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夜的殘羹尚未冷透。”勞加托譏笑道，“行了，老伙計，我知道了。”

勞加托站在樓梯拐角調整他的銀制袖扣，懷表的鍍金翻蓋上映出一張不算漂亮但是討喜的面孔——他是薩爾西伏侖斯莊園的管家，二十來歲。長相不算漂亮，但很討喜，辦事也精明。由于職務問題，所以經常與斯摩克打交道。一來二去，兩個人關系也比其他人好一點。

他慢條斯理地撫平燕尾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皺，嘴角天然上揚的弧度仿佛經過精心計算，踱步走向斯摩克，每一步都精確得像用尺子量過。

晨光穿過彩色玻璃，在他腳邊投下一道圣徒像的光影。

斯摩克應著，沒抬眼，“是的，勞加托，這是夫人的意思，我沒辦法。”快速在《塞爾森瑞簡史》上寫了一行字符。對于勞加托毫無顧忌的靠近與擦過她捧著書的手的指節，也只是幾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勞加托看見擠在一排排印刷字體中間他看不懂的手寫方塊字符，問道：“你要向飾品架去告狀？”

斯摩克收回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重重地合上書。看他沒有滾開的意思，又往后離他遠了兩步：“可以，我的榮幸，如果你希望我這么做。”

穿過長廊，刺眼的白光照在繡有花紋的棕色地毯上。強烈的光線迫使斯摩克瞇上眼睛。斯摩克深褐色的瞳孔急劇收縮，黑的眉毛也不覺蹙起。

剛剛與勞加托交接完他的任務，現在她要回到崗位上去完成她自己的任務了。

包括但不限于服侍飾品架夫人。

（二）

和往常一樣，斯摩克與其他侍女一起準時準點在圣杰吉雷堡的餐廳里伺候帕拉一家吃飯。橡木餐桌上，所有的菜肴都是精致無倫的。餐具是銀質的，桌上還有枝狀的燭臺。整場飯局仿佛莊嚴的儀式。

飯廳一側的墻上是精致的琉璃彩窗，正午的陽光從中篩濾，斑斕透明的影子鋪在室內。斯摩克背對著光，順著眼。她早就懶得再看這些日復一日的半永恒菜品了。對于這些，初來乍到時的她想知道成天是一大桌同樣的東西會不會嫌膩。

經過兩年的洗禮，兩人天天看這一家子上流人吃一樣的飯菜，很快就習慣了。她覺得，作為一名侍女不應該對主人家的事情過問，這是不合規矩的，所以仍舊沉默之余見怪不怪。

今天的飯點一如從前，所有人都很安靜，這是貴族平常慣有的矜持。這場飯，過了一會兒，主子們進食完畢，離開餐廳。

混在人群中的瑪奇與斯摩克對視一眼，兩條目光很快就匯合在一起。斯摩克會意，朝好朋友的方向走，準備下一步就一起混進廚房。混在女傭中的斯摩克點點頭，表示計劃順利。瑪奇與斯摩克擠在同一個位置收拾盤子。

二人正忙活，

“吱——”

飯廳間，開門的聲音格外長而刺耳。斯摩克的臉色突然冷峻起來。有傭人注意到斯摩克的變化，也立刻把表情垮下來，做出認真工作的樣子。

斯摩克悄悄向門的方向瞄了一眼。“放松，”她碰一下一旁的瑪奇，“是勞加托。”

瑪奇說：“我知道；但是今天……”

“斯摩克.E.K，”勞加托站在原處，微微上揚的面頰上印著花花綠綠的光影，整個人顯得有些滑稽，“下午三點之前準備好下午茶要用的茶具與糕點。另外，曼哈尼康.森爾穆斯德.哥耶夫人與哈溫洛奇.森爾穆斯德少爺將要駕臨。”

斯摩克屈膝頷首。

“少爺？”她心下疑惑，“之前未曾聽說過這個人。”

勞加托拿著一種古怪的腔調說道：“還是老地方。”

老地方就是后花園。維拉蒂法夫人與斯摩克交代過很多次下午茶的地點，大多數以后花園為主。時間長了，就習慣性地用“老地方”代替。

其他女傭一聽，包括瑪奇但不包括斯摩克，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勞加托看下人們都笑了，自己開始裝作嚴肅的樣子：“不要笑了，姑娘們。這可是維拉蒂法夫人的命令。我的話是按照夫人的意思說的。”說完，又正經地彎腰行了個禮，學著主子們的樣子走了。

