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天的工夫,衛凌難就帶著人在天遺島的四座山頭上布滿了炸藥。炸藥的點位上插著各色各樣標識的三角旗,遠遠看去,勾畫出了一條神秘的脈絡。在最高的山頭上,一塊形制如玉、高高突起的堅硬巖石四周,已設立祭壇,旌幡翻動,香煙繚繞。
為了更好看守豐至瑤,衛凌難走到哪兒都把豐至瑤帶著。一路上,衛凌難都在情不自禁地向豐至瑤講解這座鎮守地形的形成與他布設炸藥的邏輯。衛凌難毫不掩飾自己對這項帶有瀆神誘惑的事業的熱情。
到得日落時分,他們回到了祭壇所在的最高山頭上。其余眾人陸續休息了,準備迎接明天的重頭戲。豐至瑤獨自站在一角,向西遙望著落日。天遺島已離陸地足夠遠,極目遠眺,仍不見絲毫大陸線的影子。一時間,豐至瑤竟錯覺那一點點咬住海天交界線的落日正墜于海面上,將天遺島與陸地分隔了開來——也將他與他的哥哥、他曾經的友人分隔了開來。
他從小就在馬不停蹄地經歷著各式各樣的被迫分離。父母帶著他和哥哥從京城侯府惶亂出逃時,他只四歲,但模糊而深刻的恐慌印象仍已烙印在了記憶之中。后來,是隱居到山野的父母暴露了身份,接連遭殺害。那個春天他十歲,他的哥哥十八歲。十六歲,辭別滄舟山人獨自出山。然后是陳平……
豐至瑤咬了咬牙,雙拳不自覺地就握緊了。是啊,他之所以對陳平隱瞞了自己所有的出身背景,是因為他明白這樣的出身背景就注定了他不可能成為執柏門其他人那樣具有天然正義的名門大俠。可是他不愿意成為申傲雪那樣的邪魔,他反對申傲雪的主張與理念。難道他注定只能做申傲雪那樣的人嗎?
夕陽在海面燃起熊熊大火,又逐漸歸于熄滅冷卻。天邊神秘的淡紫色光帶浮現于視野之外,將豐至瑤隱隱約約攏住。豐至瑤好像被分隔在了全世界之外。他呆呆地立著。
“亞圣,還不休息嗎?”杜聲明忽地在豐至瑤身后喊道,“明天您可是主角兒啊。”
豐至瑤一驚,轉頭看去,杜聲明正一手抓著小帳篷的簾子等候他。“你說什么?”豐至瑤詰問。
“無限沒告訴您嗎,明天親手點燃主引線炸掉天遺島鎮守的人,就是您啊。”
“你在說什么?”豐至瑤幾步沖上前去,一把抓住杜聲明,聲音因驚懼而尖銳起來。
杜聲明對豐至瑤的巨大反應頗為意外:“亞圣,此為殊榮,是大主教親自囑托。親手破壞鎮守之人,將與天君締結神交,待天君神降之后成為其欽點的仆從,分得一份神明恩賜的偉力啊。譬如玉宸寺上,便是由無量訂此神交。”
什么狗屁!豐至瑤丟下杜聲明,沖入衛凌難的小帳篷,正欲發難,衛凌難卻好似已有預判一般笑吟吟地招呼道:“亞圣,你就算有天大的怒氣,一無兵刃,二又戴著鐐銬,真要和我打一架嗎?就算想報復我,獲得天君的神力后再來找我豈不更劃算?”
