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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仲夏之歌

第十章塞爾森瑞軼事

(一)

四周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冷意侵奪著生的感覺。翻個身,地板“吱呀”一下刺響。

索爾醒了,下意識往臉上摸。眼鏡不知所蹤,能感覺到低但是殘存的體溫。剛從海里頭上來,發絲間黏膩的幾粒沙以外,身上居然感覺不到衣物的潮濕。準確來說連衣物的存在都感覺不到了。

覺察這一點時,感官的功能瞬間放大到極致。想起昏厥前一刻在海里的窒息感,索爾絕望地在黑暗中睜大雙眼,“我怎么還沒淹死呢!”癱在地上不知所措。

這時,門開了,一絲光亮擠進來,同時隱約可見扒門框上枯瘦如雞爪的手。索爾戰栗,抱著身體往角落縮了縮,只留一只眼睛打量情況。隨著門被推開,視野逐漸明朗。看身形,那好像是個女人。

這人往索爾的方向逼近。高大的陰影籠罩,藍卻渾濁的眼睛仿佛獵鷹那般盯著索爾,試探性一般嘴里嘰里咕嚕說了句話。

索爾完全聽不懂,半驚半疑地瞪大眼睛,只有眼珠子悄悄上翻,這才勉強看清婦人的長相:高鼻深目,五官線條硬朗,鬈發藍眼,歐洲人的長相。

難怪聽不懂。

看來應該是臨死的幻想。

(二)

目前情況如下:

1.這塊地方是個島,具體位置不詳。按照婦人所說,它的名字叫“仲夏嶼”。通用語言中不少詞匯恰好與英語重合,應該也是拉丁語的一個變種,很好學。

2.人種錯雜,但是白人占大部分。制度類似于中古時期西歐莊園制度。其歷史可查詢于《塞爾森瑞簡史》

3.女人名叫娜奧米.恩.凱布,年齡≥45,薩爾西伏侖斯二世莊園伊芙琳.帕拉.西弗雷德薩斯.桑那姆根亞小姐的家庭教師。兩個月前在仲夏嶼的西南岸線撿到索爾。

一段時間下來,索爾留了烏黑順直的長發,一張風韻溫和且文靜爾雅的臉之白皙紅潤難以看出曾經的病懨,反倒有點維納斯下凡的味道。身姿纖細不復嶙峋,單是最簡單的動作就足以動人心魄。而這,僅僅是身穿娜奧米舊衣服的索爾。

索爾發自內心地覺得,娜奧米真是個和善至極的女士。這段時間她被娜奧米養著,像養孩提那樣從最基本的點點滴滴做起。平常的時候,娜奧米去莊園工作,索爾人生地不熟的,不敢出門,就一個人呆在屋子里,清閑得很。當然,她每天也會把屋子打掃一下,就為了娜奧米到家之后能好好休息。而日暮娜奧米歸來,禱告之外,還會抽空教索爾使用仲夏嶼的語言還有文字。

索爾從碗柜上拿下一本厚厚的書,端到窗邊。陽光正好,她瞇起眼翻看的同時使書本封面上“塞爾森瑞.沙德簡史”的大字接受仲夏嶼的金色天日的洗禮。索爾把書擱在窗沿上,低頭貼頁一行一行地看著。現世安穩靜好的派頭。索爾很開心。她開心路易遙早已葬身海水,存活的是面目全非但脫胎換骨的……叫索爾也不太合適,也是以前的名字。

想起來了,娜奧米好像還沒給索爾起名字呢。

“等娜奧米回來再說這件事。”索爾往后翻了一頁,絲毫沒注意到衣袖上悄然間勾上窗戶邊緣倒刺的一節線頭。

(三)

天黑的時候,娜奧米回來了。

索爾迎上去:“娜奧米……”

“衣服已經破舊成這樣了,孩子。”娜奧米走進屋子坐下,仔細盯著索爾打量一圈。

索爾以為娜奧米注意到袖子上的那塊新添的補丁,解釋道:“感謝。這只是不小心刮到了,沒關系的……”

娜奧米移步到衣櫥。索爾跟過去。娜奧米找到一件白色長袍,又在底下翻出束腰上衣:“麻煩不要嫌棄。它確實有點年頭了,可是還不錯。”她對著索爾看了看,又拿著長袍對比,“去穿上試試。”

索爾把衣服接過來照做。她把頭發重新束一遍挽在腦后。出現在娜奧米面前時,提著裙擺轉一圈。“合身非常。”索爾說著。

娜奧米滿意地點點頭。

(四)

