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同中學的環境還不錯，設施還算齊全。如果忽略學生課桌上擺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與墻面瓷磚上的黑斑，倒還與仁蜀有六七分的像。洗手間的便池是兩排水溝，沒有門，中間只有幾垛水泥板隔著——這倒是不如仁蜀了。

與三年前一樣，仍舊是傍晚時分。夕陽的余溫照在索爾的臉上，燥熱的，火辣辣的，像是被誰打了一巴掌。

索爾沒有理由厭惡這所學校。畢竟除了這，她沒地方可去。事實上，至少目前，她也不知道這里有什么可厭之處。即便是從最高處跌落谷底，她心有不甘，也只能難過難過罷了。

“媽，走吧。”索爾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索母的衣袖。

這次也還是索母和索爾一起來的。索爾不知道提前在這所空蕩蕩的地方轉悠的意義何在。她不想來，但也不敢忤逆媽媽的意思。若叫別的人知道曾經品學兼優的好學生路易遙經過仁蜀進修后淪落成了現在這樣，那么以后出去碰到一個認識的人，她一定會找個地縫鉆進去。

說不難過是假的。連著幾天，索爾心情都很低落，每天背完書以后大腦就只剩空白。沒辦法，她只能老老實實地面對現實。

（二）

有關這里的情況，索爾早就有所耳聞。文化生的升學率比招收分數線還低，據說上一屆文理科加起來年級前十才有個本科上。學費班費也高得離譜。除了一個普高學籍之外，與技校沒什么差別。

老實說，這實在有點夸張。至少索爾是這么想的。

“如果這里的升學率真這么低的話，那我就更應該努力爭進這么低的概率之一。”她如是想。

（三）

正式開學前，學校還組織補課。

七月底的中午是極熱的。索爾還是沒有吃飯的習慣，臉上卻添了血色，身上也長了肉，整個人看上去有了精氣神。班上沒人了，她半倚半坐地坐在位置上，拿出課本背書。

這幾天的日子出奇的好。索爾沒有刻意的花心思社交，但坐她旁邊的同桌是個很溫和的人，沒談幾句話就熟了。兩人經常會在下課的時候聊聊天，每天給對方帶吃的。有時候索爾還給這位上理科犯困的同桌打掩護。同桌正好也社恐不找別的人玩，于是兩人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還有一個男生，除了英語以外其他幾門科都很好，性格很外向，坐索爾后頭。索爾和他也聊得來，姑且也把他算作朋友的行列。

科目增到九門。生物地理重回考場。但內容出乎意料的簡單。就算是以前在仁蜀怎么也跳不著的物理化學，一下居然也聽明白了；剩下幾門課更不用說，簡直容易。幾門課的老師對于學生也沒有過多的刁難，也沒有因為什么事無緣無故地發火。于是索爾上課也敢抬頭聽課了。趁沒人的時候，她也會找老師討論題目。時間一長，有的老師熟悉起索爾了。于是上課時，那些老師也對索爾特別地關照。索爾現在是英語組長兼任地理課代表。

“嗯。”索爾默默地把書往后翻一頁，慣常地預習下午語文課要講的課文。

雖然中考時的不甘心還在，但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苦日子即將到頭了。而現在所要做的，就是再努力往前爬一爬，占到年級前幾的位置，考上大學。

（四）

語文課上，老師連叫兩個人背昨天學過的古詩。那兩人站在座位上磕磕巴巴的，憋了半天，聲音小得像蒼蠅叫，斷斷續續地編兩句話出來。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老師在講臺上看著他們倆。其他人鴉雀無聲，緊張地翻著書。但大部分人大概因為背好了，并且背得很熟，在掉頭看熱鬧。

這首詩其實并不長。當初索爾也就花不到二十分鐘就背好了。

自打初中，她原本就不好的成績一路下滑。但她背書倒是專業。或是長達幾百字的古文或是拗口的英語單詞，只要她簡單掃兩眼，無須多費心思，馬上烙印在腦海里。這是索爾從小就有的特長。哪怕現在淪落至此，仍然如是。