豐至瑤冷笑:“少鬼扯了,誰稀罕報復你。你不過是申傲雪手下一條神經兮兮的狗,殺不殺你于我又有什么干系。我要的,是挫敗你們的陰謀,消滅你們顛覆天下的癡心妄想。”
說話間,豐至瑤已瞥到在衛凌難身后帳篷一角的兵器架上駕著三把長劍。他輕一催動蓑煙訣,輕捷如云地閃身到了衛凌難身后,一把抽出長劍,也不拖泥帶水,簡潔明快地直刺衛凌難后心。
這一劍帶著豐至瑤積壓已久的憤恨,凌厲的劍風斬滅帳篷內的燭火。這頂帳篷立時陷入一片昏暗,只透過篷布映入外間模糊的燈火光。
衛凌難的功夫果真是深藏不露,外加豐至瑤本身動作受限,他輕盈一躍,反躍至豐至瑤身后,竟躲過了這一劍。
昏暗之中,他們彼此都看不清楚彼此身形。衛凌難的本家功夫善使拳掌,他靈巧地躲過豐至瑤勢大萬鈞的一劍又一劍,從豐至瑤的身側與身后向要害處襲來一拳又一拳。豐至瑤武功又豈在衛凌難之下,那一拳拳都只砸向了空氣。豐至瑤的武功以靈動為底,暗蘊四兩撥千斤之力道。衛凌難的武功則是又重又硬,卻帶起輕盈流暢的起承轉合。他們二人武功特質恰好彼此相克,一時之間竟難分勝敗。
衛凌難出招更加沉重,出拳節奏卻不降反增。豐至瑤一面以劍格擋,一面在昏暗中伺機斬殺。衛凌難的拳頭擊打著劍身,發出振蕩著緩緩消散的一陣陣金玉之聲。豐至瑤這面,身上鐐銬相擊之聲與長劍風聲齊鳴,將深湛夜色鼓蕩。
衛凌難手上不停,嘴里還輕笑道:“亞圣,您就這么鐵了心的要守護天遺島的鎮守嗎?”
“我忍受屈辱,同你們來到這里,不就是為了這個嗎?”豐至瑤冷笑應道。
趁衛凌難稍一泄氣,豐至瑤一劍橫劈,如大江橫流,斬入衛凌難右肩。衛凌難卻也從容,倏忽變招,那一劍終究被他僥幸逃過,只劃傷一道深深的口子。
衛凌難忽地轉身,也從兵器架上抽出了一柄長劍。他嘴里冷酷地念了一句:“金媒血引。”
豐至瑤沒能聽清衛凌難嘴里在念叨什么,只一式“雨峰劍招”,靈敏一挑,路徑游弋著刺向衛凌難胸膛。衛凌難腳下騰挪,以傷了自己的左臂為代價,僥幸脫身。
“愚者魂靈。”然而衛凌難口中的祝禱之詞仍舊冰冷平靜。
衛凌難凌空翻轉,長劍輕躍,自豐至瑤側面劃來。豐至瑤閉目凝神,一劍接住,手腕一翻,劍刃又反向衛凌難身側刺去。兩劍相擊,黑夜中迸出灼灼火光。火光一閃而過,襯托著二人呼吸聲沉靜有力。
衛凌難持續出劍,如驟雨一般落向豐至瑤,口中一字一頓地念道:“以我永生永世貪嗔癡妄。”
這回豐至瑤聽清楚衛凌難在說什么了。真是神經。豐至瑤一聲冷笑,出劍半格擋半趁勢出擊,就如驟雨下波浪層層躍起的河水水面。流水與電閃雷霆,黑夜中沉靜的轟鳴。
二人在黑暗的狹小帷帳中纏斗,仿佛天遺島上的全部空氣都緊繃在了這小小的一隅。
豐至瑤側耳細聽,只聽得密集劍雨下一處極微弱的破綻閃現。他抓住這稍縱即逝的一瞬,極簡明的一劍飛出,橫掃衛凌難當胸。
衛凌難肩部中劍,血糊糊的口子斜斜向下劃開。他卻不為所動,黑暗中,左手輕輕一翻,藏在袖口中的一柄暗器自掌中吐出,借力刺入了豐至瑤的右臂。
盡管并非重傷,豐至瑤渾身一悚。他耳邊猛地炸開了衛凌難冷冰冰的祝禱詞:“破滅天上地下無心幻障。”
狂風驟起,帷帳高卷,四面篝火火光泄入。豐至瑤手腳上的黃金鐐銬倏忽之間化作齏粉,隱匿于風中不見。遍地玄鐵粉末,山巔震悚,重巖崩落,一道冷酷的裂口自豐至瑤腳下嘯叫著展開。