既然跑不了,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哪怕她聽見女人的塞語中穿插著“莊園”、“賣個好價錢”、“奴役”等詞匯,也要順從。她不敢保證自己現有的塞語水平能達到交流暢通無阻的程度。在這塊地方語言不通,所以她不敢,也不知道該怎樣輕舉妄動。

索爾突然覺得,這地方陰暗骯臟。閣樓緊緊地封閉,一片死寂。

(五)

薩爾西伏侖斯二世莊園的圣杰吉雷堡高大莊嚴。繡著家族徽章的旗幟邊緣已然磨損破舊,卻仍然迎著風翻飛。尖頂和拱門之下,大門洞開。日光灑落而進。光束穿透彩繪玻璃,繽紛絢爛的光影投在殿內。索爾跟著娜奧米一路暢通無阻,去到莊園女主人的臥室。

房間布置的很奢華。正中的絲絨長邊上,三五個侍女眾星捧月般擁簇著她們最重要的主子——

“維拉蒂法.帕拉.西弗雷德薩斯.桑那姆根亞夫人。”

娜奧米屈一膝半跪在維拉蒂法夫人面前,輕輕地吻其手背,而后把視角轉讓給身后低著頭一聲不吭的索爾。

無數道審視的目光所及仿佛要把匍匐在地上的索爾盯出個窟窿。維拉蒂法又抬眼端詳半天被抬到與索爾差不多高度鳥籠中上躥下跳掙扎的金絲雀,幾乎把嫌棄一詞寫到臉上。

“兩個弱不禁風的蠢物,這就是娜奧米閣下所說的神袛?”維拉蒂法一動不動地坐著,收回目光,自顧自玩著手上層層疊疊的首飾,“也難為你,能找到這么滑稽的賤種過來進獻給我解悶。”

娜奧米還想說什么,最終低下頭,什么都沒有說。

氣氛變得尷尬起來。一時之間,誰都沒有說話。尤其索爾,汗不敢出,本來勉強好一點的氣色頃刻間盡數褪下去。

氣氛越來越尷尬,娜奧米終于開口:“夫人,她的確是降世的神祗,此事不假。”又窸窸窣窣低聲匯報些許。

“神祗?”索爾瞪大眼睛,豎著耳朵企圖聽見她們說話,“我被賣了。”

(六)

索爾成了雜役女傭。

她更少說話了,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忙活。除了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伙計,名字好像叫瑪奇,脾氣很開朗,偶爾愿意跟她說說話。但是大多數時候,即使能從那些家伙說話的語氣以及神色中判斷出來是在取笑她,索爾也只是毫無波瀾地瞥視一眼。大多數時候則是連理會的反應都沒有。

“真是個偏僻古怪的家伙。”一位女傭和她身邊的同伴們竊竊私語,“她病懨懨的樣子真難看。”

一位同伴應和她。幾人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團。

索爾沒聽見似的,甚至沒回頭看一眼,專心致志地削著手上的土豆。確認土豆上的皮已經完完全全削干凈以后,便撂到左手邊上的盆里,繼續削下一個。有關這些一個地方工作的同事們,她從來懶得計較。畢竟他們說起話來聲音大但是語速快,而且人多勢眾,費力氣翻譯過來也白搭,不如老老實實裝聾作啞。包括剛才那些人。

見這新來的小東西對她的話沒反應,她惱火了,摁著索爾往前面狠狠一推:“下地獄去吧,賤兮兮的婊子!”

索爾沒弄明白發生了什么,就被推得一個踉蹌。沒摔,但是右手挨著刀刃劃了道口子,滲了點血出來。她放下刀,吸一下那邊的血。“疼。”她松口,如是想,轉頭看推她的人。

那人和她的朋友一起嘻嘻哈哈地往人堆里面躲。“你看看你干的蠢事,把人家弄不高興了。”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齜牙咧嘴地哂笑。一邊笑一邊期待索爾接下來的反應。其他人只有小部分不明所以,大多數人也和她們一樣,看熱鬧般的瞧著索爾。

索爾轉過身,上嘴皮和下嘴皮緩緩分開。

已經好長時間不講話了。她盡可能用標準的仲語說道:“剛才是哪位閣下推的我?”

嘈雜聲更大了,還夾雜紛紛擾擾的議論。幾個人愈發得意地捂嘴笑著。眩暈間,眼前的場景忽然天旋地轉。從前的日光灑落進來,傾瀉在對她指指點點的同學與滿地狼藉的試卷上。像是一個彩色的夢,耳邊環繞著陣陣的打鬧之聲,拉開窗簾便是一片藍寶石般的藍天,柏油馬路上的車水馬龍,無憂游蕩的云彩。

眾人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投向她,但是沒人說話。索爾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以為是自己說得不標準,抬高音量重新說了一遍:“剛才是誰?”