她瞥一眼那兩人，納悶地扭過頭，甚至在替他倆尷尬。“一首《短歌行》而已，不長吧？”在心中默背一遍之后索爾確定，“不難。”

背書背不出來在這里似乎不是稀罕事。老師似乎已經習以為常，罰他們“把這首詩抄十遍”之后還讓他們站著，點下一個人。

第三個同學站起來很大方地承認自己不會背。

老師終于有些惱火了。罰這個同學“抄二十遍”之后看座位表繼續點第四個人背書。

索爾在底下戲謔地坐著，準備看熱鬧：“不會一連四個人都不會背吧？這可就有點夸張了。”她想。

“路易遙。”

好誒，第四個幸運觀眾。

索爾顯然沒料到這第四個人是她自己。但她會背。她站起來快速地把詩背了一遍。

不，沒有一遍。大概背到“憂從中來”時，老師直接讓她停了。

“這一看就是會背的。”老師臉上的表情愉快很多，贊許地瞅她，“很好，坐下吧。你看看你們幾個站著的，幾個人的聲音加起來還沒人家一個小姑娘的大。”

索爾放心地坐下了，準備聽老師講課。那幾個人最后坐沒坐下，她沒關注，畢竟跟她沒關系。

一連幾天，索爾的語文課上都是極舒坦的。每次老師問題，她都能回答出來。這樣的好日子使得索爾甚至有些忘了早在不到兩個月前不見天日的時日。她還會在下課的時候去找老師討論題目。老師也樂意解答。

這天再去問題的時候，老師看著她再次送來的題目，拿起來翻來覆去看兩遍，沉吟片刻。

“這道題一時半會兒講不清楚。今天中午你再來問吧。”老師放下冊子，對索爾說，“快上課了，你先忙你的去。”

索爾尷尬著簡短地應一聲，不聲不響地快步走回教室，老老實實上課。

中午再去辦公室時，老師給索爾講解完題目之后，從抽屜里面拿出來一本嶄新的習題冊擺在辦公桌上。索爾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看習題冊，又看看老師。

“拿去吧，高考真題。你原來寫的那套題出得太偏僻，高考用不上。要寫就寫點好的。”老師擺擺手。

索爾小心翼翼地接過冊子，靜默地悄悄抬眼。

“拿去吧，我又用不著。現在教室沒人，趕緊回去收起來，別說是我給你的。”老師絮絮叨叨地說。

后來語文課上的那陣小波瀾，老師對索爾更加贊許。

索爾平時那樣語速極快又毫無停頓地背完大半首《琵琶行》后，全場寂靜無聲。

底下的同桌的幾聲鼓掌從底下響起，回蕩在教室，與眾人的沉默顯得格格不入。見只有自己一個人鼓掌，同桌這才感到尷尬，悻悻地把手收下去。

老師瞅一眼剛才因為不會背而罰站著起哄的那些人，撇撇嘴，說：“你們剛才讓她背的。想看人家笑話是吧？尤其是你，汪韜宇，你還是我的課代表呢，你也不會背，然后就想看人家小姑娘出丑。”

老師轉頭看向已經坐下的索爾，笑盈盈地說：“你說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索爾重新站起來，規矩道：“路易遙。”

“哦，路易遙。”老師示意索爾坐下，故作惋惜地搖搖頭，“可惜你已經是地理課代表了。”

（五）

（1）

軍訓什么的也叫索爾感到新鮮。

東西都帶齊了，整整一大袋行李，拖著很沉。這次索爾還帶了胃藥，防止胃病發作用的。

那天的氣溫不很高。下過雨的緣故，盡管天灰蒙蒙的，空氣卻又濕潤又涼爽，樹葉上沾著水，斜斜地伸展，明澈透亮，帶著快活的意味，故意給人好心情似的。索爾穿著短袖，嘴里叼根棒棒糖，放完行李后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了。然后是同桌找到她，一起坐下。

