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沒死。

（二）

廁所里頭是兩排便池子，沒有門，每個隔間只有一垛水泥瓷磚墻隔著。不然索爾進去，門一關(guān)，發(fā)生什么都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本書至此尾聲。

然而事實上，早在一開始，兩個同學發(fā)現(xiàn)索爾的臉色不太對。索爾離開座位的時候，她倆看見那張壓在抽屜邊緣的整齊對折的紙。兩人拆開以后嚇得面面相覷。一個跑去找老師，另一個人找索爾。

索爾及時被找到。

煩死了！

“路易遙，你聽我說！冷靜一下！”這人急忙跑近索爾身邊。

索爾沒意識地張著嘴，站在原地不動，手上的工具也沒放下來。

這人擠出一個極為別扭的笑，勸道：“路易遙，這次的成績只是個意外，你之前幾次月考還有期中成績不是挺好的嘛?！?/p>

索爾聽了這話，想到前幾場考試的成績，臉色不由又黯淡幾分，手上的黏膩讓她想起小時候喝的酸奶。

這人嚇得杵在原地。

疼！索爾倒抽一口涼氣，繼續(xù)自己剛才的事情。那名同學嚇得不知所措。好在這時候另一名同學帶著老師來了。

“你是哪個班的同學？什么事啊，都鬧成這樣了。”

一個老師突然闖進來。

這下性質(zhì)不一樣了。看見老師，索爾下意識哆嗦一下。

老師像提溜小雞仔一樣把索爾拽下來。索爾措不及防，縮著不敢動。

后來就是醫(yī)務室的事了。班主任也來了，手上抓著手機在打電話。校醫(yī)檢查了一下索爾手上的傷勢。傷口不嚴重。往上面涂了層碘伏之后只進行簡單的包扎。

班主任放下手機，打發(fā)走那兩個學生，過來問校醫(yī)有關(guān)索爾的手腕上的傷。

班主任問索爾：“好好的小姑娘，怎么突然這樣做呢？另外學校禁止攜帶這些，你從哪弄的？”

索爾僵直片刻，沒意識地張著嘴。又過去一會，臉轉(zhuǎn)過去，對著班主任，兩片毫無血色的唇瓣發(fā)出弱的聲音：“我沒考好?！?/p>

班主任繼續(xù)問：“多少分啊？”

“604。第七名?！?/p>

“第七名？那還可以啊……”

“我之前都是前五?！?/p>

“這次沒考好，下次再努力不就行了嗎？”

“從第二掉到第四，再從第四掉到第七?！?/p>

換個角度勸她：“你父母把你拉扯這么大也不容易啊?！?/p>

“感覺努力了也沒什么意義。”

校醫(yī)以為索爾松口了，跟著班主任后面說：“你丟下你爸媽死掉了，他們應該挺難過的吧?！?/p>

拉扯這么大，光是初中三年就花了幾十萬，然后養(yǎng)了個努力無用、死都死不掉的廢物出來。說出去索爾自己都嫌丟人。

“我還是那句話，路易遙，”班主任的聲音在索爾轉(zhuǎn)過來的空洞的目光中頓了頓。醫(yī)務室里，幾個人沉靜一會，他繼續(xù)說，“你把分數(shù)看得太重了。”

“你很努力，大家都知道，這是有目共睹的事。你盡力了，你只夠得到這個高度，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要是真的有本事，你別在方同呆著，你去江州一中那些學校，跟那邊的學生比比。要是跟真的好學生比起來，你連第七名都沒有。到時候，你只會更失望。”

后面校醫(yī)和心理老師也附和著班主任說了幾句。說的什么，沒印象了，左右不過勸她的虛話，再回憶起來只會令她惡心。而她索爾，此時正把手背在后面，指甲深深地陷進手心，喉嚨里堵著，一言不發(fā)。曾經(jīng)淤積于心的不甘與憤懣逐漸消逝，取而代之的，大抵是空空如也。

“這次就算了。你的這種行為，是要記處分的。到時候你還沒有因為你的成績受到表彰，就出名了。”

救護車到了。紗布被趕來的醫(yī)生拆開。索爾靜靜地看著上臂被綁上止血帶以及白大褂們轉(zhuǎn)前轉(zhuǎn)后的身影，木樁子似的一動不動。再后來就是母親，然后是父親。兩個人都來了。

