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主教座堂肅穆的殿門合攏,落下兩片陰影在申傲雪身后蒙上。教眾俯首勒馬,等候大主教的命令。申傲雪回身望向披拂著清晨斜陽的鏨玉高堂,想起十一年前的那天黃昏。那時,這里還只是一個隱世的小村莊,而他第一次來到此地。
他還記得,他在背上背著陸凈宇,胯下駕一匹瘦弱的老驢。陸凈宇那時還不叫陸凈宇,只有個乳名喚作林歡兒。貼著他的脊骨,陸凈宇小小的,拿幾片寬大的舊緞子緊緊包束著,正高燒得奄奄一息。老驢顫顫巍巍,每走一步,都從鼻孔里費力地噴出一絲搖晃的氣喘,好像再踏出下一步就會倒地不起。自帶著幼小的陸凈宇逃出性命以來,他已記不清他們走了多久,也記不清是怎么來到了這間幽谷之中。
他敲開碎泥石子路邊一扇歪斜的老木門,想討一口干凈的涼水。一個面色紅潤的小姑娘應了門。小姑娘給他打了水,清涼的井水盛在一盞厚底的土陶碗中。小姑娘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往陸凈宇干裂的口中喂水,叫來了自己的爸爸。他們一同引申傲雪去了村外不遠處一間格外干凈明亮的草廬,說是一位衛長老住在這里,可以給孩子治病。他們恭敬地叩開了門,申傲雪環抱著正因高熱而煩躁扭動著的陸凈宇,驚愕地看向門口。那長老竟只是一個十八歲上下的少女。長老一襲厚織的棉布長袍,半舊的袍子飄逸垂下,一條絳紫色的寬大綢帶松散地綰在腰間。他溫柔的目光低垂,分不清是疏離還是傲慢。
那便是申傲雪與衛凌難的初次相遇。
陸凈宇只是一般傷寒,衛凌難很快就治好了他。但當幾天之后申傲雪要帶走康復的陸凈宇時,衛凌難卻冷酷地擋在了木榻之前:“你根本就不是他的父親,對吧?講清楚,你是他的什么人,否則我不會讓你帶他走。”
申傲雪并不愿意跟一個神神秘秘的鄉野少年廢話自己的過往經歷。講,講什么?講他如何初出山就被人騙走了身上全部的盤纏,講他被一個林姓鄉紳收留并賞識,還是講林家得罪了本地幫派,遭到洗劫滅門,只得托他帶著林家的獨生幼女歡兒逃生?
申傲雪三言兩語間企圖轉移話題,對方卻始終不肯相讓。他欲拔劍相格,豈料,這個家伙一點功夫也不外露,卻僅施一雙肉掌,就將他穩穩制服:“就這點能耐,誰給你的膽子,帶著個剛斷奶的小娃娃浪游?”
被衛凌難一手扣住咽喉,申傲雪半跪倒在地,繃緊脖頸,壓抑住粗重的喘息。就這點能耐?他沒忍住笑出了聲。不錯,他若能更強大一些,當日便能在恩人的仇家面前護好恩人全家,而不是今天這樣獨自帶著恩人的遺孤窘迫漂泊、無處可去。他直視著衛凌難,帶著挑釁的語氣應道:“既已走上這條路,我再弱又如何呢,難道還能抽身離開?”
衛凌難似乎有些意外,歪過腦袋,意味深長地打量起申傲雪來。看夠了,他方道:“我喜歡你的回答。說說看吧,你走上的是哪條路?說不定我們可以同路。”
“你?”申傲雪傲慢地冷哼一聲,盡管自己還被捏在對方的手心里。他與衛凌難對視著:“我要去殺皇帝老兒。你敢同路嗎?”
“你為什么要殺他?”
