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的、僵硬的、喑啞的大街,真是熟悉,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申傲雪自綾羅的窗格向馬車外看去。他今天出了顯諭教在京城的別館,去往樞機大臣舒明據的府邸,接見寓居在舒府的無極圣裁孟滄月。申傲雪沒帶什么從人,后面只兩架馬車,一架坐著衛凌難,另一架坐著他一個心腹侍從張有福。
車馬停在舒府闊有三面的正門前。孟滄月早有吩咐,自門庭至正廳,一眾仆應皆跪候道邊。申傲雪踏入青石鋪地的門面大院,見著這樣的排場,叫他一下子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他看了眼張有福,張有福領會,沉著嗓子吩咐眾人起身。三人登上正廳。廳上掃灑凈盡,只孟滄月一人早伏地叩首以候。
申傲雪走過孟滄月身旁,在正廳主座上坐下。張有福跟從其后,立侍座旁。衛凌難停在孟滄月身前,二人既是平級,便無跪拜的道理,孟滄月起身,沖衛凌難抱拳作一個揖,算是打過招呼。他們二人分坐廳上兩側。眾人落座后,舒明據的貼身男仆瑞棋走進廳內,上前先為申傲雪奉了茶。張有福接過茶盤,擺在主座靠手旁的香檀木案上。瑞棋又依次為衛凌難和孟滄月上茶、布設筆墨。今天可不是來閑話的,而是為商議神降之后的朝綱變更。在長期的書信往來中,孟滄月與衛凌難的意見已生分歧,難以調和,非得當面論辯不可了。孟滄月主張應由顯諭教之大主教接掌帝位,并將朝堂官宦的組織構架逐步替換為顯諭教教會結構,而衛凌難則認為顯諭教與朝廷在名義上應永久保持分立。
先時,衛凌難和孟滄月尚保持著表面禮節。書記的紙筆一上桌,二人登時收起先前的和氣,各自醞釀尖銳交鋒,窺伺著開口發難的時機。只有申傲雪留意到,跟在瑞棋身后一個年輕的雜使仆役,跛著腳,面帶異域相貌。他替瑞棋端著沉甸甸的硯臺鎮紙各物,面無表情,但又好似隱約帶著一絲與他的身份地位不相稱的傲慢。
申傲雪皺了皺眉。
孟滄月首先開口道:“天君神威,一旦降世,人間何止天翻地覆。若皇權勛貴阿堵人物,本便無用,棄而代之,合足慮也。”衛凌難駁斥道:“我等祈喚天君臨世,非為禍亂人間。既有所計,何故添亂,橫生枝節。”“有所計?”孟滄月尖刻地哼一聲,“我等所圖,沒了那群廢物當道,豈不便宜許多?”衛凌難道:“雖則當道,好生利用,大可替我們分擔帝事瑣屑。你亦述及天君神威,既為神圣基業,卻去爭搶區區凡俗權勢,豈非自輕自賤了?”
聽著二人唇槍舌戰,申傲雪揉揉額角,端起手邊釅茶。他并不在意天君神降之后的朝綱將如何重組,他只希望能給他的弟弟留下一個更宜操縱的局面。至于兩位圣裁主祭因何各持立場,他心中可是門兒清。孟滄月科舉出身,少時自視甚高,高中狀元后卻久未得重用,后依附累世公卿的舒明據一門,一夕飛黃騰達。如今他雖躋身權臣之列,但這根刺總是已深扎在心尖兒了。至于衛凌難……這家伙倒是簡單。心里從來只裝著個幻想中的飄渺神國,至于凡俗種種,碰都不想碰。自初識時便是如此了。
申傲雪站起身來,趁著二人爭論的間隙,丟下一句:“你們二人有初步結論了再告給我。”他轉身獨自出了正廳,走下廳后一方花園。園內靜悄悄的,更無他人,只瑞棋正倚柱靠坐抄手游廊下,聽候廳上吩咐。更走近些,才看到一株海棠樹擋著方才跟在瑞棋身后的那個雜使仆役,正跪在一旁的磚石地上給瑞棋捶腿。申傲雪端詳著看去,卻見這雜仆冷漠的神色間分明仍掛著說不出的傲然。
不防瞧見申傲雪出來,瑞棋趕忙收起大剌剌平伸在廊側坐凳上的腿,滾下地跪向申傲雪:“尊上有何吩咐?”
申傲雪看著瑞棋身旁那個雜仆:“你叫什么?”
那雜仆側身面對申傲雪,抬頭望向他:“我叫悅意。你叫什么?”他的語調里竟帶著疑惑的好奇。
“放肆!怎么同尊上回話的?給我掌嘴!”瑞棋惡狠狠地扭頭斥罵道。
悅意卻好似沒聽見瑞棋的話似的,迎著申傲雪的目光,也打量起申傲雪來:“他叫你尊上,你便是人們所說的顯諭教大主教了?”