氣氛越來越尷尬。索爾掃視一圈站在面前的這群人,看不出情緒,背身了回木盆前。

眾人以為這場連波瀾都稱不上的鬧劇就這么結束了,便散去。包括剛才的那幾個人。她們一邊刷碟子一邊繼續閑談。

后廚門突然開了。三三兩兩的人走進來。其中一個跟索爾差不多大的少女掃了一圈人群。那是瑪奇。

覺察氣氛不對頭,她隨口問:“今天怎么這么熱鬧?”

領頭那人還在笑:“看見了嗎,要是你惹了那個怪人,那么你可要小……”

“砰”!

鮮血濺到索爾臉上。并排的那兩人齊齊倒下。不顧背后的傭人們大驚小怪吱呀亂叫,索爾冷冷地看著她們,漆黑的瞳孔像兩潭死水。

(七)

從豬籠爬出來之后還有地牢。

接著剛才那陣驚嚇,那些家伙又笑了:“雜種就該呆在那里哈哈哈哈哈哈哈……”

地牢的角落堆積發霉的爛稻草。污水橫流,散發出惡臭無比的氣息。老鼠肆意穿梭。與外界的燥熱不同,如果忽略這些,地牢里頭反倒涼快。索爾也沒客氣,就著被鐵鏈鎖著的姿勢倚在墻上睡了。

“出去以后我得好好洗個澡。”索爾迷迷糊糊地嘀咕,“一群混蛋……見鬼去吧……到閻羅殿里面滾油鍋去……”

這是,地牢的鐵門突然打開。鐵銹刺耳的摩擦聲貫穿索爾的大腦。索爾聽見了,但是懶得動,蜷縮在角落里閉目養神,仿佛同那些旮旯里逃竄的老鼠一樣。

冰冷的腳步聲敲在地面,一腳踹在索爾的小腹上。痛意使索爾睡意全無,瞪開眼睛看向那人。那人手上的煤油燈顫動著,映出那人的臉面。

“娜奧米!?”

(八)

眼前是曾經心懷感激的面龐。直到后來,索爾也堅定地認為娜奧米是溫和善良的,只不過她的種種善舉激怒了來自地獄的惡鬼。于是惡鬼找機會吞噬這位善人的魂靈并取而代之,此刻站在地牢里與索爾面對面。

索爾吃痛縮緊肚子,直直盯著眼前占據收養她的恩人身子的惡鬼,突然笑了:“蠢貨哈哈哈哈哈,你真以為把我賣了就能圓你進獻神祗的謊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地牢里回蕩著索爾尖銳的笑聲。鎖鏈拼了命地束縛她,叮叮當當相互碰撞。她笑得發抖:“閣下之愚蠢著實讓我大開眼界哈哈哈哈哈哈哈……娜奧米,你博覽群書,我猜,那些古書里所記載的神都是圣潔強大的不死之身。你等我,我病死在這里,發爛、發臭,但愿到時候夫人不會治你的罪;罪名嘛,行為不端、欺君、褻瀆神圣,隨便一條單拎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哈……”

娜奧米不動聲色地看著索爾頭發蓬亂聲嘶力竭的狼狽樣子。等索爾笑夠了停下來,她扯出一抹譏笑,道:“敢問閣下,以你現在的處境,有什么資格威脅我?”

“《塞爾森瑞.沙德簡史》十一章西弗雷德薩斯家族第三代羅文侯爵,其管家吉卡恩衛格爾偽認神明,穢亂上下,事發后被訂在十字架上燒死謝罪。”索爾說道,臉上不甘示弱地以同樣的譏笑回敬,“我快要死了。等我死后,也會把你拖到地獄去。”

娜奧米居高臨下看著索爾,陷入沉默。煤油燈搖搖晃晃,更襯得這里陰暗可怖。兩人都沒開口。死寂般的安靜。燭光后漆黑的眼底,是森冷的獰笑。

似乎耗盡了耐心。索爾掀了掀眼皮,倚在墻上準備就寢。

“你是上帝的侍者,來自天堂的墮天使。”娜奧米臉色陰沉地咬牙切齒瞪著索爾,惡狠狠地往地上啐一口唾沫,“你贏了。”

(九)

據《塞爾森瑞.沙德簡史》記載,類似的事早在幾百年前發生過。

“……惡鬼使任何人都不得接近神祇分毫。祂永無長久的同伴……眾叛親離,孑然郁郁。最終神祇為了救濟仲夏嶼的人們,與纏身的惡鬼同歸于盡。自此,塞爾森瑞的大地又獲得了長達百年的安寧。”