回家的路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這次是索父坐的駕駛座，索母在副駕駛。索爾被送回到家中時，索母忍不住哭了，一邊哭，一邊把索爾的袖子卷上去檢查索爾的傷勢。索父不知所措地結(jié)結(jié)巴巴半訓半責地說了索爾幾句。

“遙遙，你，你到底想要什么……”索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緊緊地摟著索爾，仿佛她已經(jīng)成了因搶救無效之后的產(chǎn)物，“遙遙……”

索爾沒了骨頭架子一般，任由索母抱她。母親的膀子勒得她幾乎窒息。索爾感到一絲除了成績下滑以外的酸楚。她低頭看看自己腕上新纏著的紗布，突然鼻尖酸澀起來。但是究竟也沒有哭。

（三）

第二天，上眼皮跟下眼皮還黏糊糊的粘在一起，迷迷瞪瞪間，便被母親叫起來。

索母掀開被子斥她：“你上不上學？”

反應過來后，索爾趕緊從床上坐起來。牽扯到腕，傷口猛地拉扯一下，劇痛的襲來令她瞬間清醒。但她也沒敢停下穿衣服的動作，飛速地往身上套校服，動作利索得仿佛兩只手都安然無恙。

“快點！你想遲到是?。　彼髂感跣踹哆兜赜柍狻?/p>

索爾穿好衣服，從被窩里出來。洗漱的動作也在索母的狠瞪中愈發(fā)的快。索母仍舊在催。一切和平常一樣順利。

之后的日子不必多說。寒假補課，之后是開學，又過一段時間以后文理分班。

那段時光的記憶無聊的很，仿佛一天又一天的循環(huán)。平淡的日子無喜無憂，每天單調(diào)地重復著無味的生活。看著時間從身邊劃過。期間，索爾掙扎著搞成績。她懷念并且渴望回去，回到以前瞧不上的樣子。

每天仍舊是一大早起來上學，和以前一樣認真聽課，認真學習。每次考砸了，她也盡力安慰自己是正常不過的跌宕起伏。直到幾次考試成績下來。

行了，放棄。

說好聽點叫“平靜地接受”。索爾現(xiàn)在就連學習也失去了興趣。她現(xiàn)在再也追不上曾經(jīng)發(fā)光的自己了，每天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打發(fā)時間，無聊至極。

她又想起自己學習時候近乎冥頑的執(zhí)著，因此再拿起課本與筆記時，大腦愈發(fā)無法集中了。經(jīng)過昨天，索爾逐漸發(fā)覺到，很多事，似乎并不是努力就可以起作用或改變的。

世界比她所想象的冷血得多。

成績的下滑是第一步，吞噬所有的熱情和興趣，接下來是清醒地看著自己一步步墜入曾經(jīng)視如地獄的地步但是無能為力，然而這樣的痛苦竟也日漸消散了。對此她曾經(jīng)必然是苦不欲生；而現(xiàn)在，充其量不過悲哀而已。她逐漸也習慣了這樣的事。

索爾看向高一下學期幾次考試的成績單。

第七名，第九名，第六名，第七名……

上課，寫作業(yè)，到點放學。

（四）

關(guān)于怎么去到仲夏嶼的，索爾的記憶其實很模糊。

放暑假了。和以前一樣，還是要補課。雖然是憑意愿參加，班上正真到場的不過十幾人，但她還是來了。

于七月二十八日結(jié)束。索爾依稀記得，那天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上的是地理，講的氣旋、洋流，然后放學。臨走之前，索爾還把筆記本和作業(yè)順走了。

回家后，她回到房間，從包里掏出作業(yè)直接開始寫。

“這是什么……”索爾看著試卷，發(fā)泄般的撇了筆，活動一下原先拿筆的右手。水筆在桌面上亂滾，“咕?！币幌?，“啪”，摔地上了。

索爾聞聲，盯著地上的那個東西，眉頭不耐煩地皺起。她懶得撿，徑直邁出房間去了廚房。

索爾帶著泄氣的意味扯開冰箱，在里頭翻找吃的：“餓死了。”她想，走角落里看見一個長了紅點的包子，想也沒想，直接拿出來丟微波爐里炫。炫完拿出來，摸一下，油乎乎的，紅油膩在指頭上，好像還沒熱熟。