瑞棋“咚”地叩頭在地:“尊上,這小廝是南國帶回來的蠻子,放肆無禮得很,我這就叫人拉他下去,看不打他個皮開肉綻,好生教訓他一頓。”
“你先下去。”申傲雪卻令瑞棋道。
“尊、尊上?”
申傲雪對悅意來了興趣。他不看瑞棋,但一束凜冽的目光好似透過了他的側臉射出,叫瑞棋打了個冷戰。瑞棋走后,申傲雪方又開口道:“我倒是不知道,舒宰輔的府上添了個南國人。”
“咦,南國戰事不正是你的顯諭教暗中挑起的嗎。那么你的部下從南國帶回一些戰利品,你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悅意神色認真,并不似在饒舌。申傲雪一抬腳,跨坐游廊坐凳上,俯身逼視著悅意:“你先時在南國是做什么的?”
“聽這座府上的人說,你們正在籌謀改天換地的大事。可是,似你這般就將登神成仙的大人物,在此緊要關頭,何必在意我這么一個小瘸子的身世由來呢?”
申傲雪語氣一凜:“登神成仙,是何來的胡說妄言?”
“瑞棋是舒明據的貼身侍從,也常侍奉孟滄月。我天天伺候瑞棋。那么我聽得一二又有什么奇怪呢?”悅意疑惑地反問道。
申傲雪身子俯得更低了。他一手按在悅意頭頂:“你這個來歷不明的小雜種,膽敢探聽情報?我現在手上發力,你即刻就能死在這里。”
“即便登神成仙,你們又能如何呢?人間的君王履行摩訶雅那的意志,而摩訶雅那的意志又真的是從心所欲嗎?”悅意卻仍舊接著自己先前的話頭,自顧慢吞吞地努力解釋道,“摩訶雅那為何必須垂青篤護三世?又為何必須賜其早逝?若摩訶雅那擲骰子決定,那么南國的至高神主只在執行一道工序,與西域所造的發條玩具有何不同?若摩訶雅那做自己的判斷,那么作為與世長存的神明,摩訶雅那難道不會為抉擇的目的而迷茫?因其每一個此時的努力,都必將在無休止的彼時之中某刻成為無可預料的結果。由此,既又迷茫,那摩訶雅那判斷的時候,又何嘗不仍只是在擲骰子呢?”
申傲雪不禁哈哈大笑道:“小子,你剛給帶來中土,可聽過中土一句俗語‘夏蟲不可語冰’?等你擁有了至高無上的力量,再去看看迷茫不迷茫吧。當然,你永遠也擁有不了的,你只是個跛腳的小雜種。我看你倒確是個聰明人,就是聰明得太愚蠢了。”
“不論力量幾何,神明也終只是人間的神明。而那些不存于我們這方人間的神明,終歸也仍存于某方世界中。面對自己所在的一整個世界時的迷茫,與力量高低又有什么關系呢?對于世界來說,力量也只是其中無窮存在中的一個而已。”悅意仍舊認真地解答道。
申傲雪收起笑意,手上用力,再多一分就能扭斷悅意的脖子:“但我的力量可以讓你下一秒就死在我手心里。”
悅意好心地提醒道:“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瘸子,你的力量能殺掉我,與神明的力量能否應對來自整個世界的迷茫,這兩樣是沒有關聯的。”
申傲雪臉色陰沉,面上殺氣使旁人只是見之便膽寒,也只有悅意駑鈍,仰頭直直地望著他。申傲雪一腳踩著游廊的坐凳站起,負手大笑起來:“小家伙,我不在乎對不對付世界。什么一整個世界,這可太大了。我只要能把這片人間天翻地覆,就幸甚至哉了!”
申傲雪連聲大笑,好久才停下。他扭頭不再看悅意,目光飄著飄著,落向了碧空中未落的淡白半月。
悅意腦袋微偏,仔細看著申傲雪,短暫停頓了片刻:“你好像有些難過。”
“笑話。”申傲雪輕蔑地冷哼一聲。
就在這時,正廳后門“吱呀”一聲,孟滄月推門走出。他站在門下院邊,叉手躬身道:“大主教,無限圣裁與屬下會商已得共識,草擬好了,請大主教示下。”他看到悅意跪在申傲雪腳邊,不見了瑞棋,低聲又補充道:“這南國小廝是舒丞相同我帶回的人質,他是執柏門展上卿的人。”
“哦?既如此,更應看好了他。”申傲雪走上廳去,飛快地略一側身,看了看背后仍跪在地上的悅意,“他知道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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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瀝瀝的細雨連綿不絕好幾日。山間本就潮濕,這些時日,就連石板磚縫間都在幽幽升騰著絲絲縷縷的水汽。為了敞氣,這間不大不小的廳房四面門窗皆大大掀開。展藍坐在廳內中央,熱得快把手中一把折扇扇冒煙兒了。他面前堆著執柏門和聰明院呈交給他的公務文書,手邊一小盆陳皮綠豆湯,已吃掉了大半,所剩余的還溫熱著。
他今日剛收到豐至瑤的信。信是托聰明院在京城的聯絡人輾轉送回的,閱后即焚。豐至瑤已找著陳平,但陳平似乎有著自己的打算。也罷,都是為了阻止顯諭教的驚天陰謀。至于具體的細節,如果陳平自己已經決意求死,那么誰有能耐攔得住他呢?
