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凌難正欲轉身告辭,身后豐至瑤忽凌厲躍起,一掌直向衛凌難命門劈來。聽著直逼后心的掌風,衛凌難下意識地抬手閃避,手肘生吃豐至瑤一掌,踉蹌后退到一旁,讓出了地牢的小門。他起先進來時留了門,沒有關。豐至瑤帶著“阽無悔”劍身殘存的三分之一,奪門而出。衛凌難跟著,緊追其后。
地下空間的空氣凝滯污濁,盡管已出囚室,但也沒好到哪去。豐至瑤待了這么久,早已習慣,衛凌難卻一口氣沒勻過來,腳下一亂,一躍而被狹窄的階梯絆倒。豐至瑤沖出階梯頂端,卻見面前又是一道沉重緊閉的鐵門,門上是一道四字密碼的機關鎖。豐至瑤匆忙地嘗試著轉鎖,卻見機關上全是無序排列的字符,找不出可能的規律,試了幾個,門鎖都紋絲不動。衛凌難從身后已追了上來。
豐至瑤回身,以殘劍抵住衛凌難壓頂而來的雙掌。他們在狹小的通道里扭打在了一起。衛凌難的掌法鏗然強硬、大開大合,受狹小空間所限,只發揮得出七成。再兼穢臭的空氣,又使內息的運轉阻滯不暢。幾招下來,衛凌難竟只有防守的份。盡管累月的禁閉下豐至瑤身體已很虛弱,但二人交手,衛凌難愣是抓不住破綻出手進攻。豐至瑤僅使一柄殘劍,就將衛凌難逼得連連后退,拳掌左右翻飛只為格擋或引開對面的攻勢。
通道內微弱的燈光輕搖,衛凌難終于瞥見豐至瑤一處破綻,一手假意要招架開豐至瑤揮舞殘劍的右臂,另一手反從下方直襲豐至瑤小腹旁側。豈知豐至瑤竟也是虛招,腳下一滑,便一劍刺向衛凌難當面。衛凌難還好警覺,中途變招,接連幾個快步退避,這一劍只刺破他的衣衫,刮下他左肩往下的衣袖。
劃破的衣袖飛卷,自袖間墜出一塊銘牌。衛凌難不顧安危,就要探身去抓。卻不料豐至瑤眼尖,見此情形,立刻飛身一腳,將銘牌踢起,穩穩抓在了自己手上。與此同時,殘劍順勢而出,刺入衛凌難右腹,鮮血如注。
衛凌難本就氣息運轉未暢,受此重傷,跌倒在地不起。豐至瑤就著微弱的燈光,讀著銘牌上的字樣道:“國既卒斬,不吊昊天,誰秉國成?!?/p>
豐至瑤正疑惑間,一眼瞥到方才自己嘗試解開的機關鎖,第三個字正轉在“國”字上。他明白了,這是衛凌難自己也記不住密碼,刻了個銘牌備忘。他連忙撲上去,轉到“誰秉國成”,一推門柄,門應聲而開。門后兩個獄卒,本以為是衛凌難出來了,一看卻是豐至瑤,嚇得一躍而起,拉響警報。二人刀劍在手,卻不敢上前,只得擋在豐至瑤面前,豐至瑤往前一步,他們后退兩步。到得第二扇門前,獄卒退無可退,見豐至瑤一抬手作勢要一劍劈下,二人終究還是害怕地閃避到了一旁。
第二扇門的密碼果真是“不吊昊天”。這扇門后的獄卒倒還勇敢,拼上來跟豐至瑤對了一招,一命嗚呼。正開第三扇門時,衛凌難卻忍著重傷從豐至瑤身后追了上來。
豐至瑤側身阻擋,一面以殘劍回防,擋開衛凌難凌厲的連環雙拳,一面匆忙轉著機關鎖。好容易轉到“國既卒斬”,推動門柄,笨重的大門豁然洞開。雪白的晴日天光頓時傾瀉而入,久違的清新空氣沖撞入豐至瑤的胸腔。
在這黑暗與明亮、污濁與清凈顛倒的一瞬間,豐至瑤眼前猛地刺痛,險些昏倒。清新空氣就如刺激的酒精一樣,瞬間侵襲進他的肺腑,同濁氣激蕩沖撞,強硬地飛速沖刷了一遍他的五臟六腑與大腦。就這瞬間的趔趄,讓衛凌難逮住,一拳砸在豐至瑤后心上,豐至瑤撲倒在地,一口暗紅血腥噴出。
他左臂撐地,飛速回身,揚起殘劍,堪堪攔住衛凌難緊跟著攻上的一雙鐵掌。衛凌難掌上力道沖擊得殘劍急顫,一路傳遞到豐至瑤胸腔深處。豐至瑤又噴出一口血腥。
兩口惡血吐出,豐至瑤反覺肺腑間淤積的濁氣塊壘終于卸下。他靈巧地如一縷輕煙般掠過衛凌難身下,殘劍翩然回落,向衛凌難斜刺去。正當此時,聞得地牢警報的援兵趕了來,一支長劍干脆利落地擋在了豐至瑤殘劍之下。豐至瑤轉頭看去,卻是楚不萍。他知道,楚不萍就是顯諭教的摘星護法。
“楚上卿,好久不見?!必S至瑤借勢就是反手一揚劍,向楚不萍下頦削去。楚不萍側身躲過,變動劍招,長劍漫無軌跡一般地游走著,倏忽就刺到豐至瑤身前。楚不萍所使的劍法同陳平一樣,都是執柏門的上乘劍法無心劍。他知道豐至瑤熟知此劍法,因此總在最后時刻陡然變招,而豐至瑤在慣性下得慢上半拍方能變招應對。加之身體的虛弱,豐至瑤怎么也突破不了楚不萍的圍追堵截。
“豐上卿功力不濟,還是乖乖認輸吧。”楚不萍挑起劍花,眼看就要將豐至瑤持殘劍的右手卷入割下。另一旁,衛凌難也捂著腹部傷口站了起來,抬手就要攻來。