其他同學也兩兩并排坐下。一路歡聲笑語。索爾手搭在車窗邊上，半發呆半欣賞地坐著。聽聽同學聊的八卦，看看沿路后移的風景，車上顛簸的時間就這么過去了。

到軍訓的地方，發完迷彩服后就分寢室。十人一室。班上一共不到二十個女生。兩個寢室。索爾和同桌分開了。

索爾讓室友們先挑床位，自己睡在剩下的那個角落。值日也是讓其他人先選。剩下的拖地的活計歸了她索爾。

這長達七天的軍訓時光，索爾將與新同學們度過。索爾本來還擔心早上起床的哨聲叫不醒她呢，但第二天黎明時分自然醒的時候，看見窗外蒙蒙亮的天泛著魚肚白以及還在熟睡的舍友們，她放下心。

索爾微微起身，準備下床。

“吱呀！”

靜悄悄的寢室里憑空一聲叫。當然不是索爾發出來的聲音。索爾嚇得一悚，環顧左右，生怕吵醒了其他還在睡夢中的室友，不敢動了。她小心翼翼地躺回去，睜眼到陽光普照大地、眾人蘇醒時。

宿舍里沒有什么人搭理她。索爾也懶得熱臉往冷屁股上貼，就在得到同桌邀請后趁休息時間跑到隔壁宿舍玩去了。休息時間一過她便趕緊離開，跑回原寢。

（2）

覺察有人盯著，索爾和同桌不約而同地抬頭看一眼上鋪。

“怎么了？”索爾問道。

上鋪那個女生簡短地說了句“沒事”，重新縮回腦袋。

（3）

如此三天過去。

第三天，索爾回寢室的時候，一推開寢室門，一個舍友看到她，目光灼灼，問：“路易遙，你對我們寢室的人有什么意見嗎？”

索爾從行李袋里找到藥瓶，倒出兩片藥，也沒多想，回答：“沒有。”直接把藥咽下去。

舍友一聽，眼睛露出兇光，馬上變了腔調：“好啊，那我們就來談談你的問題。”

索爾收藥瓶子的手一頓，腦袋上幾乎冒出一個問號，瞪大眼睛。

除了為首那人，又有人一起，把索爾做過的事搜羅了一并說出來。

“你什么事都不想做。天天輪到你值日的時候你拖完地就拍拍屁股走人。這幅臭臉給誰看呢？包括安排值日的時候也是，你就縮在那邊一句話不說，想溜過去偷懶！你就這么金貴？我們這邊可沒人慣著你的公主病！”

索爾眼框瞪得幾乎裂開：“？”

“還有你早上。你早上醒了別發出那些噪音，就起來洗漱，別跟我們搶水龍頭。幾個人擠一個水龍頭舒服是吧？你還嫌十個人一個水龍頭不夠緊張是嗎？”

索爾的迷惑之意更甚：“？？？”

“還有我當時順行李，你還罵我！”

“……？！”

“你說我亂糟糟！我想知道我跟你一個大早上起來屁不想放甚至懶得下床洗漱找個瓶子都要在行李袋里翻半天的人比起來到底是誰更適用‘亂糟糟’這個詞！”

索爾：“……瓶子？我剛才丟進去的那個？”

其實沒翻找多久。主要因為放在暗格夾層里的。夾層的拉鏈壞了，所以拉拉鏈拉得有點困難。

重點不是瓶子。但是有關她說的罵她“亂糟糟”，索爾真沒印象。

“你一天到晚就喜歡往別的寢室跑然后說我們壞話！這么討厭我們寢室的人就滾去教官那邊申請調換宿舍啊！我們這邊也巴不得你別呆在這！”

索爾：“？！”

前三個還能理解，這個是真的被問懵了。

索爾承認，自己找同桌的時候是有吐槽過宿舍的事，但是只是一兩句，輕描淡寫地帶過之后就扯到平常的訓練上了，根本沒有什么過多牽扯；而且同桌也沒有其他朋友，更不可能有告訴其他人的可能。

