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下玉機臺,豐至瑤心下一片空白。沒有人來追殺他,甚至沒有人扭頭看他。在全知全能的神降之下,一個年輕冒失的刺客連一粒輕沙都算不上。他穿過迷宮一般的街道,街頭巷尾不知什么時候冒出了好多人,帶著大病新愈的神色,新奇地打量著久未謀面的周遭世界。豐至瑤挨過人群,腳下不由自主地被帶到了他所暫住的小院門邊。
隔著幾條街外的人聲遠遠地浮動向耳邊,豐至瑤徒勞地定定神,推開院門。院內(nèi)沒人,蕭天明也走了。
他失去了所有人。陳平死了,展藍一定也正惱恨他,短暫作伴的蕭天明也被他拋下。最后,他親眼看著他唯一的親人與他走向天人永隔。直白意義上的天人永隔。他本該將當胸的一劍果決刺下,可他偏生在最不應該軟弱的時候犯下了足以讓他用一生去追悔莫及的軟弱大錯。他踉蹌著走向院子中間那張陳年開裂的木桌,抓著桌角,仰頭茫然四顧。他不但徹底失敗,且又孤身無依。他過去的一切愛恨、少年的激越,一旦化為烏有,仿若他在剎那間死去了一回。他既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更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事要做。
小院的灶房里還剩著米面菜蔬。他近乎茫然地燒上水,煲上米飯。他彎下腰,下意識地從灶邊陶土堆的屜子里取出兩只碗。他的目光乍然落在碗上,一下痙攣一般把多余的那只碗猛地摔去地面。粗瓷海碗彈在硬土地上,跳起來又再次落下碎成三片。豐至瑤正不耐要一腳踹開瓷片,腳尖觸及之時反驟然愣住。他恍恍惚惚地蹲下,一片片撿起地上碎片,一手捧起,也不知自己干么著了魔似的盯著這堆殘碎,就地呆住了。
他想……他想回家。昔年父母的西山隱廬,無人居住修繕,七年過去,早坍圮了吧。
打定了模模糊糊的主意,他心下反倒從容許多。他趁著小院里剩的糧,又盤桓了數(shù)日方才動身離京。這幾日,監(jiān)國太子登了基,登基大典上由顯諭教大主教為新皇加冕。大主教之位已由衛(wèi)凌難接任,圣裁主祭之位撤銷,而立陸凈宇、先和塵醫(yī)館館主任蓁與先黃門侍郎孟滄月為圣教三大樞機圣王。中土劃分為三大教區(qū),三樞機圣王各領(lǐng)一區(qū)。四護法沿襲舊稱,另各封國公。先皇以身祭獻,追封圣徒。先小皇子拜攝政王。舒明據(jù)亦封王,為瑯琊王,授十郡之地為封邑,仍領(lǐng)丞相與樞機大臣之職。朝野劇變,過渡卻異常平順。只因天君在上,申傲雪雖遙踞八風塔頂,下界之毫末行止動念皆逃不過神心明照。
聽見這些消息,豐至瑤心中竟一點起伏也沒有。如果南國戰(zhàn)爭、京城瘟疫,上一年內(nèi)白骨露于野的慘象后人們照樣能崇拜虔信這一切的幕后真兇顯諭教,那如今京城這些變動,在豐至瑤眼里也無非一點陳芝麻爛谷子事,不能動起他心神。
他終究做不了陳平那樣舍生取義的大俠。萬幸,他畢竟也不會是申傲雪那樣貪婪市儈的邪魔。他現(xiàn)在只想回家,守著父母衣冠的墳冢。當年父母被梟首示眾,衙門也不許任何人收尸,最后尸首都不知被草草拋去了哪里。年少的他只能在滄舟山人幫助下為父母的衣冠立一座冢。回去種地養(yǎng)雞,對,還有滄舟山人。雖然小時候他們待他并不算和善,但自己的一身本領(lǐng)終歸也是他們一手教出,時常去小鎮(zhèn)的東山上看看他們吧。