大概就是說,原先是沒有索爾什么事,只是維拉蒂法夫人提出想要一個寵物解悶。正好仲夏日快到了,那是仲夏嶼最莊重的節日。娜奧米聽說以后開始四處搜尋各種名貴禽鳥。她要搶到這個討好主子的機會好從中獲取賞金以及各種好處。

一開始她從某個地方買下一只金絲雀,打算再從其他顏色鮮艷的鳥身上拔點尾羽下來插上去然后跟維拉蒂法夫人說那個是極樂鳥。金絲雀被寄存在圣杰吉雷堡的地下室里。她甚至還編了一套神乎其神到離譜的傳說,說那是“被折了翼的天使,下凡之前因為得罪上帝被變成極樂鳥的模樣”。

但是可惜娜奧米似乎不太擅長跟小畜生打交道。在她的喂養下,金絲雀日漸消沉。但是交差的日子快到了,距離仲夏日不遠了,加上喂養一系列事宜,只剩下兩個月。重新買一只,舍不得,感覺之前的心思白費了。愁眉不展之際,她去到西南岸線,然后就看見一個垂死的少女。

一句話概括,它是祂的化身,她是它的化身。要是索爾有什么岔子,娜奧米作為中間人,也要受牽連。所以這次探監,是想給她一個警告。

但是之前被賣來,索爾直接分配到后廚成了最受欺負的下等傭人,此后無人問津。她的脾氣還是跟以前一樣,別人不找她,她也懶得往人家身上貼。正常時候,索爾都是形影相吊,實在想說話也是用母語自言自語。這樣的古怪脾氣使其他傭人們都忘了她是以什么身份進來的。于是她成了最不起眼、即使起眼也討人厭的存在。

情況倒是比索爾原先想象的好一點。好歹不是當買鳥的添頭。

(十)

被帶到主人面前時,索爾感到身上的骨頭已經被旁邊的兩個侍衛拎得散架得差不多了。抬起臉來,一張面孔瘦削慘白得不像話。

只見那侍女們的中間促著一個雍容華貴、氣定神閑的女人。這便是維拉蒂法.帕拉.西弗雷德薩斯.桑那姆根亞夫人。上次見到她,還是作為商品供她驗貨。當時的索爾被嚇得大氣不敢出,戰戰兢兢的,像個鵪鶉。現在反倒冷靜的多,偷偷地瞟了一眼這位絲絨軟座上的婦人。

“想起來了,近視,還沒眼鏡,看不清。”索爾只看見淺藍淡質感頗佳的一角絲綢裙擺,只好作罷,等候發落。

思索間,眼頭閃過一團影子。索爾看去,更覺天旋地轉——正是那天與他比肩獻上的小畜生。若說當時它灰不溜秋的,和索爾的狀態很像,那么現在它已經羽翼豐滿,珠圓玉潤。油光锃亮的羽毛成色更是鮮艷奪目,跟天天在廚房幫工打雜的索爾形成極刺眼的對比。

與此同時,索爾注意到旁邊離她極近的男仆。視線悄悄轉向他。看那人時,發現這人再用某種不明意義的眼神欣賞她的跪姿,尤其臉與臀部的位置還有刻意的停留。

目光與這具肉體的具有者接觸時所帶的意味更加難以言說。索爾又害怕又嫌棄地斜睨向他,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這個面部及身形比例不協調到離譜的年輕人的長相實在一言難盡。手上吃力托舉鳥籠的同時還有余力打量一個有罪之人的長相。但他衣冠楚楚,亞麻的白襯衣與硬領外套相得益彰,襯出那小東西的尊貴。

索爾沉默著又瞥他一眼:“這是個與我截然不同的下人。”想到這里,有點羨慕起來。

那人見索爾動搖地看他,莫明的得意。手上鳥籠里的金絲雀轉動腦袋,瞪大了眼睛。它忽然撲騰雙翅掙扎雀躍,鬧得籠子跟著它不安分地晃動。

大廳里只剩這小畜生弄出的聲響。男侍忍住厭惡安撫小畜生,急促地看一眼維拉蒂法夫人,額上滲出冷汗。好在維拉蒂法夫人對小家伙的動向沒興趣。于是目光重回跪在地上的索爾。其他人塑像般的原姿勢站著。日光下澈,透過彩繪玻璃照進來,仿佛一層厚重的紗附在地毯上。四下的雕梁畫棟與眾人臉上神情都被蒙上一層霧。

維拉蒂法夫人不高興地說:“勞加托,叫它別叫了。”

“是。”男仆應道。

肅靜下來。索爾被層層疊疊的目光包圍,場面進入正題。

罪行被宣讀出來。很長的一串。但作為罪犯本人的索爾懶得再聽。中間應該會夾雜一些莫須有的罪名。但是沒關系,沒有人會在乎一個將死之人的罪名是否屬實。通篇翻譯過來也沒聽見有關索爾的字眼,好像一個叫斯摩克.E.K的……

“斯摩克.E.K!”有人朗聲喊道。索爾被吼得縮了縮脖子,低著頭不敢說話。保持剛才的姿勢,等待下文。

四周安靜許久。

無人應答,那道聲音再喊一遍:“斯摩克.E.K!”