索爾張口準備辯解。架不住對方人多。鋪天蓋地的人聲壓來，居高臨下，齊齊朝向索爾，罵聲此起彼伏，連辯解的空余地都沒有。索爾半句話甚至沒說出口，便被堵回去，僵著身子愣在原地，血色與蒼白在臉上來回。就像補課時那些因為不會背書尷尬地站在座位上的人那樣。

有生之年，她索爾也跟那些不會背書的人感同身受。

解釋的話被不由分說地呵斥回去。幾個室友統一陣營，話鋒齊齊瞄準對面的索爾。索爾嚇得不敢說話了。這件事是她的問題。但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件事后來是教官處理的。幾個舍友受不了索爾，跑到教官那里把這事上報給教官，請教官處理這幾件事。最后的處理結果是雙方道歉，剩下的時間好好相處，此事就此翻篇。

后來寫軍訓小結的時候，索爾抓著筆，躺在座位上，冷冷地看著白紙，苦思冥想，編了幾句話之后又無從下手了，丟下筆落荒而逃。

逃向哪兒呢？她不知道。現在的索爾已經不知道將來正式上課時如何與這些同學一起相處了。她想逃到一個沒有人、無人問津的港口，清凈、安寧、可以不用面對這些破事的地方。

（六）

“對不起，路易遙，我不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但是你跟我說的那些話我真的誰也沒說。”

同桌轉走了，她說她想留一級重來一年試試。這里的環境不像是能好好學下去的樣子。手續正在辦，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可是索爾走不掉。她不得不留在這里繼續學習。

“我自己作的。”索爾瑟縮一下。旁邊的位置已經空了。過會兒會有另一個同學替她。大概會是誰，她心里沒數，因又哆嗦一下，這樣想，“可見學校與學校之間，還是有點差別的。”

另一方面想想，同學的關系是糟蹋得差不多了，但正好斷了她沒用的社交人緣。她跟老師關系還可以。斷了同學關系正好可以安心學習，沒必要為這點事難過。

（七）

開學的時候，索爾發現語文老師換了。

原來的語文老師轉走了。索爾如遭雷擊，到家后按捺不住心情，給老師發短信。

短信的那頭彈出幾張聊天記錄的截圖。索爾點開看，是學校克扣老師工資以及老師打官司的籌備。

老師回文字消息了。每句話都不長，只有幾個字。

“現在在走法律程序。”

“你別為這個事操心，這種事很多發生了很正常，我自己會處理。”

“你還要繼續待在這所學校學習，再想這些事，小心你學不下去了。”

“你要好好學習，免得將來成為跟我一樣的牛馬。”

“別看我不在方同了。等你第一次月考之后我會打聽你的成績還有排名。”

“尤其我的語文，好好學。”

（八）

新來的語文老師對索爾也不錯。索爾每天仍舊是背書，刷題。不求別的，她索爾只想走在前線，憑一己之力得到她想要并為之執著追求的功勛。不會的題跑去請教老師。因此很多時間，索爾都在教室辦公室里，和同學接觸得自然就少了。

八卦什么的更不用提。聽到女生分成兩派的消息，索爾除了感嘆一下，別無評價。

如此一個月以后，第一次月考成績出來了。總分657，雖然發揮的不盡如人意，但是班級排名第二，年級排名二十五，也算給她之前一個交代了。

成績單放在講臺那邊。其他同學已經去食堂吃飯了。

“屁話姐這么厲害怎么沒去到江州一中啊。”某些人尖酸的言語讓索爾登記作業未提交名單的手一頓，隨即瞥一眼那人，但沒說話。送完地理作業從辦公室回來，一個人坐在教室。

現在是晚飯時間，應該不到六點的樣子。天色漸暗，但還有些夕陽的余暉。天邊云卷云舒。校外的路燈與花花綠綠的招牌已然亮起來，與橙絳交接的天幕映襯。遠處街頭巷尾的行人來往，車水馬龍，房屋樓廈的輪廓層巒疊嶂。靜謐深邃，璀璨繁華，驚艷絕倫。索爾透過一層教室的窗戶玻璃俯瞰樓下，夕陽無限，隱去她臉上的表情，無聲地大笑。