在離京前的最后一天,他躊躇了好久,是否要去聰明院和展藍道個別。終于到了黃昏,他鼓足勇氣,徒步去了聰明院的京城分院。剛到巷口,他就見展藍、蕭天明同兩個聰明院中階門人模樣的人騎馬往出城方向去了。馬屁股后都掛著行囊,看起來他們也是要各回平安州和藥王集了。其中一個門人身后還跟著坐了一個并未著執(zhí)柏門制服的男青年,南國樣貌,側(cè)身而坐,一條腿扭著,看上去是有殘疾。
蕭天明經(jīng)過時瞧見了豐至瑤,神色一變,又驚又惱恨。蕭天明決絕地扭過頭去,也未同展藍講,氣鼓鼓地埋頭策馬而過。他故意踢了踢馬刺,馬兒一受激,使勁兒撂了兩下后蹄,朝豐至瑤臉上踹起一大團灰土。豐至瑤知道是自己有負蕭天明在先,因此也不怨他,只目送著這五人四馬走出長巷,上了通京城南大門的大道去。
但愿此去不是永別。豐至瑤苦笑著抹去臉上的土星子。
次日一早,豐至瑤最后看了眼這方他與陳平短暫共駐過的小院,像是給自己送葬一般,垂目沉思了良久,方才合上門、掛上鎖。他把這柄再也用不上的鑰匙小心揣在了身上。從京城徒步回兒時的山鎮(zhèn),少說也得月余。反正他也不急著趕路。出了京城的西大門,沿著官道,第一天晚間便在京外的第一座驛站投宿。
雖是離京只有一天的腳程,驛站的民風已與京內(nèi)大不相同。兩溜青灰色的小平房夾在官道邊就是一座驛路小鎮(zhèn),道兩旁拱衛(wèi)成一排翠綠涵洞的大榆樹下,農(nóng)夫、腳夫、鏢師和游方的書生亂哄哄地坐一塊兒談天。京里的人們壓著嗓子交換兩句、點到為止的妙論,榆樹底下的人們盡管粗聲大氣地就高談闊論起來。
“京里頭先兒死人死太多了,現(xiàn)在正缺人呢,咱們正好上京去賺一票。”一個指節(jié)粗大,看起來工匠模樣的人嚷嚷道。
“你有瓦工手藝,正好派得上用場。朝廷現(xiàn)在正宣傳哩,招外省的人去京里,到時候都來找你修房子。”一個腳夫笑著喊道,“像我這種沒手藝的,去了也只能打雜賣力。”
另一個腳夫立馬回嘴道:“誒,怎么,打雜賣力的,現(xiàn)在京里也正缺著呢。我聽人說現(xiàn)在開的工錢可高呢,就是個小工干上個把月,也抵得上過去咱干一年。”
“不止!我跟你講,進京去干個三五年,掙撥大的,就夠在京城買間小院啦。那時候,咱不就是京城人了,子孫后代都享福。”一個農(nóng)夫插嘴,他似乎正盤算把自家那塊巴掌大的田地給盤出去,上京做工去,“可不比咱種幾輩子地強。”
豐至瑤見他們談得熱鬧,從旁聽了會兒,也撿了樹下一張空板凳坐下來,插話道:“打擾了,諸位。現(xiàn)今京城里真有這般多誘人良機?我方從京城出來,卻是不曾留意過。”
樹下那幫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豐至瑤,見他一身布衣端正整齊,一個補丁開線也沒有。又見他面貌白凈俊美,講起話文縐縐的,便只道他是個讀書人:“這些行情你當然不留意。誒,但是咱聽說轉(zhuǎn)年皇上要增開一場科考,你怎么現(xiàn)在反倒要離京?”