“這應該是在叫某個人的名字。”索爾兀自心想,“會是誰……”抬頭看見大廳幾十雙眼睛正盯著她。

(十一)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改的名字,總之她的名字不是索爾了。聯想到那天來時路上那個孩子指著自己,瞬間明白過來。

斯摩克竟是我自己。

回憶驀地抽離。斯摩克晃了晃神,思緒回籠,耳朵邊傳來青年的聲音。

“聽見了嗎?”青年逼近一步。

斯摩克睇眼眼前這人,強忍翻白眼的沖動,繼續做自己的事。

經過娜奧米的旁敲側擊,維拉蒂法夫人想起來斯摩克的神祇化身的身份了,覺著讓一個身形未穩的天使呆在后廚打雜行為不敬,于是把斯摩克升職調來伺候她。

此刻是下午兩點半。圣杰吉雷堡的后花園正在重修中。侍從們跟維拉蒂法夫人過去看花園的拱門還有大理石雕塑完善得怎么樣了。

“只是角落里一小塊黑斑,整座塑像作廢重修。”

此刻,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他感覺身上酥癢。他掃一眼這位所謂的神祇,鎖定獵物似的盯著她一舉一動。他起身逼近。他湊近斯摩克,眼神相逼。心念閃動間,手伸過去,

斯摩克正在擦拭燭臺。銅器表面模糊地映出管家的身影——他像只守在走廊陰影里的黑貓,已經凝視她的后頸足足三分鐘了。她故意將重心移到左腿,讓圍裙口袋里的剪刀發出輕微的金屬碰撞聲。

“需要幫忙嗎,勞加托先生?”她突然轉身,手里的軟布精準擋住對方正要搭上她腰肢的手。燭臺在兩人之間形成一道微亮的屏障,黃銅映出勞加托眼中一閃而過的惱怒。

晨禱鐘聲救了場。勞加托后退時,斯摩克注意到他左手小指在抽搐——那是他每次欲求不滿時的習慣。就像上周在儲藏室,當他發現她“不小心“把夫人的披肩蓋在酒窖賬本上時,那根蒼白的手指也是這樣痙攣般地蜷曲。

斯摩克掀起眼皮白向男仆。

男仆看看躲開自己懷抱的侍女,歪歪嘴:“不必了。”

“真惡心。”斯摩克嘀咕道。

這是用她的母語罵的。她想再罵兩句,但她可悲的發現記憶中的中文詞匯已經不剩多少。舌頭停在口腔里半天,終于也轉不動了,只好作罷,只繼續忙碌,避免與令人不快的對象接近。

(十二)

從雜役女傭到侍女,日常工作其實大同小異。正常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斯摩克每天只要伺候好夫人就行。但問題是,每天時不時地就要出點意外四處幫工。今天去后廚幫忙刷碟子,明天清理廚具,后天打掃后花園。

“瑪奇,”斯摩克跟好朋友打個招呼,“我又來了。你到旁邊歇著去吧。”

瑪奇已經習以為常,旁邊讓開一個位置,騰出一只手往斯摩克的口袋里塞幾顆醋栗:“又來了?”

“嗯。”斯摩克沒精打采地扯出一個微笑,“我很好。”

“你很好?我還什么都沒問呢。看著我,斯摩克。”瑪奇注意到對方臉上的黑眼圈,“你看上去不太精神。”

斯摩克說:“還行。”

瑪奇一副懷疑的樣子:“怎么感覺你作為侍女伺候夫人比以前在這里干活更辛苦了?”

“沒有。”斯摩克搖搖頭。

瑪奇拿了斯摩克那邊的一疊盤子到自己這邊:“隨便你。但是K,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

“我之前有聽到過有關于你的過往。”瑪奇開始刷盤子了,“她們說你是仙境里眾神厭棄的遺毒,身上有詛咒,或者是掃把星一類的東西,”

“?!”斯摩克的手頓了一下,然后繼續忙活,“你們就這么宣傳我的?”

瑪奇連忙解釋:“我沒信,一開始就沒信。但是我也好奇。我看過你,你經常低語,說的都是我聽不懂的語言。那天的事情我不了解全貌,但是……”

斯摩克突然打斷她:“如果我說,我本來是神明,受帝君之命下凡、被禁錮力量的神侍,你信嗎?”