第一名比索爾高十幾分。不是那群人，是之前暑假補課時的一個朋友。這次他發揮的好像不錯，包括曾經弱勢的英語，這次也有九十幾。

“真厲害。”一周后兩人聊天提起這件事時，索爾說道。

那人笑了：“你猜我為什么這次英語屁都看不懂，卻能有大幾十分？”

索爾搖頭，表示不知道。

他笑得更張揚了：“你還記得我當時就坐在你旁邊嗎？你答題卡選擇題涂好之后就攤在那邊，直接往下寫了。監考老師一走，我直接掉頭看你的。不得不說你考試還挺認真的，估計就是這個原因，直到我抄完之后你都沒發現有什么不對。”

索爾聽他講完，心里頭忽然就暢快了，嘴角險些壓不住。她開玩笑說：“如果真是這樣，我們把這件事告老師，對你還挺仁慈的。”

那人聽后臉色一變，惡狠狠地兇相畢露：“你告啊，隨便告無所謂，你要是告了，我讓全班同學放學后一起打你。”

索爾懵了一下，雖然不明白他為什么不太高興，但還是訕笑著結束了話題。但她也懶得費心思琢磨。畢竟按照真實水平來說，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么真正的第一應該是她索爾。

“看來第一次月考發揮的還不錯。”索爾心想。

這一次被人搶了風頭不要緊，一次小考而已。一個月以后的期中考才是要緊事。到時各個班的前三以及單科年級第一會有獎狀。她希冀于此，便將這次這點不愉快的插曲拋諸腦后。她幾乎什么都聽不見了，心里滿懷著對期中考試的執念，更加拼命地學習，渾身戰栗地攤開課本朝未來的方向追趕去。

（九）

那天第一節晚自習下的時候，班上的一個女生找到了準備走辦公室送作業的索爾。

索爾問：“怎么了？”

“這個你會畫嗎？”那個女生手上拿著一張小小的貼紙，“今天的黑板報要用。”

索爾仔細看了看，貼紙是某個虛擬歌姬，畫風不算復雜，正常的日漫風格，在自己能力范圍之內，答應下來：“行，等我送完作業回來。”

第二節自習課，直到放學，索爾才從后黑板下來，活動活動發酸的手腕。按照那個人——索爾后來才知道是文藝委員，的排版要求，那個人像占了小半個黑板，相比那張貼紙放大了幾十倍。但是畫出來與貼紙上的柄圖別無二致，甚至能說是完美復刻的地步。

“有要改的地方嗎？”索爾手上的一截粉筆還沒放下。

文藝委眼睛一亮，說了好幾聲“不用”還有“謝謝”。索爾準備放筆去洗手，文藝委又拿出另一張貼紙，指著黑板的另一塊地方：“這邊能不能也請你修改一下？”

索爾看看那張貼紙，又看看黑板上由另一個負責繪圖的同學畫的圖，表示可以。第二天又請假一節體育課，總算完成。

后來某天，幾個學生拿著硬紙板來班上，是學校評比黑板報的人。黑板報獲獎了，一等獎，參與繪制的同學還有主編的名字被登記表彰。

“每一欄都只能填一個人的名字。”其中一個同學說。索爾的名字就這樣被另一名同學取代。

（十）

期中考試的成績給了索爾當頭一棒。極其不理想。排名降到第四。

連前三都沒排上。那個月考第一的男生穩在第二的位置。卡在第三名的同學，是當初那個寢室的一員。

索爾癱坐在椅子上，對比自己的成績，目眥欲裂，瞪著雙比平時突兀得多的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面如死灰。

（十一）

來了方桐中學以后，索爾看什么都是新奇的。她這才了解到，原來散開頂到肩的頭發并不長；周末和同學可以出去玩，并且這不是稀奇的事；哪項作業沒帶或者錯的多，不等于天塌了。索爾成績不好，也沒有出彩的過人的長處，一次次的考試中發揮出的水平卻意外的能甩其他人幾條街。

