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斯摩克睜開眼皮,窗外朦朧的光穿透窗玻璃,透進屋內,昨夜的夢魘再次涌上心頭,牽動著煩躁感襲來,牢牢的將它類似于過去的孤寂與恐懼之中。萬籟俱寂。
她蜷縮在被窩中重新閉眼,卻再也睡不著了。這種惡心的感覺使她在保持清醒的狀態下在床上又躺了一會。她不想起來。
窗外依稀可聽見屋檐上滴水的聲音。夜盡月沉,微雨初停。空氣中也濕漉漉的飄著水氣。路面上泛著水光,涼爽的氣候使她心情好了不少。
天還沒有大亮。斯摩克抬頭看看鐘,此時應還是凌晨四五點。夠她出去游蕩的了。“多可愛的天?!彼搿_@么想著,環顧四周。確認沒有吵醒同寢的人之后,躡手躡腳地下床穿好衣服,提了盞燈便溜出去了。
斯摩克幽靈似的穿過住宅用地,去到西南方向的后花園。玉足踏過一個接一個的水洼,獨立東方,發絲在晨起的風中凌亂;曦日升起,她在阿波羅的庇護下沐??;黎明破曉,金黃的圣光穿透云海,一縷一縷的丁達爾效應傾瀉。西南岸線的海域波光粼粼,光芒四射,那是波塞冬的祝福。即使身在昏黑之中,她白皙的側臉的輪廓仍清晰可見。萬物的生機為之駐足。她一襲白衣站在叢中,恍然一個從天而降的天使。
若不是那場夾著沙塵的風,斯摩克真的要沉浸于這清晨的這場恣意中無從自拔了。
注意,前提是“若不是”。
所以吃了一嘴沙子的她拔出來了。
(二)
“嘿,斯摩克。斯摩克,快醒醒。”瑪奇猛撞一下斯摩克,“別睡了!”
斯摩克正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燕麥粥,突然被竄出來的瑪奇一嚇,一頭向碟子里栽去,終于在嗆了幾口湯汁之后回了魂。
“斯摩克?”
昨夜瘋了半宿,斯摩克回屋時已是滿身狼藉,沙石遍身,頭發間還斜插著兩根樹枝,于是之后再用僅剩的一點時間重新梳洗——這可是她留著睡回籠覺的時間。
“瑪奇,我在。”斯摩克摸出帕子擦擦臉,然后繼續低頭吃早飯。
其實按理說,偷跑出去只晃了不到一小時。但礙于昨天的盛筵,散場后還要被拉去洗碗。這也許在其他情況下不算什么,但她斯摩克可是剛應付完一眾老爺太太們。又是陪酒陪飯陪舞,有時候說不定還要再搭把手端盤子端碗,看見哪個小姐發型亂了或者衣服臟了再找地方給她換衣服。
正在宴席散場之后,累癱了的斯摩克吐口氣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回去休息時,結果又被廚子湯赫茲吉勒令過去洗碗。偏生洗完碗之后斯摩克睡意全無,然后就是躺了兩個鐘頭后做了個噩夢醒了再起來蹦噠。
現在就沒勁蹦跶了。
“斯摩克?”瑪奇伸手打了個響指。
“瑪奇,”
“嗯,怎么了?”
“你剛才叫我有什么事嗎?”斯摩克放下湯匙,強睜開眼睛轉頭看向瑪奇。四目對視。一雙比平時更加濃重的黑眼圈赫然掛在斯摩克的目下。
瑪奇無語片刻,呲道:“你有病吧。但是K,說實話,你今天看上去的確不太精神?!?/p>
斯摩克打了個哈欠:“我知道,我知道……”又無力的垂下頭,“我現在看見加百列們在我眼頭打轉。”
“要是干活的時候打盹是要被發現了,哪怕是少爺小姐,他們也會告發你的!斯摩克!”
“我知道,我知道……哈,少爺會告發我嗎?”斯摩克吃完了,收拾餐具,“那就沒關系了,我伺候的是夫人——他們的母親。”轉身下桌。
一位年紀較小的傭人插嘴:“少爺的母親,那都省去告發這一步過程了?!迸赃叺娜粟s緊捅她一下,又小心地觀察斯摩克的表情。
瞌睡中的斯摩克感覺自己好像被提到了,不明所以地“嗯”一聲:“是在說我嗎?”