瑪奇瞪大眼睛。斯摩克默默地繼續活計,刷洗的力氣越來越大。

(十三)

日子一天天過去,斯摩克漸漸的開始說話了。主要是和瑪奇。勞加托會莫名其妙地湊上來,雖然討厭,但是有勝于無,斯摩克也樂意接話,算一個話搭子。

唯一令她頭疼的東西就是娜奧米。兩人只會在前廳打個照面,不會有所交集,但是對方總是會惡狠狠地盯著她。對此,斯摩克懶得管,只是不理解。

瑪奇反應過來:“你說那個瘦瘦高高的老家伙?可能因為你跟某個對她產生威脅的人走得近吧。”一邊說,嘴里一邊咀嚼百吉餅,“別想這些了,說不定只是你的錯覺。來一塊餅干嗎?”

“對她有威脅?走得近?”斯摩克一頭霧水,表示不理解一個廚子的女兒能對貴族小姐的家教構成什么威脅,“指你讓她吃不到下午茶嗎?”

(十四)

“威脅……走得近……”斯摩克擦拭鳥籠底座的動作沒停,腦海不斷浮現瑪奇的話。

她心里明白明爭暗斗的事哪怕是仆人堆里依然時常發生,一旦卷進去,萬劫不復。可是眼下,她沒有與娜奧米對抗的手段。

怕我泄露秘密?斯摩克心想。

其實那天,斯摩克根本沒想出牢,只覺得自己要死了,準備惡心惡心混蛋娜奧米。就是說連垂死掙扎都算不上。

然后娜奧米就信了!?

這智商怎么當的家教!

真麻煩,斯摩克埋怨,我死我的,救我干什么呢。

籠子里的金絲雀突然拍打翅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鳥爪子還差點劃到斯摩克的手。

“蠢貨,閉嘴!”斯摩克下意識地想把手上的東西甩開。但是想到她的命跟它系在一起并且它還比她尊貴甚至共用一個名字,只好繼續像供祖宗那樣打掃屬于它的那一小塊天地。

想來想去,前后的所有經歷都串在一起,仍舊一無所獲。救我是為了圓謊賣錢,瞪我是怕我泄密但是沒辦法立刻解決我,想到這里,斯摩克不由害怕起來。“見鬼去吧!”她咒罵,“老子是把你踹到地獄去的瘟神!”罵完趕緊掃視一圈周圍。見沒人聽見,只有這籠子里的小畜生還在叫囂,松一口氣。

斯摩克突然轉念一想:“對她產生威脅就行了,”捏著籠子底座上藍寶石的手不覺收緊,“最好能永絕后患。”

(十五)

(1)

勞加托走來。

熨燙好的襯衣被整齊疊放時,刻意留了最上面那件的袖口微微翻折——那是勞加托明天要穿的。她知道管家有強迫癥般的整潔癖,這個不起眼的瑕疵會讓他親手來整理。當修長的手指出現在視野邊緣時,她裝作專注地數著餐巾,睫毛在燈光下投出乖巧的陰影。

“斯摩克小姐。”勞加托的聲音像天鵝絨包裹的冰,他的指尖正摩挲著那處翻折的袖口。斯摩克轉身時“不小心“碰倒了熨衣板上的針線盒,鋼針灑落一地。在兩人同時蹲下的瞬間,她讓一縷黑發垂落在管家膝頭——正好夠他聞到發梢的玫瑰精油,卻又在她直起身時輕巧地抽離。

月光漫過走廊,斯摩克的房門把手閃著濕潤的光。

(2)

對于一些人,斯摩克已經大概有所了解。比如那個勞加托,他的父親是這里的老管家,希冀并信心于兒子勞加托能子承父業成為下一任管家。至少在某個教書的老女人出現之前是有信心的。

斯摩克突然覺得,勞加托是個很不錯的小伙子。

(十六)

“親愛的,聽說伊芙琳小姐的鋼琴課需要新的翻譜人。”

(十七)

(1)

伊芙琳.帕拉.西弗雷德薩斯。除了氣質沒有那么夸張,金發碧眼與其母親一模一樣,可是脾氣比維拉蒂法夫人溫和太多,和她待在一起就像是享受。

斯摩克站在琴房角落,指尖輕輕搭在伊芙琳的樂譜上。陽光透過彩繪玻璃,將她們的身影染成柔和的琥珀色。伊芙琳纖細的手指在琴鍵上躍動,偶爾彈錯一個音符,便會側頭看向斯摩克——那雙灰黑色的眼睛里,盛滿了依賴的笑意。