“他是我滅族的血仇。”
衛凌難聞言,卻咯咯一笑。他一下就聽明白了,松開了申傲雪的咽喉:“鬧了半天,原來就是你們家犯了誅九族的大罪,你僥幸偷生,于是要報仇雪恨了?”他仿佛是故意要用輕描淡寫的語氣激怒申傲雪,目不轉睛地觀察著申傲雪的反應。
察覺出了這份審視,申傲雪反而收起了怒意,鎮定地站起身來:“知道你不敢了,長老閣下也不必裝出這副世外高人的樣子掩飾。”
衛凌難微一挑眉不語,申傲雪無聲地深吸一口大氣,二人都仔細打量著對方。
許久,衛凌難轉過目光。他若有所思,信手拿起窗邊桌案上一塊沁上了斑斑墨跡的楠木鎮紙,把玩起來。不多時,他放下鎮紙,又轉身撥弄了兩下陸凈宇額前紛亂的劉海。陸凈宇仰臥榻上,正在熟睡。他抱起雙臂,看看陸凈宇,又看看申傲雪,臉上突然浮起一陣狠辣暢快的笑意。他緩緩道:“我們可以同路。”
他說著,仿佛毫不在意申傲雪的反應,仰起頭,不知道望向了什么地方,自語道:“天君護佑,正想要一個合作之人,這就出現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透出一分深藏的隱秘狂熱。
天君?申傲雪帶著警惕的疑問,盯住衛凌難。衛凌難背轉身去,撩開一面已反復漿洗得成了灰白的棉布門簾,示意申傲雪跟上,和他一起進到內室里去。
申傲雪緊了緊手中劍柄,跟著走了進去。抬眼看去,只見這間不大的房間內凌亂地堆滿了古書,滿桌滿地之上還散落著一張張穿插手繪圖樣的手稿。這些稿件上的字跡有的如沉思般嚴整穩重,有的又潦草難辨,仿佛在奮力抓取什么稍縱即逝的靈感。申傲雪滿腹疑惑,順手拿起桌邊一張字跡還算清晰的草稿,見上記道:“天君神力永鎮幽冥,偶逢罅裂,趁隙稍泄。據古秘法,汲而煉為毒,酷烈深劇無解。既可成毒,豈亦可為藥邪?倘得其法,渡厄之沉疾可愈,而永葆安康哉!觀此地神異真氣流轉,或即裂隙之一。久駐于此,以采天君遺力,求索神藥,渡厄有救矣。”
他放下這張已發軟的毛邊草紙,目光又掃過桌上攤開的幾冊古籍。上面凈是一些佶屈聱牙的詭僻字句。申傲雪幼時成長侯府之中,自小受教于名家鴻儒,通讀古文。只這兩眼,他已將古籍上記載的有關天君與眾神之戰的故事看明白了個七七八八。過去,他早聽聞過在民間小范圍流傳的天君信仰,也看過由幽冥魔王與高天之主傳說演繹的話本。畢竟,自跟著父母倉皇避禍、落魄山林后,他常混跡市井草莽之間,也因而見聞了不少他曾經嗤之以鼻的雜說怪談。但他沒想到,竟真會有人如此虔信天君的存在,虔信到甚至企圖汲神之力,以至于有些瀆神了。
帶著暗藏深心的懷疑、戒備與試探,申傲雪答允了同衛凌難合作。十一年前那個初出茅廬、寂寂無名、一心只想復仇雪恨的小青年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這一決定將讓十一年后的自己成為在整個江湖之上威名顯赫、坐擁最強盛邪道勢力的大人物。就在此地。這里是他的起點,今天也將目送他啟程,走向自己的終點。
就在此地。十一年。
十一年過去,他發現他早已不再想要復仇了。他是肅望侯陸氏一門的遺孤陸懷民,他曾是常常華服珠輦出入皇宮與皇子們伴讀的公子貴胄,轉眼間他又是被無辜降予極刑的凄凄受戕害者。他曾渴望去弒君,去雪恨,去向那個曾給他的家族施加了無盡慘酷的人討還血債。可是,然后呢?他明明是無辜受難之人,然而在復仇之后,他作為弒君的惡犯,又將受新加諸身的無盡罪罰。歸根結底,他究竟復了什么仇?憑什么復仇的結果,要是無辜受難之人繼續遭受厄難?