旁人還在笑。

斯摩克僵硬地扯扯嘴角，勉強笑了一下：“好了，各位，麻煩不要笑了，這畢竟是夫人的命令。”另外，她好奇，這次的事耽誤了兩人的聚會，瑪奇是怎么笑得出來的。

女傭們沒管她，仍舊在笑。

笑夠了之后，瑪奇才反應過來：“嘿，憑什么！？我們又不能一起值班了！”

“走吧，瑪奇。”斯摩克咽下那句“你才發現嗎”，神色如常地端起疊加成小山峰的餐盤堆，重復一遍，“走吧。”

瑪奇還沒動。斯摩克再次看向瑪奇：“走了。”瑪奇不甘心地看一眼斯摩克。斯摩克知道，此刻的瑪奇有些不高興了。她愧疚地騰出一只手，輕輕拽了拽瑪奇的衣袖，“我很抱歉。”

“準備下午茶去吧，”瑪奇氣鼓鼓地端起一堆滿是油污的餐盤，“好吧，K，我原諒你今天的爽約。但作為懲罰，你得幫我處理一下昨天晚宴沒洗完的碗。”

（三）

女傭們三三兩兩地離開飯廳，只留兩人打掃——就是斯摩克與瑪奇。斯摩克沒什么朋友，只有瑪奇樂意和她工作。

所以她希望現在瑪奇的氣消了。希望瑪奇心情平復的同時在想那什么少爺的事。

曼哈尼康.森爾穆斯德.哥耶夫人并不陌生，那是夫人的摯友兼堂姐，是弗拉基彼莊園的女主人。兩人長相與性格極為相似，也都是有錢的主。她比維拉蒂法夫人年長不到十歲，一直沒有孩子。

“按照今天勞加托的說法，這個少爺是曼哈尼康夫人的孩子。為什么會無端來一個少爺？這是哪里來的人物？”斯摩克一邊換桌布，一邊尋思。

時值中午。空蕩蕩的飯廳里，光線又刺眼不少。她把燭臺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確認其一塵不染之后方才樂意停手。她把燭臺放回桌子中心，又與瑪奇擺好了椅子。

“好了，走吧。”斯摩克心不在焉地招呼一句。

瑪奇從椅子上站起來，沒走。

斯摩克沒注意到瑪奇，自己連走帶飄地往門口去。畢竟她下午還要去伺候太太們，她要提前準備好茶水與甜點。

瑪奇沒注意到，此時的斯摩克若有所思。斯摩克對這位異莊公子的好奇心蓋過了不能與她一起打盹的失落。

她最終還是出去了，并且沒發現飯廳里的瑪奇。

走廊上，斯摩克還在琢磨。

“弗拉基彼莊園哪來的少爺？按理說，如果真有少爺，應該很早，或者在昨天的宴會上我應該伺候或聽說過。”

“我侍奉夫人時，那些太太們有時候會談論她們的事，其中大多是關于她們的家族，大多數的人物我都有所耳聞。唯獨這位少爺，我是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飾品架不屑與身份低賤的人聚會，曼哈尼康夫人更不屑于帶著情婦生的孩子去拜訪其他莊園。所以也排除情婦的可能性。”

“總之如果真的有這么一個少爺，我至少應該昨天或昨天之前聽說過。”

斯摩克壓低了嗓子。一邊走，一邊環顧四周有沒有巡視的侍衛。她瘦削單薄的背影走著，整個人顯得有些孤獨。她久久聽不見瑪奇回應，以為是瑪奇還在不高興。

“好了，瑪奇，親愛的，聽我說，我很抱歉這次不能聚會，但這是飾品架的意思，要知道她是我的主子。作為補償，我答應了幫你洗那些碗。”

長廊里只有她低語的回聲。還是沒人理她。斯摩克終于發現旁邊沒人。

沒人指旁邊不僅沒有巡邏的侍衛也沒有瑪奇。

但愿她記得瑪奇在飯廳里。

（四）

距離下午茶還有一個半鐘頭。斯摩克已經捧著最后一批點心去到后花園了。由于之前的爽約與把瑪奇落到飯廳導致她要完成平時兩倍不止的工作——另外一倍作為補償是替瑪奇完成的，也導致她遲了好一會才趕去準備下午茶。