“斯摩克,你覺得這一段該怎么處理?”伊芙琳輕聲問,指尖懸在琴鍵上方。

斯摩克微微傾身,發絲垂落肩頭,恰好遮住了她余光里勞加托的身影——他正站在門廊的陰影中,指節無聲地叩擊著橡木門框。

“或許稍慢一些,小姐。”斯摩克柔聲建議,手指虛點在樂譜的某一行,“像雨滴落在玫瑰花瓣上那樣。”

伊芙琳笑了,指尖重新落在琴鍵上,這一次,旋律如流水般溫柔傾瀉。斯摩克沒有回頭,但她知道勞加托的目光仍黏在她的后頸上——像毒蛇鎖定獵物時的凝視。

斯摩克捧著伊芙琳小姐的刺繡籃跟在她身后。伊芙琳的步伐輕盈,裙擺掃過初綻的玫瑰叢,偶爾停下來,摘下一片花瓣遞給斯摩克。

“你比娜奧米小姐有趣多了。”伊芙琳忽然說,指尖輕輕捏了捏斯摩克的手腕,“她總是板著臉,而你……你會笑。”

斯摩克低頭,唇角彎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能陪伴小姐是我的榮幸。”

(2)

晨露未干的時刻,斯摩克已經捧著伊芙琳的拉丁文詞典站在書房門口。羊皮紙的氣味混合著蜂蠟的清香從門縫里滲出來,她故意讓一縷黑發從發髻里松散地垂下——這是伊芙琳昨天夸過可愛的樣式。

“把第三變位法動詞抄寫二十遍。”娜奧米的羽毛筆尖重重戳在羊皮紙上,墨點濺到斯摩克的手背,此刻正用看臭蟲的眼神盯著斯摩克,“女仆就該待在洗衣房。“

“你們認識?”伊芙琳瞧著推門進來書本還沒放下就滿臉不適的娜奧米。她不懂為什么家庭教師會如此為難一個年輕侍女。

斯摩克點點頭:“是……”

“是的。”娜奧米斜瞥一眼斯摩克,從牙縫里擠出來這個詞,一張白臉愈發黑了。

伊芙琳叫斯摩克退下。斯摩克低頭,后退半步,支屈一膝,隨后離開。

“她是你什么人?”

隔著一道門,伊芙琳的聲音變得小了很多,也沉悶很多。

哪怕又要去廚房打雜,心情還是好了很多。唯一的問題就是旁邊的傭人廚子等人看她的眼神越來越詭異。

斯摩克無奈笑笑:“諸位,抱歉,這是小姐的杰作;要知道,這個年紀的小家伙都這樣……”

(十八)

娜奧米的鋼筆尖戳破了信紙。

墨水暈染開來,像一滴黑色的血,滲進她剛寫好的推薦信里——那是給新學生的,字跡工整考究,一如她四十年來堅持的體面。可此刻,她的手在抖。

窗外,斯摩克的笑聲飄了上來。

那女孩正陪著小姐在花園里散步,手里捧著一本詩集——娜奧米認得,那是她自己的私藏,今早還放在書架上。斯摩克的嘴唇一張一合,仿佛在朗誦什么優美的句子。小姐聽得入迷。

娜奧米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她猛地起身,卻碰翻了墨水瓶。黑色的液體漫過桌面,浸濕了她精心批改的作業——那些作業本該由小姐親自完成,可最近,字跡越來越像斯摩克的手筆。

“越界了……”她喃喃道,指甲掐進掌心。

走廊傳來腳步聲——是勞加托。那個永遠掛著假笑的男人,此刻正站在門外,手杖輕叩地板,仿佛在欣賞她的失態。

“需要幫忙嗎,娜奧米小姐?”他的聲音像蛇滑過絲綢。

娜奧米猛地回頭,卻看見他指尖把玩著一枚珍珠發卡——那是她上周丟的,此刻卻詭異地出現在他手里。

她的呼吸一滯。

——他們是一伙的。

斯摩克,勞加托,甚至那個蠢貨伊芙琳……他們都在蠶食這座宅子的秩序,而她,娜奧米,曾是這里最后的規矩。可現在,她的拉丁文課本被塞進了廚房的角落,她珍藏的詩集成了女仆的讀物,連小姐看她的眼神都帶著隱隱的厭倦……

“不能這樣下去。”

她抓起桌上那封被墨水污損的信,狠狠揉成一團。可就在她準備撕碎它時,門突然開了——斯摩克站在那兒,懷里抱著小姐的披肩,笑容甜美。

“小姐問您,”她輕聲說,“能不能借您的《奧德賽》一用?”