豐至瑤不明白為何提起科考來,聽得一頭霧水。樹下兩個書生見他一臉茫然,互相使了個眼色,笑道:“這位兄臺離京自是有自家的要緊事了,你們這些人好生無禮,沒得打聽什么。”
“然也,你們這些大老粗豈懂其中門道。明年增開那一場恩科,不過是為朝賀新君圣朝罷了,考取上了又怎堪比正經(jīng)八百的常科士子呢。”另一個書生接口道,“這位兄臺一看便是有心作一番大事業(yè)的,那常科進士才是堂堂正正的基石,將來仕林里敘起同年也更威風,那才是對將來仕途大有好處。”
那腳夫農(nóng)夫們聽得一愣一愣的,訕笑道:“還有這些名堂。我們又哪里知道。”
那兩個書生背后一張帶靠背的椅子上,客棧的老板清了清嗓子。老板是個中年婦女,在這驛路小鎮(zhèn)上開了多年店,什么人沒見過,年輕書生打的心思一眼看穿。他見豐至瑤生得貌美,便更偏袒,直對豐至瑤道:“你可別被他們蒙了。什么恩不恩的,我是不知道,但我可知道,轉(zhuǎn)年新開的那場試,考中了可就直接任京官啦。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可不能不抓住。”
聽明白這一大幫人興沖沖的種種前因后果,豐至瑤不置可否地暗自冷笑,道:“看來這天君降世,正是一股好風憑借力,好送人人上青云。”他可不信申傲雪有這么好心。申傲雪不是那種篳路藍縷、苦心經(jīng)營十年,只為了普渡眾生的人。
大伙兒沒聽出豐至瑤話里的酸苦,應和道:“那是。人人都說,天君可是無所不能的大神大帝。先時圣教的衛(wèi)大主教才宣諭,天君許諾,要賞給所有人世世代代富足、順意哩。”
衛(wèi)凌難傳達的神諭,豐至瑤在京里時倒也有所耳聞。他覺得滑稽:“你們真信?所有人順意,那假如我就想要你手上那二兩銀子,你就不想給我呢。遂我的意,就遂不了你的意,反之亦然。天君又怎樣,這種哄人的鬼話你們也信。”
“哎呀,趕緊閉嘴。大不敬!”一個腳夫一疊聲喊道。
“你能想到的,天君能想不到?你看當今皇上和攝政王爺,先時斗成什么樣,現(xiàn)在不是恭親友愛得很嗎?”另一人嗤笑道。
“只要你信天君,天君神恩浩蕩,什么給不了你。那些京里來招人的布告上,多高的工錢都是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總做不得假吧。”
“對著呢。咱二嬸兒一家頭兩天剛賣了地進了京,就馬上給家商號招走了。也是家圣教徒開的商號,當場就給了他們一家三口五十兩白銀。”一個農(nóng)夫得意地宣揚道。
“就是,那五十兩白銀總做不了假。”
“剛打過仗,現(xiàn)在到處都缺人,這總是事實吧。京城還剛鬧瘟疫,更缺人缺得要緊,這也真得很吧。”一個年長的匠人語氣高深地篤定道。
“一言以蔽之,現(xiàn)在處處求人若渴。”那倆書生見豐至瑤口出悖言,認定他成不了氣候,心里松快些,也插口進來,“又有天君神恩作長久之護持。我等正是生逢其時,好風青云,豈可相負。”
聽著大家伙兒你一言我一語的激烈鼓噪,豐至瑤只覺提不起半點興致。這團嘈雜下,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想念起兒時清晨,耳畔清越婉轉(zhuǎn)的鳥啼。他一陣煩躁,冷冷打斷了眾人:“可惜在下父兄新喪,歸鄉(xiāng)守孝,天大的良機也要不起了。”說著,在萍水相逢的眾人雜揉了憐憫與輕蔑的眼光里,他起身離座,返去了投宿的客棧。