（五）

飾品架與曼哈尼康夫人談笑而來。

是的，只有飾品架與曼哈尼康夫人。獨不見那什么溫少爺。斯摩克侍立在擺滿甜品茶水的茶桌旁邊，當然注意到了。

“那個少爺叫什么名字來著？什么溫……”遂不開口。她看向涼亭里的布局。

墻垛上稍有枯蔫的葉子花瓣都讓修剪過了，整面墻綠意盎然，上面點綴著各色盛開的金魚草，堪稱完美。除此以外，白色蕾絲刺繡桌布換了，噴泉清理過了，瀝青的碎石小道掃過了；點心是現烤的，剛從廚房端過來擺在瓷盤上，銀鍍金茶壺里的玫瑰茶也是提前涼好的。

她再一次確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完美，這才放心。視線終于從墻垛上移下來。

不出意外，飾品架和哈曼尼康夫人和以前一樣，身上掛滿了首飾。可以說，能掛的地方都被金銀珠寶占領。叮叮當當一路走來，這是金屬與鉆石相碰撞的聲音。兩朵碩大的裙擺搖搖蕩蕩的，顯得她們腳下的碎石小徑有點小。這身打扮仿佛要扒下普露托斯一層皮，全身上下每一處細節無不詮釋奢華。

斯摩克頷首行禮。二人歸其座位。斯摩克又恭恭敬敬地起身侍立。

維拉蒂法夫人照常例掃了一眼桌上。出爐已長達一個鐘頭的點心躺在瓷盤里，旁邊是雕有貝殼紋飾的茶壺。果醬，白糖，牛奶也都在；水晶制成的碟子內是奶油松餅。“你沒有準備藍莓派嗎？”飾品架不滿地看一眼斯摩克。

斯摩克用低得只有維拉蒂法夫人聽見的聲音小聲匯報：“夫人，廚房里的面粉不夠了……”

“行了。”飾品架迅速打斷斯摩克，似乎是不想再說下去了，轉頭繼續與哈曼尼康夫人漫談。

哈曼尼康夫人倒是沒計較。比起這些甜甜的小玩意，她更喜歡喝些茶。她往自己的茶杯里加了一勺糖，小銀勺在盛有紅茶的杯中攪拌。她啜飲一口茶：“帕拉，這不是她的問題。剛剛結束一場宴會，哪些食材不夠了很正常。”她忽然勾勾嘴角，“有一位天使墮落下來變成仆人來伺候你，應該知足。”

飾品架斜瞥斯摩克一眼。斯摩克把頭垂下去，準備被打發下去。

“不過今天可能是領罰。”斯摩克無奈地抿抿嘴，“但我總不能叫廚子伽德勒朗特叔叔現場磨面粉出來吧。”

飾品架還要講話。斯摩克做好了挨打的準備。她早就習慣了。

好在哈曼尼康夫人幫斯摩克說話。“維拉蒂法，”她說，“今天的下午茶，我們難得一聚，別把精力浪費在一個無關緊要的女傭身上；再說……”

“是侍女。”飾品架糾正。

“是的，沒錯。如果你實在不高興，可以直接處死她。現在，我們別管她了。好了，孩子，走吧。”

一股紅茶的苦澀氣息混著風拂過。斯摩克瞧著哈曼尼康夫人，一邊抬眼觀察飾品架的臉色。

飾品架當然是選擇堂姐的意思。她剛想示意斯摩克退下，又想起什么。至于想起什么，

“哥耶，你帶來的的少爺呢？”

斯摩克的新任務：尋找走丟的少爺。

（六）

雖然她還是想不起來這位主叫什么名字，總之就是少爺，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少爺。

斯摩克的母語中有一個詞，“無頭蒼蠅”，形容此時的她再合適不過。

城堡就這么大，但確實很大，大得兩個人在里面顯得很小，小得猶如人海中的一粟，自一別以后此生永不再見。

當然除了任務需要她也懶得見就是了。

（七）

一位黑發棕瞳的青年看見一閃而過的忙著找人的小侍女的背影陷入沉思。他大腦中莫名浮現一句他看過的書中的一句話：

“這個妹妹，我見過的。”