這不是他理應享有的人生。他喜歡這道山中幽谷,喜歡谷底這條在碎石間跳動的小溪,喜歡溪旁兩側的這些小木屋。他們在搭木屋時,肩上的木材都還散發著幽沉的清香氣味。他還喜歡和鄉人們一起培育種子、改良紡織。還有那第一個給他開門的小姑娘臉上健康的紅潤,還有山上叫他越來越熟悉的每一條泥濘的小徑和每一眼從草根下悄然冒出的泉源。這才是他喜歡的生活。他所真正值得的復仇,應該給他這樣的結果才對。
他多想永遠停留在這里。
可是他很清楚,這世上沒有桃源。事實上,他害怕。外間租稅和徭役的征調遲早會找向這塊人煙,這里也將被變成“那一個”世界,那一個他曾作為陸懷民生活過的世界。他難以忍受,哪怕只是想象,那個面色紅潤的小姑娘以及他的鄉人們,向那個皇帝俯首稱臣,然后從此甘心讓自己整個的命運都托付于高高在上之人的一念之間,就像可嘆的陸懷民那樣。
決不可以。
這十一年間,他還常常想念起自己的幼弟申凌霜。霜兒打小就過得跟孤兒沒什么兩樣。他永遠不會忘記,在他離開他們隱居的山鎮時,霜兒剛過十歲生辰。當日,他為了給霜兒準備生辰大禮,跟幾個狐朋狗友,跑去老遠的縣城搞了一大堆漂亮的礦石標本。等他幾天后回到山鎮,卻見鎮口的牌坊上掛著四顆血淋淋的頭顱,有兩個小孩子,另兩個,是他的父母。他瘋了似的奔向滄舟山人處,霜兒還在練武,恍然不知變故突生。他強裝歡笑,為霜兒慶了生。霜兒可喜歡那些形色各異的礦石了。第二天一早,他最后看了一眼正往灶臺里添柴的霜兒的背影,獨自出了山。
那堆石頭還在滄舟山人的隱廬里收藏著吧。真是糟糕的禮物。現在,這一片桃源般的世界,這一種生活,這才是他最想要送給霜兒的禮物。是了,這樣的生活。他一定要將其鄭重禮贈霜兒,他必要其永存。
霜兒值得這一切,他也當得起這一切。霜兒與他不同。他是一個曾親歷血腥的淪落之人。他曾高踞云端,因此又曾墮入了泥污。而申凌霜沒有。那時,霜兒才四歲。在霜兒有記憶的世界里,京城、侯府、皇宮的一切,全部都不存在。這樣才好。四歲,肅望侯一家甫一逃入深山,就送四歲的霜兒去了滄舟山人那里。說是拜師受教,也是為保護他。對他來說,他人生的起點就是自由自在的山林,和山林間之清風明月、草木澗流。
霜兒,“這一個”世界理所應當地屬于你。
當年,父母避禍于小鎮的西山,滄舟山人隱居在小鎮的東山。申傲雪便常常在兩座山間徒步往返,給霜兒捎去父母家作的小菜,給父母帶回霜兒又長進的消息。霜兒總是那么明媚、健康、清朗,就像所有普通人家的天真爛漫少年一樣。至于我?血污的墮落刻入我的過往,我已被它給塑造。我本非不擇手段之人,可如今,我早已不啻邪惡。我即是玷污,不該走入這個明凈無憂的世界。我只能將其送給你,請你,好好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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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正是立夏。申傲雪從大主教座堂前收回目光,門楣之上鑲嵌的七彩玻璃反射夢一般的流光,映在他的肩上。他輕輕一揚首,教眾們便立刻會意。這支精干威嚴的隊伍沉穩地向京城開拔。
他們先期已派一些教眾去往京城,現在已經開始散播瘟疫了。他們需要這場瘟疫,為最終的大祭儀將天君喚醒降下而鋪墊。