豐至瑤心知,此時此境下他是絕難贏下楚不萍與衛凌難聯手的。他恨恨地望了一眼大主教座堂的大殿,反身朝大主教座堂地界之外逃去。他雖體弱,但逃命的力氣還是不缺的。
楚不萍拔腿就追。但論內功修為,楚不萍的執柏門一流內功醉落魄還是遠遠比不上豐至瑤的蓑煙訣,才追出一刻鐘,豐至瑤就在他眼前沒了影。
一旁的衛凌難也追了上來。見衛凌難腹部傷口血流不止,已染紅了整片衣衫,楚不萍忙伸手攙扶:“無限大人,請先回大主教座堂吧。我再多加派人手,順著他逃走的方向,一起去追去?!?/p>
衛凌難點點頭。不為楚不萍察覺地,他看向豐至瑤逃走的方向,輕輕地滿意微笑。
申凌霜,你會回來的,在我與你兄長為你制定好的時間與地點。那時,你兄長將誘使你殺掉他,而天君將會神降至你身上。這就是你兄長送你的最大的禮物。你知道那則大樹的故事究竟是想說什么嗎?那是申傲雪作為你的兄長,希望你這株大樹能永遠快樂地、遂自己秉性心意地生活在森林里。當森林被步步緊逼地摧毀,他同樣希望,能贈予你最高的力量,你將能夠消泯一切外界的逼迫,恢復屬于你的自由自在的沃土、清新空氣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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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來得比往年更早、更冷。這座氣候宜人的海濱小城,在往年這時節總是晴空融融的,今年卻成天輕飄飄地灑著細軟雨絲。豐至瑤倚在客棧陽臺的雕花欄桿旁,俯視著下方街道上來來去去的人們。
雖然飄著冷雨,這座海濱小城比之這一路上其他地方還是溫暖舒適許多。豐至瑤在這小城里已經待了好些天了。自從逃出顯諭教大主教座堂后,這一路上,他沒少干偷雞摸狗的勾當,時不時也挑些有價值的目標攔路打劫。正好最近江湖上張良的名聲正響,有時他都不需要動手,只要謊稱自己就是張良,對方就會乖乖求饒,獻上買路的錢財。起初他只是為解決衣食問題,后來也不妨順手劫富濟貧,只不過這個貧的范圍也包括了他自己。因此,這一路上,他雖是奔波勞苦,但總歸還算滋潤。到了這座海濱小城,他手頭也有了一小筆錢,足夠尋個不錯的落腳之處,好好休養幾天。
唯一的遺憾便是天公不作美,老不放晴。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過了好幾個月,豐至瑤現在別提有多么渴望多曬曬太陽了。他緊了緊身上的厚緞子大衣,盤算起接下來的打算。他自然不會天真到以為憑借自己的力量就能夠阻止瘋狂的申傲雪與聲勢日隆的顯諭教,可他又能夠上哪里找有足夠力量并且愿意對抗顯諭教的組織呢?看起來,執柏門是唯一的選擇,但那里早就成了他的禁地。
他手上有關于顯諭教圍繞解除天君封印的一切謀劃的情報,但這足夠換取執柏門對他間接害死陳平的原諒嗎?更別提他作為顯諭教大主教親生兄弟的身份。
豐至瑤望著腳下的行人,有人走得匆匆忙忙,有人慢悠悠地閑蕩。人人都是充實或滿足的。他茫然地嘆了口氣。
身上剩的錢也不多了,明天再怎么也得動身去往下一站了。豐至瑤走下客棧陽臺,心想,不管怎樣,今晚先吃一頓好的再說吧。他掂了掂袖中的錢袋。小城的中心有一家新開的酒樓,聽客棧里其他客人說菜做得極好,尤其是招牌菜紅燒鱖魚與清蒸鱖魚,別提多鮮美了。即便是季節不對時令,鱖魚的品質也絲毫不損。
“鱖魚”一詞觸動了豐至瑤的神經。他回想起,當日在執柏門內,他、展藍與陳平三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用飯,吃的就是鱖魚。第二天,展藍就出外勤去了,而一周之后,就是那場殘酷的集會。
想著,豐至瑤已走到那家酒樓門外。門上掛著一副黑漆填綠字的不工整對聯,“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正中一塊匾額上書“蓑笠翁酒家”。店小二引豐至瑤落了座,遞上菜牌來。豐至瑤只簡單掃一眼,便點道:“紅燒鱖魚,清蒸鱖魚,山櫻桃?!?/p>
“客官,這季節沒有山櫻桃,菜牌上寫的是櫻桃蜜餞,您看還要嗎?”