雖然他忘了是在哪里見過。只覺得，這個人長得很像他的一個小學朋友。

但這些現在他來不及想。他哈溫洛奇要去找收養他的哈曼尼康夫人去喝下午茶。

（八）

“她可比那些普通的仆人寵物好玩多了。”維拉蒂法夫人說，“她叫斯摩克，是我養的提拉米蘇。”

“森爾穆斯德，孩子，你有所不知吧。沒聽說也很正常。你也剛來這兒沒多久，我現在給介紹一下。斯摩克只是歲數年紀小些，但干起活來毫不含糊，雷厲風行，而且還不會跟其他下人鬼混，老實本分的很。除了身體差一些，無可挑剔；我現在叫她過來給你看看。”

（九）

被飾品架再次叫去后花園的斯摩克已經準備挨打了。直到她看見哈曼尼康旁邊多了一個頗軒昂的貴族青年，年紀看上去和斯摩克差不多，應該就是少爺。

維拉蒂法夫人坐在凳子上，臉色好了許多。哈曼尼康夫人舉著扇子在擋臉。青年在以一種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的眼神打量她。

斯摩克沒理會，照常屈膝行禮。她知道，有新客人來，估計是要她表演端茶倒水伺候人。

看向斯摩克目光最灼人的是一位約莫十七八歲的青年——就是那位少爺，哈曼尼康的養子。他那雙灰棕色的眼睛格外明亮。舉止帶著刻意模仿的優雅，但偶爾流露出的局促還是暴露了他并非從小在貴族圈中長大。

“這是哈溫洛奇，”哈曼尼康夫人微笑著介紹，手指輕輕搭在養子的臂彎上，“他堅持要陪我一起來。”

哈溫洛奇向飾品架行禮時，腰彎得略低了些——一個不夠熟練的鞠躬。斯摩克注意到他的靴子雖然擦得锃亮，但鞋跟處已有輕微磨損。

“哈溫洛奇最近對園藝很感興趣，”哈曼尼康夫人啜了一口茶，“聽說你們新辟了玫瑰園？”

飾品架的睫毛微微扇動：“只是些普通品種罷了。不過既然賢侄有興趣，斯摩克可以帶他去看看。”

斯摩克低頭應下，余光卻捕捉到哈溫洛奇眼中閃過的窘迫——他顯然對園藝一無所知。她這才悄悄瞟了他，仔細打量。

這人身穿的馬褲與皮靴爭相修飾他瘦而不柴的小腿。腦袋上的頭發和斯摩克相同，是黑色的，還沒長長，只能盡力梳到腦勺后面去，發際線也露出來，這就導致他的前額看上去禿得發光。上身衣裝嶄新，奪目的紫羅蘭錦繡燕尾長袍前襟領子上隱隱可見與絳紫底色相稱的黃金暗紋。和維拉蒂法夫人，也和他的養母一樣，渾身上下叮叮當當掛滿了金銀以及鉆石飾品。

只是她意外地發現，此人的骨骼沒有其他人那么凸顯，眉眼線條不像仲夏嶼的原住民。

斯摩克斷定，之前確實沒見過他。

新主子。

維拉蒂法夫人開口：“斯摩克，給哈溫洛奇少爺倒茶。”

斯摩克聽話地照做，低眉順眼地走去，溫順至極。灰蓬蓬的衣衫經此對比顯得格外寒酸突兀。茶水從壺中淌出。她熟練地做著她平常的、兩年來日復一日做的工作。

當夕陽西下時分，余暉的映照在花與葉的罅隙間，灑落在斯摩克身上。她一襲舊衣，穿著并不合身的衣裙；白的臉上不見半分血色，瘦削的手上隱隱已見骨節，倒是那對濃重的黑眼圈格外引人注意，整個人顯得極為憔悴。手攆著鎏金的茶壺，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至此，兩位珠光寶氣的遍身羅綺者終于忍不住了，“嗤嗤”地笑了出來。

（十）

陽光灑落在翠綠的草坪上，悠揚的茶香與之共舞。這個午后，恰似這杯下午茶，淡淡的苦澀中帶著……

不，好像沒有甜味。

“是她嗎？”哈溫洛奇懷疑。

“但愿不是他。”斯摩克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