致病的毒素由衛凌難所煉制。多年以前,他們曾從一個人稱“盜圣”的大盜手中得了兩件分別喚作召仙鈴與捕仙網的法器。衛凌難對捕仙網進行了改良,捕仙網從而能夠與微量的天君神力共鳴,并進而采集這些天君神力。先時,云吞煙曾用捕仙網破壞了玉宸寺上以仙人性命填補的鎮守裂痕。但更多時候,顯諭教內都將這件法器供奉在大主教座堂下幾重深的地底。那里是兩道微弱的幽冥裂隙,在十余年前的最初由衛凌難勘明。裂隙緩慢釋放著十分微量的天君神力,被這件法器采集。每待收集足量,衛凌難又施秘法,便可將采集而來的微量天君之力萃取而出,煉為靈藥或劇毒的毒素。
靈藥與毒素并不便與人的身體直接融合。為使人身更好接受,二者又都會交予無界圣裁,以進一步炮制成藥。這次京城時疫之毒,便是無界圣裁的得意之作。
無界圣裁拿衛凌難所煉毒素制作過的毒藥不少,大都是些試探的草樣,實用過的不多。其中最是精巧絕倫的,則當數一年多前專門為對付執柏門前任掌門陳平而制的毒。那一次,他投入了前所未有大量的毒素,施以環環相扣、層層相生的藥理設計,唯一的解藥不僅需要同樣大量的衛凌難所煉靈藥,還需要其藥理能恰好循著毒藥的曲折設計而行。當時,他不放心手下的藥工,還親自炮制這味毒藥及其解藥,竟也浪費了好些工夫和原料才制成。
而這一次制作時疫之毒,其艱之巨,更是叫無界圣裁迷狂。大凡毒藥,說到底也不過是施于一人之身,一舉斃命。而時疫之毒則還需要能夠廣泛、持久地傳染。鉆研的過程中,無界圣裁意外發現,源自天君之力的毒素竟潛藏著在人身體之內增殖的能力。他用一種陰毒的藥理設計,使毒素沉入人身最深之處,并緊緊封存在氣海丹田之中。毒素吞噬翻涌的血氣,將源源不斷增殖,而寄生的廢料成為“瘴氣”,彌放而出。
立夏之前,衛凌難便已動身,先于申傲雪一行到得京城。他首先便會見了無界圣裁,將捕仙網交了過去:“開始吧。”
“你又改進了些?”
無界圣裁捏著暗光流涌的捕仙網,在手里細細地揉搓。金線柔軟地滑過他的手心,他撫弄得愛不釋手。
“融合了符家金礦法杖的碎片。法杖失靈了,但原材料的神媒還在。”衛凌難簡短地解釋,“大主教已下死令,必須在大祭儀前至少三天采集足量‘瘴氣’,確保大祭儀上共鳴足夠強烈,喚醒天君,萬無一失。”
“京城好幾十萬人,便是只一半的感染,釋出的‘瘴氣’也充裕了。”無界圣裁的目光還在捕仙網上上下下流連,嚴密交織的金線如水般淌過幽明,映在無界圣裁眼底,貪婪地不安跳動。他的臉上流露出按捺不住的興奮與渴盼,低聲自語:“終是遂我心意,得償所愿,得償所愿哪。”
衛凌難不以為然地抿了抿嘴角,欲言又止。至少現下,無界圣裁還是他重要的同僚,他們還有一項事業需要共同完成。他很清楚無界圣裁入顯諭教是為了什么,也早在心里將無界圣裁判定為一個貪心的蠢貨。誠然,不論是對藥性毒理還是經營的手腕,無界都很精明。無界還拿他給的靈藥成功炮制出來過幾味靈丹妙藥,救治好了衛渡厄,也助益了顯諭教高層人士的武功大漲。但無界這個蠢貨,對天君真正的神明大義一無所知。
為避人耳目,二人告辭后,無界圣裁并不相送。衛凌難獨自走出醫館。時疫已經開始悄然擴張,醫館的繁忙擁擠初見端倪。衛凌難回身看向醫館門邊或坐或臥的病患,有人在驚恐囈語,有人發著躁狂,躺倒在地上抽搐,有人給家人捆得結結實實,渾身都在恐怖地掙扎。這些人還不知道自己一旦染病便是必死,更不知道,他們苦苦尋求治療,而他們以為來救他們命的,其實卻是向他們索命的元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