甚至于她這么一個丑陋孤僻的女孩子都能收到表白。索爾承認，面對表白，她心動過，陰郁木訥的臉上難得地出現人的血色。雙頰上的緋紅是藏不住的。她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不由也好笑起來。

身上的校服早已洗得變形發白。這一學期包括初中時的歲月走馬燈一般的從她眼頭浮現。索爾驚覺，本該大好的青春，竟被過得平平無奇，如同一潭死水。她曾經所追求的，耗費心血，最終卻得不償失，使得她成了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若再沒有些刺激的事情，豈不又要辜負一番年華？

思及此，索爾的腳趾隔著一層襪子摩挲著鞋墊，眼睛中帶著堅定的光：

“滾。”

好吧，臉紅是假的。胃病給她整的身上的血都不夠用了，哪來的閑血給她干臉上去。

索爾成績不好，但她素來伶俐，也從來都清楚她想要什么。她曾經所執著于追求的，現在仍舊如此；同樣，曾經所不屑的，現在仍舊不屑。她所謂刺激，所謂青春，也是考高分，拿獎狀，領獎。

“早知道初中那個家伙現在在江州一中，當時就應該答應他的，而不是輪到這種渣渣灰。”索爾撇撇嘴，一頭扎進試卷堆里。

（十二）

成績跌宕一點，索爾其實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高中嘛，這純屬正常。只是這次沒發揮好而已。這是她早該在初中時就應該經歷的。只是那時成績太差，也沒有下降的空間了，就沒體驗上，就只能留到高中以后再經歷了。況且一次期中之后，還有第二次月考跟期末呢，她還有機會復盤。短暫的傷心過后，索爾不再計較這些，重振旗鼓。

又過了一個月。考試時，當然不是索爾的問題，總之又有意外發生了。

考試英語的時候，播聽力的機器出了故障。整個高一年級的英語聽力都沒聽上。于是學校統一規定，先寫筆試部分，聽力自己在自己班上聽。

英語成績出來了。滿分120的筆試，索爾考了104。筆試分數學校先錄入電腦。后面回到班上班上寫聽力部分。滿分30，索爾拿了27分。這次英語聽力的分數拿的不算高。班上同學，哪怕是平時英語差的不能再差的同學，英語聽力部分也寫的很好。

英語總分131。其他科目發揮得也不錯。總分661。再對比一下其他人。這次夠擠回前三了。

當天中午，班主任把全班的成績整理出來了。索爾滿心歡喜地在前三的位置找自己的名字。她幾乎把眼睛貼上去了。前三的分數分別為659，653，658……

“第四名！？什么鬼！？”索爾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那欄成績。她內心驚呼一聲，檢查是不是老師分數登錯了。

果然，原來的661被錯登成了657。

她真的氣急了，當場舉手跟班主任反映情況。班主任看看索爾的成績，表示沒問題，分數沒錯。

“怎么可能？”她再看看，發現自己原來英語的131憑空成了114。

其他人看索爾帶頭，也紛紛攘攘地舉手說自己的英語分數有問題。稀稀拉拉大約十幾個人。班主任表示他會跟英語老師問明情況之后把分數加回去。

下午英語課的時候，索爾再次發問。英語老師明確地回應這個問題。

“這次的聽力是我們各個班自己聽的。你們班的英語均分和其他班相比實在高得離譜。所以我適當給你們部分人減了一點。有問題的，下課再找我。”

（十三）

好啊。

（十四）

英語老師同意了。分數加回去了。

“行啊，我打電話給你班主任說一下。”辦公室里的英語老師似乎有些頭疼，喝一口咖啡，“你先洗把臉冷靜一下。”

“嗯嗯。”索爾轉身往辦公室外走去。回頭再琢磨英語老師的話時才感到有些不對，“不應該呀，我哪里激動了嗎？”

她摸摸自己的臉，最后摸到額角，一手的冷汗。

好吧，可能確實有點激動了。

但是激動又怎么樣呢？分數加回來了。

（十五）

到家之后，索爾把這個喜訊告訴了媽媽。

“你面試又沒過？怎么回……哦哦，行。”索母沒掛斷電話。半敷衍地聽完索爾的敘述，愣一下。

“你不是第四名嗎？”