展藍暗自苦笑。有那么一瞬間,一點往事浮上他的心頭。那時他已任上卿數年,而陳平新晉上卿不久,又很快在新一輪公舉中接手了掌門之位。當年執柏門的高層里有好事者,想要撮合陳平和展藍二人。倒不是因為二人有多么情投意合,純是瞧著論才能、論地位,正道江湖里能和陳平相般配的人也就是展藍了。二人彼時正當青春年少,懵懂之間也就順水推舟地相處了一段時間,最后卻是不歡收場。世人皆說陳掌門寬和謙沖,只他知道,陳平骨子里是倔得沒邊兒。他們二人決定結束這段關系時,他對陳平說:“咱們兩個都是那類心中只最愛著自己的人。你無法改變我,我也不想改變你。咱倆還是做同僚最好。”
相較于陳平和豐至瑤在京城的下一步謀劃,信中更有兩處引起了他的關心。一處是對時疫致病源頭的分析,印證了他先時的懷疑。早在南國戰事剛剛結束的春季,蕭天明就收到了顯諭教的征召,要求他立夏趕赴京城,而正是在立夏,時疫開始傳播。只是讓他震驚的是,顯諭教對玄而又玄的魔王諸般事竟已然諳熟到如此地步,先時破壞鎮守,如今甚至連魔王之毒都能夠提煉出來了。
另一處則是聰明院的京城聯絡人附在豐至瑤信件中的幾條便箋,其間一條匯報了當前在京城流傳的一則民謠:
“日月暝,星海覆。弟兄相僭,不國以薦。”
時人都道這是在譏刺當今皇子相爭而置民生于不顧的局面。
“日月暝,星海覆……”展藍低聲喃喃。這六個字,其實是他與悅意約定的暗語。雙鷹神廟一別,他原是只要悅意保重自身就好,悅意卻執意留下幾條暗號,以便傳遞情報。
“你在京城深陷敵手,又無親無故,我手下在京的人你也一個都不認識。非得叫你來傳遞情報,我還不至于。”展藍無奈地搖頭笑道。
“也許我總歸能找到辦法的。”悅意不久前才被通宵審問了一宿,此刻一邊費勁地咳喘著,一邊道,“展藍上卿,我們都有各自角色。也許,我只是個邊角的小小丑角。但我,喜歡演戲,我喜歡,多一點戲份。”
他竟然,是用這種方法……展藍短促地笑兩下。他費這么大勁,只是為了向我轉告儲君之爭一事嗎?此事并非多么嚴密掩藏的隱秘,以聰明院的手段,遠不需要,也不值得非要靠悅意來傳達。悅意并非不知道這點。
除非,展藍一個激靈,“弟兄相僭,不國以薦”,所指的另有其人。相僭,僭越的只是皇權禮法嗎?以薦,又是向誰進獻?
展藍趕忙抻下因濕熱難當而卷起來的衣袖褲管,草草整理兩下儀容,往側院走去。臨水的一間軒室里,冉雍正在清點時疫以來,聰明院在京城還可調用的人手、資源。展藍走進,先就倒兩杯熱水下肚:“師叔,這么潮濕的天兒,你在這辦公,可還使得?先時命人在后山開敞處騰了幾間屋子,你又不想搬去。”
“心靜自然涼。”冉雍頭也不抬,心平氣和地應道。
“是,我現在心可不能靜了。”展藍手里不安地把小瓷杯捏來捏去,“我今日得了京城來的情報。我恐怕需得親自往京城去一趟。”
冉雍一驚:“去京城?你知道那里正鬧疫病,不說十室九空,也是滿城瘴癘了。顯諭教雖說也在那興風作浪,但聰明院里的人在京城安插得也不少。程葉息那邊也派了池鑒安上卿,帶了好些執柏門的醫官藥師去了京城,既是治病救人,也是在防著顯諭教的陰謀詭計。”
“顯諭教這一次,將是前所未有的大動作了。我已確鑿,京城的時疫就是為他們所謂的‘大祭儀’做的最后一道準備。”展藍“啪”地將瓷杯拍在桌上,“光是現有的人已經完全對付不了他們。顯諭教的大主教申傲雪也去了京城了。這很可能已經是我們的最后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