衛凌難一把抓住豐至瑤,乘風下躍,施施然落地海邊。眾教眾早已在杜聲明帶領下等候于此。在眾人眼前,天遺島的山頭瞬時夷為平地,只一大叢一大叢無色無味、無聲無形、無可捉摸之物自地底噴涌而出,直彌天頂。
豐至瑤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只直覺告訴他,這就是天遺島鎮守的毀滅。
衛凌難松開豐至瑤,大大張開雙臂,陶醉、享受地閉上雙眼。天遺島下的深海所鎮守的天君神靈席卷而來,如久旱之地忽降傾覆山海之狂雨。剎那間,天遺島四野的黑夜沉入了更黑的黑暗。
豐至瑤怔怔地看著眼前瞬間坍圮的高山。他垂下頭,盯著手腕上鐐銬磨損的血痕,暗紅的血漬仿若在同充斥天地間的天君神靈無聲地共鳴。不,他怎能?
當島嶼、大海與空氣都逐漸復歸平靜,衛凌難重又看向豐至瑤,嘻嘻笑道:“糟糕,忘記告訴亞圣了,除了用炸藥炸掉山頭,足夠強烈的真氣沖撞也可以破除鎮守。多虧亞圣抬愛,屈尊與我相斗,否則以我一個人的薄弱真氣,那是萬萬做不到的。”
豐至瑤垂下雙手,眼中憤恨一點點升騰:“你利用我?”
“不錯。”衛凌難道,“雖然并非必須利用你不可,但愚弄亞圣自是另有一番趣味。”
豐至瑤惱羞成怒,他正欲舉劍作致命一擊,卻終又手一松,悻悻然丟下劍來。他心中忽地一空,跪倒在地。無聲的冷笑爬上他的嘴角。哥哥,你贏了,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夜深的寒露漸漸爬到島上眾人的身上。朦朧的初升月光下,俯視著豐至瑤冰涼徹骨的背影,衛凌難抬了抬手,叫杜聲明先帶領其余教眾回艦船上去。人聲雜沓過后,只余風聲浪聲,空曠得仿佛要把耳畔的天地都掏空。衛凌難心中有些難過,看著豐至瑤就讓他想到了自己的妹妹衛渡厄。他何曾真心想要愚弄豐至瑤呢?他還記得在出海之前,他曾試圖讓申傲雪回轉心意:“你一定要這樣對他嗎?”
申傲雪卻回答:“人皆言‘長兄如父’,我曾聽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可是你這樣安排,他怎么可能接受?你這不是愛他,是折磨他。”
“我相信他終究會明白我的苦心。”
“明白又如何,明白了他也無法接受。他和你不一樣,他是另外一種人。”
申傲雪冷冷一笑:“這是我能給他的最好的東西了。”
月亮越爬越高,朦朧的海霧越聚越攏。豐至瑤為突如其來的寒意刺激,打了個大噴嚏。衛凌難俯身上前,抓住了豐至瑤的側肩:“亞圣,該回船上了。”
豐至瑤僵硬地站起來,月光映照著他臉上未干的淚痕。
“亞圣這是哭了?”衛凌難推著豐至瑤往回走,豐至瑤也并不反抗。
他們沉默地上船,杜聲明的手下在他們身后撤去了船板。他們回到了來時關押豐至瑤的那間房間,幾天過去,通風不暢的房內,嘔吐物的污穢味道還未散去。豐至瑤轉身,冷峻地盯著衛凌難:“你們就算獲得了天君的神力,謀奪得了天下,那又如何呢?既然天君在幾千年前能夠被封印,那么幾千年后也照樣可以。而你們這些走狗,又會有什么好下場?”