索爾咬一口，猛地咳嗽，整個身體都隨著劇烈的震動而顫抖。

辣！難怪油是紅的。不僅餡心辣，面皮也發(fā)酸。

索爾這才想起來，一周前母親帶回來一個包子，好像說是同事給的。后來也沒注意。但沒事，吃吧。

她拿著半熱不冷的包子回到房間，一邊走，一邊嚼。窗外的天被夕陽渲染得玫紅，不失澄澈，火燒云一縷一縷的環(huán)繞。

作業(yè)寫不下去了。索爾坐在桌前有一下沒一下地咀嚼包子，放空看著試卷。積在包子里的辣油滴下來，落在紙上。

“靠！”

索爾慌忙抽紙擦拭。試卷上已經(jīng)沾上一塊油污。黑白的試卷紙上憑空而來半點橘紅。她叼著包子，企圖把那片地方擦干凈，未果。

窗外兩只麻雀飛過，伴隨嘰嘰喳喳與撲騰翅膀的聲音。她轉(zhuǎn)過臉，盯著這兩個在她窗邊蹦蹦跳跳的小畜生，忍不住翻個白眼。

一切都不順心極了！

“我操了，擦不掉！”索爾瞪著眼睛，頗煩心地看著紙上扎眼的那片污漬，嘴上罵著她以前從來不罵的臟話，咀嚼食物的速度快起來，“咳咳咳……咳……”

好誒，嗆到了。

吃東西怎么又嗆到的？索爾還沒來得及細想，餡又從喉嚨滑進腸胃，可是原先的辣油還沾在口腔上。她想喝水，然而此刻，她似乎沒力氣倒水甚至于抬手了。她感到自己的胃在一瞬間縮緊，喉嚨里泛起一股惡心感。突然，嘴里發(fā)出“嘔”的聲音，身體微微前傾。胃里的食物一股腦沖出她的嘴噴到地上。

她把地上吐臟了。

索爾掙扎著站起來準備拿拖把把地拖上的東西清理干凈。然而隨之逼仄來的卻是第二輪嘔吐。這次吐的比剛才多些。一開始是食物殘渣，后來漸漸成了清水。準確來說，是清水里摻著紅絲，口腔中也有了腥甜的味道。終于沒了聲息。

“我把地弄臟了?！彼鳡柲脕硗习眩址O生疏地清理地板上的嘔吐物，“餿了。”

從上小學起到現(xiàn)在，索爾發(fā)覺，即使是最常規(guī)的家務活，她似乎也很少接觸。以前她所接觸的，至少接觸后存有記憶的，僅是拈筆寫字。

一心只讀圣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

等到圣賢書讀不下去之時，再抬頭聞事，卻還是丟不開曾經(jīng)身為圣賢的臉面。這樣的落魄，她深深地體會到了。對此，索爾感到悲哀，但掉不下淚來?？赡芤驗檫@一切都來得太快，亦或是她發(fā)覺得太慢。她不得不承認并且接受這苦痛，于是她的痛感神經(jīng)就此失靈了。

忙活半天，終于清理完那攤東西。放回拖把回房間坐下沒多久，密碼鎖開門聲伴隨腳步聲傳過來。索爾下意識地怕一下，重新坐回書桌。

是索父還有索母。兩人下班時間差不多，下班順路或同時到家純屬正常。如果是一起到家，兩人通常還會講兩句話。

“好歹已經(jīng)學了這么長時間了?！卑殡S著鞋與地面撞擊的聲音，“這個暑假要不帶遙遙出去玩一下吧？”

這是索母。

出去玩！

索爾心下一驚。出去玩。這可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她嘴里頭想要嘔吐的感覺還沒完全消失，喉嚨還堵著。突然之間索爾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是有人邀她出去玩的，但出于某種原因，索爾拒絕了。索爾朦朧地記得，當時的拒絕不僅僅是來源于對家長的畏懼，也有自己自覺的成分。這些記憶就像是在海底往來翕忽的游魚，僅僅作為最底層的點綴物，只有實在閑的沒事，并且觸發(fā)到機緣巧合的情況下才想得起來。

“去哪？”