“要?!?/p>
“客官用什么茶?有花茶、普洱、鐵觀音?!?/p>
“不必用茶?!?/p>
“不點茶也有收茶水錢。若是客官想要清口,還是點份茶?”
“你們店規矩倒是奇特。我不用茶,是我不喜飲茶。別愣著了,趕緊跟廚房傳菜去?!?/p>
店小二連聲答應著退下,不一會兒還是上來了一套茶壺茶盅,壺里盛著鮮燒開的清水。
今日來酒樓里用餐的食客并不很多,豐至瑤一個人清清靜靜地坐在窗邊,俯瞰著不遠處映照著黃昏暗灰天色的海面。海浪舒緩地揚起落下,漲潮的海面悄悄地往堤岸高處涌去。他多想自己也做一滴無知無識的海水,悠哉游哉地浮起又落下,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用知道,然后消散。
他多么羨慕……羨慕空中飄揚的雨絲,羨慕旋舞著安睡的浪花,羨慕此時此地的這一秒鐘。
豐至瑤出著神,兩尾鱖魚都上桌了,他還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店小二在一旁疊聲提醒道:“客官,主餐都好了。您的櫻桃蜜餞餐后再給您上來可好?”
“哦,你下去吧?!?/p>
豐至瑤答非所問地敷衍店小二退下。他首先夾起一塊清蒸鱖魚,送入口中,肉質輕盈鮮嫩,淡淡的醇香后泛起微甜回味。這是展藍會喜愛的口味。他又吃一塊紅燒鱖魚,復合的微辣口味讓他心中一震。如此熟悉的味道,竟與記憶中的那一餐分毫不差。
他心中忽然隱隱猜想起什么。這不可能,這也太過巧合了。他夾菜的手輕輕顫抖起來。他想要慢慢品味這番一模一樣的記憶,但他害怕起那一分微弱的假若故人相見的可能。
天色漸暗。店小二端上了豐至瑤點的櫻桃蜜餞:“客官,您的餐后點心?!?/p>
將蜜餞擺好,店小二略一側身,讓出身后一人來:“客官,這位是本店主廚。本店新開業不久,正在征詢客人們用餐后的意見,改進本店的出品。不知客官用了這兩道鱖魚后,是否有何批評指教之處嗎?”
主廚走上前來,微微俯身傾聽。豐至瑤轉過頭來,二人四目相對,皆愣在了原地。那主廚正是昔日執柏門內的廚師老蔡。當年展藍力薦,引老蔡進了執柏門的灶房,他們那頓最后的聚餐也正是老蔡所烹。
老蔡首先起身,打發店小二先下樓離開。他扶著豐至瑤對面的餐椅,開口道:“豐上卿,我可以坐這兒嗎?”
“老蔡……”
老蔡抽出餐椅,在豐至瑤對面坐下來。豐至瑤局促地低聲道:“你怎么還叫我上卿……我早就不是……我現在分明是執柏門的敵人。”
“我已不為執柏門效勞了?!崩喜讨苯亓水數卣f道,“自展上卿另立門戶后,我也就出來了。先時在執柏門攢下些積蓄,就來這座小城里開了酒家。當年展上卿就是在此地初次吃到我掌勺的菜?!?/p>
“展藍他……不在執柏門內了?”
“展上卿另立了一處聰明院,名義上仍屬執柏門,但全由展上卿全權轄理了。”老蔡看向豐至瑤,“我可以帶豐上卿去聰明院。雖然我已離開執柏門,但展上卿特意叮囑過我,若偶然獲知豐上卿的消息,一定告知他。他一直很想與豐上卿再度聚首。”
“他不是想拿住我,把我殺了為陳平報仇吧。”豐至瑤干笑一聲。
“豐上卿若信得過展上卿,便與我同去聰明院。若信不過,我也會把豐上卿今日來此的行蹤告知展上卿,他自會來尋你。但我相信,展上卿是仍然信得過豐上卿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