衛凌難一改先時狂熱冷酷的神情,溫和而疲憊地笑了笑:“如果能借取天君之神力在人間做出點事來,哪怕一件,我們也無怨無悔了。”
他拉著豐至瑤坐到了房內那張小床上。這間臭烘烘的狹小房間忽地喚起了他心中的一點有關家的溫暖情緒。他無法改變申傲雪對豐至瑤的做法,還必須配合申傲雪的謀劃。他能做的,只有在這間囚室里多陪豐至瑤坐坐了。
察覺到了衛凌難微妙的情感變化,豐至瑤冷笑一聲。他冷笑起來真是和他哥哥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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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要比去程風平浪靜許多,豐至瑤沒再暈船,只是終日倚坐舷窗邊,一動不動地沉思。他錯過了一個最佳的時機——甚至他自己還成為了罪魁禍首,他不知道接下來他還能怎樣做才可以阻止申傲雪。他現在孤身深陷敵營,而申傲雪他們的組織又是那么嚴密。
回到顯諭教大主教座堂,申傲雪重重嘉獎了衛凌難與杜聲明等上下教眾一行人。鎮守被摧毀的過程,衛凌難也向大主教座堂內外人等宣講明白了。各項后續事宜處理了好些時間,直到將近兩星期以后,申傲雪才帶著陸凈宇,前來發落豐至瑤。
申傲雪揭開豐至瑤身旁桌上擺著的食盒,里面的肴饌還原封不動地擺著。他又惱人地輕笑起來:“霜兒,別拿自己的身體慪氣。我勸你還是把這些吃了吧,下一頓,你可就吃不上這么好的東西了。”
“多年未見,想不到你竟已這樣狠毒。你算準了我要破壞你的儀式,于是故意利用我,如今又要因此懲罰我。真不愧是偉大的大主教啊。”豐至瑤扭頭看著窗外。
“論結果,你助力破壞了天遺島的鎮守。可是論動機,你當然是確鑿無疑的奸細。”申傲雪把食盒的菜肴一件件取了出來,擺在豐至瑤面前,“霜兒,快吃吧。你今天少吃了這一口,趕明天就會后悔的。”
豐至瑤仍一動不動地坐著。
申傲雪似笑非笑地嘆了口氣:“行,由你。半個時辰后我們再來。傻弟弟,這么大的人了,還這么容易慪氣么。”
待得半個時辰過后,申傲雪見豐至瑤身前的飯菜仍是一點沒動,也不多言了,揮揮手就叫陸凈宇道:“帶你叔父下去吧。”
豐至瑤被陸凈宇押著,機械地向房外走去。經過申傲雪身邊時,他下意識地飛快一轉頭,與申傲雪對望著。他們兄弟二人好像都很想說些什么,但又都把話咽了下去。
我的傻弟弟。申傲雪心道。
哥哥,既然你一定要這樣,那就這樣吧,可是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豐至瑤心道。
顯諭教將豐至瑤關押在了一處密不透光的幽深地牢中。豐至瑤失去了對時間流逝的感知。漸漸的,他已不知道他在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他還要在這里待多久。他確實開始后悔那日和申傲雪賭氣沒有吃食盒里的飯菜了。再往后,他終于開始恨申傲雪了。黑暗幽閉、污濁惡臭與陰濕寒冷無孔不入地時刻折磨著他。他恨申傲雪為何要如此作弄他。恨意與痛苦胡攪蠻纏地絞擰著他,他不再關心什么顯諭教、鎮守、天君了,他只想親手殺了他至親至愛的哥哥申傲雪。
在外面自由的世界,時間仍在正常地流逝。展藍正密切追蹤著南國的戰事,陳平正一路東躲西藏地往藥王集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