客棧老板望兩眼他的背影,惋惜地搖頭:“這傻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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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路的光景相仿,也不論過去聽沒聽過顯諭教的,人們仿佛一夕之間都為天君迷了魂。這也難怪,天君輕輕一抬手便滌清京城瘟疫,神跡眾口傳頌,更何況眼前就又有這許多好處。誰會傻到連這樣顯而易見的道理都看不清?天君是最好也最強大的神明,就連先時的皇帝老兒都拜服,拿他人間最尊貴的一條命來喚求。退一萬步說,即便不崇信天君諭詔的地上天國,圣教徒的莊園、商行、工坊開出的工錢,數(shù)量之巨足叫這些莊稼人、小市民瞠目結(jié)舌,總是真金白銀、實在不虛。
豐至瑤原不知道顯諭教有如此豪富。他不齒一笑。申傲雪,你當真是改不了你的貴族公子德性。
對豐至瑤來說,這一路走得太過煎熬。他太清楚顯諭教犯下過多少陰毒殘暴的罪過。既然沒有人在意,那么也罷,昔年跟著陳平行俠仗義、懲惡扶弱是一生,往后自耕自給、歸隱山林也是一生。他的衣衫穿得臟了破了,過路人們瞧他的眼神也越發(fā)輕慢,叫他心中酸楚。不由又想到當日陳平遭毒害后的流亡生涯,料想比今天的自己更不知艱辛多少。再一念及陳平最終落得志愿未竟、徒勞殞命的結(jié)局,豐至瑤更生哀戚。
過了這座縣城,再往后幾個小鎮(zhèn),一直朝著山里走,就是他兒時同父母隱居的地方了。豐至瑤擠過街上一群吵吵嚷嚷的農(nóng)夫。他們圍著一個戴著頂綢緞頭巾的人,細聽過去,原又是要應一個圣教徒名下大田莊的招,去給人家種地掙工錢的。此等場面,這一路下來豐至瑤已是見慣。他知道,這些人里有的是先兩年因饑荒逃難出本鄉(xiāng)的流民,沒了落腳點的,也有不少本地人,叫人家招貼上開的工錢勾得眼饞心熱。
豐至瑤聽人群里有人給大家伙兒算著賬,在大田莊里干一年的工錢相當于自己種地四五年的收獲,還不繳租調(diào),不服庸役。再有莊主一層擋著,朝廷將來要是又舉事征兵也征不到自己頭上。眾人默默翻過來算過去,越算越眼紅,爭相擠去田莊派來的管家跟前,七嘴八舌夸口各自農(nóng)活兒的長處,要叫人家瞧上自己。
突然,人群邊緣一個清脆的年輕女子聲音響起:“天底下哪有這種好事。他招咱們不就是去種地嗎,他肯給咱這么多的好處,那咱自己種自己的地,不是收成得更多。”
少年人的口氣立馬引起一團哄笑:“你一個小姑娘懂什么。咱一年到頭從地里種得出多少收成,你快自個兒家去問你爹娘去。”
那少年氣惱道:“就你們懂!哼,我回我本鄉(xiāng)種我自家的地去。”
周遭的人又是一陣笑罵:“去去去,誰管你。”
嘈雜的笑聲喧嚷聲中,少年悻悻然抽身出人群。少年抄著手往街外走去,一面還在忿忿自語:“呸,什么東西,給再高工錢又怎么著,也不如回咱曲水村去。”少年的話一下觸動豐至瑤的心事,壓抑已久,此刻共鳴起來。他定睛看去,卻見這少年身量并不似一般農(nóng)夫,倒像是練武之人。少年的腰側(cè)還扎眼地別著一把柴刀。豐至瑤不由得又奇又敬,有心結(jié)識。少年走去街邊一家飯鋪子,叫了一碗辣湯面打尖。豐至瑤也走進去,好巧鋪子里張張桌子都已坐滿,他便添一張座,坐去少年的桌對面。此時的他還決計想不到,多年以后,正是此刻對面之人,將救他于臨死的關(guā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