這是索父。

確實也沒地方去。江州不過一個二線城市，能玩的地方也不過幾個購物中心。說來說去也就是逛逛街，也無聊。

“到網(wǎng)上看看有沒有避暑山莊什么的?！?/p>

旅游！

“那一定得花很多錢吧?！彼鳡柸缡窍胫赝度霑径阎?，有意無意地一目十行掃過一頁一頁密密麻麻的黑斑，心中雀躍。

（五）

涼鞋，五分褲，t恤，幫爸爸媽媽把行李箱拖著。然后就是二等艙房間里頭坐著吃薯片嘴吃干了再喝可樂的enjoyabletime。

索父索母真的帶索爾出來旅游了。不過不是去的避暑山莊，是某個不知名的海島，坐游輪去的。這是一艘載客近

八九百的大型游輪，行程不詳，主要索爾也沒問。在船上的活動，應該與她在電影里看到的差不多，白天跑到夾板上享受日光爆嗮，晚上前往哪參加晚宴。《泰坦尼克號》上是這樣的，索爾恍然置身其中，尤其這艘輪船的內(nèi)部還是復古風格，所有場景一比一復刻。她從前未見過、甚至不敢想象的豪華。

還有那場同樣一比一復刻的暴風雨。

（六）

聽說海上沒信號，也覺著多帶個東西麻煩，索爾便沒把手機帶過來。結(jié)果正真上了船之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船上能玩手機。

無語片刻，索爾試圖通過做什么事情來打發(fā)時間。睡覺？那可就太浪費將近兩千一個人的船票錢了?！皨寢?，我出去轉(zhuǎn)一圈。就在甲板上?！?/p>

二等艙之外的環(huán)境極為吵嚷。人群的談話聲仿佛百十只蒼蠅，嗡嗡地在索爾耳朵邊上炸開，吵得她頭疼。但她沒多待著，徑直走了。

這時候船已經(jīng)在海上漂了大約一個小時。略帶有咸腥味的海風不疾不徐地跟著游輪走走停停。海面一望無邊，灰藍灰藍的，正在被風吹起波瀾。天氣說不上響晴，堪堪是還有太陽，卷云一層一層地堆起。幾只雪白的海鷗輕捷地滑飛過去，化作小點消失在了邊際。

“沒太陽？”索爾出現(xiàn)在了甲板上，心神有些不寧。眼下這個情況與她想象的大相徑庭。好奇心已經(jīng)消逝。海風刮過她的雙頰，衣角褲腳獵獵翻飛，卻還是悶熱。走到邊上欄桿的位置站定，遠眺前方，低頭看看。除了下一層的三等艙，海水也在沉浮。

不知什么時候忽然就涼快不少。風漸漸大起來。臉上莫名其妙砸下來一滴水。索爾抬頭，發(fā)現(xiàn)天黑突然變得陰沉沉的，烏云密布。加持以狂風肆虐。波濤滾滾。海水沖擊船只搖搖顛簸。索爾猛地感覺到船身一陣猛烈地震顫，從海底深處涌上來的巨浪不斷沖擊著船體。

遠方的閃電劃破天際，漆黑的海面映照得明亮刺眼。緊接著雷聲滾滾，如同天神的怒吼，讓腳下本就不平衡的人們顫栗。乘客已經(jīng)驚慌地往船艙里跑。索爾也不例外。她混在人群中。恐懼與崩潰堵在喉嚨眼。索爾想叫，但是叫不出來；就像她明明已經(jīng)擠到了船艙門口，但是與她一樣恐懼但是已擠進目的地的乘客們死死地堵住了艙門，不肯放那行腿腳慢的人們進來。只放任外面瀕死的人瘋狂拍門。以神的角度俯視，索爾等人如同熱鍋上團團轉(zhuǎn)的螞蟻。

突然，又一陣巨浪涌來。索爾瘦弱的身體猛地晃一下向甲板邊緣滑去。沖擊力使索爾難無法前進甚至保持平衡。索爾拼上力氣聲嘶力竭地大叫：“救救我！”相同處境的沒有一個人注意她。

第二輪沖擊。海天一色，一樣的黑，一樣的絕望。索爾知道無人會救她，孤注一擲抱住桅桿。咸腥苦澀的海水倒灌。船身傾斜，帶著甲板上的人直插入海中。他們緊緊抓住船舷，臉色蒼白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恐懼的光。巨大的海浪和狂風面前，他們顯得無比脆弱。當船重新浮出水面時，甲板上已廖無幾人。

索爾.德拉克勒姆，16歲，死于海難。

墮入深海泥潭的她滿懷著迷茫與恐懼。不合身的衣服在水壓的作用下有些漂浮。她躺著懸在海中，不斷地沉淪。索爾感到自己正逐漸溶解在海水中，即將魂飛魄散，永久消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