想,好極了,就讓這位看起來在中土還蠻有頭有臉的人物,帶著這樣的心境走入失落圣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