“！？”

“不可能……”索爾急促地叫道，“我是第一名！英語老師已經把我的分數加回去了！怎么回事！”

“你又鬧什么！？”索母煩躁地剜一眼索爾，視線重回手機，手指飛快地劃拉，不知道在給誰發消息，“你自己發揮不好，你還怪老師嗎？就算這是真的，一次月考而已。你還跑到老師那邊去鬧。你舅舅那邊剛剛發消息找我有事托我給你哥找工作，你這邊又要我過去給你要分……”

索爾重新解釋一遍：“我沒有。我本來就是第一名，661分，英語131。是學校把我分數登錯了的。”她眼睛忽地一亮，“班主任！對，找班主任……等你忙完了……”

索母更不耐煩了：“找什么找？！我都說了一次月考而已。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班主任說！要要你自己找去。”

手機被摔到跟前。索爾嚇得眼淚都出來了，瑟縮脖子，卻仍然挺直腰桿接過手機撥通電話。

大概是沒料到索爾會動真格。索母懵一下，之后又在索爾打電話時訓斥她。索爾不懂，自己追求自己所拼命的結果有什么不妥之處。她委屈，但一想到分數可能加回來，這點子委屈也就煙消云散了。

（十六）

第二天，全校同學大禮堂集合。

還是月考表彰。各班前三以及年級前二十的同學，以及單科第一將得到表彰。

禮堂的空間本來就小。這巴掌大的空間內，熙熙攘攘，人山人海，扎堆圍坐在臺下。索爾也在其中。加上門窗都是關著的，密不透風。

地方小，人多，空氣稀薄。眼前的事物逐漸模糊不清。索爾強撐著胃中的酸意，緊緊盯著大屏幕。

她撐到了離開時。直到失去意識前，索爾也沒弄明白，自己的休克是供氧不足加胃病發作導致的還是屏幕上沒自己名字氣急攻心導致的。

（十七）

索爾一直追到了班主任的辦公室。

她破天荒地問了老師與題目無關的問題。

索爾大概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么樣的：厚厚的黑框眼鏡后的眼睛大而無光，間或一輪，肥大的校服緊緊裹著她；一張臉慘白，毫無血色，仿佛猝死的厲鬼。好在她頭發還規規矩矩地梳成一小截辮子。假如再披頭散發，恐怕班主任真要朝她撒把糯米。

不過班主任沒有撒糯米的興致。看著前來索命的厲鬼，他倒冷靜得多。他淡淡地看一眼索爾，甚至沒有多余的廢話，已經知道她要說什么了。

他頗無奈地勸索爾：“這個事你的英語老師跟我說過一次，你用你媽媽的手機也給我打過一次電話，你媽媽也跟我說過，現在你又來找我。這只是一次最普通不過的考試而已，至于這么計較嗎？重視成績固然是好的，但你真的有點過了。你太過看重你的成績了。只是少給了你幾分。你什么實力只要自己清楚就行，這么在意這個虛的不能再虛的排名干什么？把這個東西掙回來的你臉上是能再貼層金嗎？又不是期中、期末那樣的大考。你要是實在覺得不舒服，一個月以后正好期末考試，你努力考好一點。”

（十八）

化學失手。索爾的成績滑到第七名。

教室里人群熙攘。恍惚間，人影綽綽，交疊，重合；晃蕩，分離。索爾又看見這些排位于她之上的人抄她作業、造她黃謠、給她起外號以及上臺領獎狀的場景。他們日復一日地歡笑、喧囂，不知疲憊。對比之下，索爾永不安息的努力與日漸羸弱的肉體仿佛成了最安靜的笑話。

虛假的優等生走上巔峰，俯瞰臺下瑟縮在角落里真實的無能之輩。

她從草稿本上撕下一張紙。交代完那點少得可憐的財產之后，索爾把這張紙折好放進抽屜，拿上水果刀走進廁所。

（十九）

可是爭了又能怎么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