確定斯摩克不生氣后,眾人狠狠剜瞪這口無遮攔的冒失鬼。小女傭嚇得閉了嘴,瑟縮下去,打量這個和她一起坐著咀嚼著燕麥粥的瘟神。
瑪奇有些哭笑不得。對于這位好朋友的種種表現,她早就見怪不怪,剛才的回答也算在她意料之中。
周圍一同吃飯的侍女們眼睜睜地看著斯摩克端著餐具下桌。“不用擔心我,瑪奇,我很……”一個“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斯摩克就膝蓋一軟,直挺挺地往前撲去。斯摩克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
“沒事,伙計們,和你們沒關系,我會自己把它收拾干凈的。”斯摩克尷尬地笑笑,拾起地板上四散的碗碟。
(三)
剛剛邁出閣樓,初見沙德半島天日。一切都是新奇的。不同人種雜居的地方,她還是第一次見。心里驚訝之余并無太大的感觸。索爾乖順地任由女人拽著,一邊回頭打量這小島上的錙銖秋毫。
天灰蒙蒙的,薄云稀疏,空氣里彌漫著幾乎具象化的壓抑于死板。街道上倒是熱鬧,行人絡繹,人來人往。各式樣的裙擺與褲腳混雜在一起,黑黃白的膚色交錯。倉皇擦肩的一瞬仍依稀可觸及或黑或黃或卷或直的發絲。道路上的鄰里雞犬相聞,所有人都在忙活。
透過熙熙攘攘的人潮,一個手上提著籠子的小孩嬉皮笑臉地和他的母親打趣。他指指索爾,再指指籠中的小畜生,“咯咯”地笑。旁邊的大人趕緊敲了他一下。索爾自然是注意到了這一幕,雖然聽不清那兩人具體在說什么,但走過的一瞬,她隱約聽見了“smoke”一詞。
Smoke,翻譯成中文是“煙”的意思。索爾納悶:“煙和這鳥有什么關系,這鳥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實在想不通,便叫這段小插曲和自己的大腦告別了。
川流般的人潮使她有些害怕。緊挨著花哨的墻垣,恍惚間,她轉頭看看,莫名覺得剛才挨著的墻的風格有些像中世紀的建筑,有種夢回文藝復興或巴洛克王國的錯覺。略一駐足,女人枯瘦的手狠狠把索爾往前扯去。索爾小臂吃痛,加緊跟著女人走了。
(四)
索爾的心事到此為止。既然跑不了,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哪怕她之前在閣樓間聽見女人的塞語中穿插著“莊園”、“賣個好價錢”、“奴役”等詞匯,也要順從。索爾的母語是中文,她不敢保證自己現有的塞語水平能達到交流暢通無阻的程度。在這塊地方語言不通,所以她不敢,也不知道該怎樣輕舉妄動。
陰暗骯臟的閣樓中,一片死寂。
(五)
晨光漫過窗欞時,伯爵夫人坐在梳妝臺前,指尖若有似無地撫過一支新添的銀柄發刷。刷背上嵌著細小的珍珠,排成鳶尾花的形狀——正是德文郡公爵夫人的家族紋章。
伯爵夫人身旁,斯摩克眼睛底下的黑眼圈仿佛磁鐵一般拼命吸引著上眼皮。此刻,斯摩克所能做的,只有盡力地瞪大眼睛。
維拉蒂法.帕拉夫人,莊園的女主人,萊費里尼亞.帕拉少爺和伊芙琳.帕拉小姐的母親。她執著于用各種各樣的金銀首飾打扮自己,整個人常年金光閃閃的,身上叮叮當當地掛滿了珠寶耳環,以彰顯自己尊貴的身份。斯摩克私底下和瑪奇喜歡稱呼她為“飾品架”。
飾品架在穿衣鏡前扭來扭去,上身與下身來回轉動,碩大鮮紅的裙撐晃動,優雅華麗,渾身上下的黃金還有鉆石幾乎晃瞎一眾下人們的眼睛。
飾品架看著鏡中自己的衣裝。斜眼看了一眼旁邊的斯摩克:“你今天遲到了?!?/p>
斯摩克微微頷首,解釋道:“園丁的兒子萊恩準備私吞花園的肥料,我發現以后警告了他一通?!?/p>
周邊侍女們侍立,等著接下來的對話。
飾品架沒管她遲到的事,繼續照著鏡子,轉了個話題:“昨天的宴會玩得開心嗎?”
斯摩克沒敢抬頭:“是的,夫人,好極了?!?/p>
伺候各個老爺夫人陪吃陪喝陪玩陪舞陪聊,陪完以后還要下去湊數刷碗,忙活到午夜都沒得休息,確實挺開心的。
“你甚至還有一件晚禮服。”
哦,而且因為身份的不同,維拉蒂法為了面子,還給斯摩克準備了一條大得嚇人的裙子,套在身上足足寬了一圈。沒有首飾,但是綠不拉幾的十分顯眼,裙子上還有卷曲花卉刺繡和褶邊裝飾。盛裝打扮之余還燙了卷發。
她是穿著禮服過去刷碗的。她不介意刷碗,但她介意一群傭人打扮中就她一個人穿得像個小姐刷碗。主子不像主子傭人不像傭人。招搖至極,愚蠢至極,尷尬至極!
想到這里,斯摩克低著眼簾,十分違心地說了一句:“是的,承蒙夫人垂憐。”
垂憐讓她社死。
“今早的茶似乎格外香?!憋椘芳芎鋈婚_口,指尖在發刷上多停留了一瞬。
斯摩克執壺的手微微一頓。她認得這支發刷——昨夜宴會上,公爵夫人還用它梳理過那頭引以為傲的金發。如今它卻靜靜躺在這里,像一場無人宣告的勝利。
“是錫蘭的新茶,“斯摩克垂眸斟茶,“聽說公爵府上近日也偏愛這款?!?/p>
飾品架的唇角彎起一個幾不可察的弧度。她接過茶盞時,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幾不可見的紅痕——那是昨晚戴了太久某條寶石手鏈的壓痕。而那條本該屬于音樂家妻子的手鏈,此刻正躺在首飾盒最上層,在晨光下泛著幽藍的光。
“天氣轉涼了。”飾品架忽然說,目光掃過窗邊新換的織錦窗簾——那繁復的鳶尾花紋樣與公爵夫人會客廳的如出一轍。
斯摩克無聲地取來披肩。當她展開絲綢時,一枚精致的領針從褶皺里滑落,咔噠一聲輕響落在飾品架腳邊。
“這不是...”飾品架彎腰拾起領針,語氣里帶著恰到好處的訝異。那枚鑲著黑瑪瑙的領針,正是財政大臣養子從不離身的飾物。
“昨晚收拾衣物時不小心混進來的?!彼鼓说穆曇糨p得像羽毛拂過,“要送還回去嗎?“
飾品架將領針放在梳妝臺上,與那支銀柄發刷并排。“不急。“她撫平披肩上的褶皺,“先收著吧?!?/p>
陽光移到了梳妝鏡前,照亮了臺面上新添的物件:一支陌生的玳瑁發簪,半盒異國香粉,還有本燙金詩集——每一樣都帶著不屬于這里的印記。斯摩克擦拭銀鏡時,在鏡面倒影里看見飾品架正望著這些戰利品,眼底浮動著捕食者饜足后的慵懶。
當一位女傭進來添炭火時,只看到女主人如常翻閱著詩集。唯有斯摩克注意到,夫人今日翻頁的節奏格外慢——正好能讓每張紙頁都映出扉頁上子爵的藏書章。
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維拉蒂法夫人坐在絲絨的軟椅上靜靜地欣賞她的新戒指。幾乎所有人都緊張地在看斯摩克。
斯摩克悄悄看一眼其他人。其中一個老侍女注視斯摩克,輕輕搖搖頭。
這個結果在斯摩克意料之中。她理解。畢竟幾百個臟了鍋碗瓢盆要刷,一個晚上肯定解決不掉。
斯摩克緩緩開口:“是的,夫人,一切完畢;剩余的事務我得去問問勞加托?!?/p>
幾個新來的女傭松了一口氣。
“最好是這樣?!本S拉蒂法夫人頓了頓,“以及,告訴管家,可以著手準備下一場的舞會了——有關極樂宴。這比昨天的那場重要得多?!?/p>
還來!
重要得多!
“是。”
更多的人要伺候!更多的餐具要刷洗!工作到更晚才能休息!
“至于其他消息,聽我吩咐。”
“悉聽尊便,夫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