娜奧米的喉嚨發緊。

說實在的,她后悔了,她寧愿當時重養一只鳥。

(十九)

這件事被夫人知道了。

斯摩克甚至不用猜,“是娜奧米,”只不過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而為。

維拉蒂法夫人把斯摩克叫過去了。

“意料之內,勞加托。”斯摩克頭也不轉過去看他一眼,“小心你的死對頭。”

勞加托跟斯摩克并排走,心虛地看她,說道:“別把我賣了。”

斯摩克說:“我做事從不連累孬種。”

“我……”

“你好自為之。祝你好運。”快步走了。

(二十)

維拉蒂法夫人有些發福,臉上的脂粉涂得比以往時候厚了許多,顯得不見血色。衣服換成玫瑰色天鵝絨的長裙,綴以墊肩。脖子上的項鏈花紋繁復扭曲,比手上還有腕上七七八八的珠寶更加顯眼。

斯摩克提起裙擺,折腰低頭行禮。

(二十一)

幫工的次數少了不少,就算去也是輕松的差事。有新的人代替她干活。瑪奇跟著斯摩克輕松不少。兩個人常常偷摸聚在一起。那些帶油污的臟盤子,還有餐具,統一交給其他仆人。

“那老東西沒再難為你?”瑪奇問。

斯摩克講述娜奧米這幾天的狀態,說:“至少我看見她是這樣的。真怪。”

瑪奇說:“斯摩克,建議你小心些。她這些特征,你應該知道,估計是要跟你撕破臉了。”

“是嗎?”

“還有勞加托,這幾天有向我打聽過你。”

“嗯哼,”斯摩克回答,“他確實……”

“但是他說的話我沒信,半點不信!就像當初那些人誣陷你我也沒信他們一樣。他編謊也不知道編像一點,說你三言兩語就把夫人哄得服服帖帖了。誰信呢!”

斯摩克說:“他原來還有這樣的癖好嗎?”突然想到什么,問道,“瑪奇,”

“怎么了?”

“你覺得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瑪奇停了一會,看著眼前這個曾經一起打雜、受盡白眼、但是不改淡雅做派的侍女。

“你是我的朋友。你的事,我永遠信你。”

(二十二)

勞加托沒放棄對那天的對話進行打聽。他實在放心不下。他受不了如坐針氈的感覺,尤其后來斯摩克回答他說的那句“沒賣你”。他旁敲側擊地問過夫人邊上的侍女們,但是她們也沒肯說。好幾天了。

他想到他的管家父親。但是他不敢問這個。父親對他,永遠是高高在上的。他希望勞加托成為下一任管家。權利在手上,其他東西就都不是問題了。本來一切都好好的,他可以繼承父親的位置。

然后一個叫娜奧米的混蛋來了。

勞加托早就視娜奧米為眼中釘。這位家庭教師不僅深得女主人信任,還掌握著伊芙琳小姐的教育大權,甚至偶爾在伯爵面前發表對莊園管理的意見。更關鍵的是——她發現了管家在采購賬目上的貓膩。

某次深夜,娜奧米偶然撞見勞加托與葡萄酒商密談,次日便在賬本上用紅墨水圈出了異常數字。他知道,若不除掉她,自己的財路和脖子遲早要斷。

斯摩克.E.K是不是她的人,他不清楚。他不敢確定。那天的對話他守在門前,但是聽不見。只有零星幾詞,大抵是聽錯了。畢竟他想不通“無曲學以阿世”、“務正學以言”、“可信其無有乎”、“合乎正道”、“亂自下作”這些詞匯為什么會出現在同一段話里。隔著門板,進他耳朵里的鳥叫聲卻大了不少。

(二十三)

很長時間過去。莊園里的傭人和侍從數量漸漸少了。

從那以后,似乎一切都沒什么變化。曉星依舊每天都要從淡云中消去。圣杰吉雷堡高大莊嚴。繡著家族徽章的旗幟迎著風翻飛。尖頂和拱門之下,大門洞開,充斥快活的氣息。

(二十四)

夜深人靜。月亮升起來,流光隕落。蜂窩般的格子鋪里已然失去了光熱。

斯摩克躺在她的床鋪上為那些冤魂禱告。她也不知道他們的下場會這么慘。

“我本以為被揭發偷竊珠寶的下場充其量不過趕出莊園。”她捋開耳邊的碎發,雙手合十,“愿主保佑。”

一連好幾天晚上斯摩克都睡得很安穩。追魂索命什么的,壓根就是哄人的謊話,至少她沒有夢到那些逝去的冤魂。但如果硬要說做夢的話,倒是經常夢到索父索母問候她。這次沒有問成績了,而是問她過得怎么樣、有沒有人挨欺負。斯摩克剛要回答,他們便消失在刺眼的白光中。

再睜眼,就是一排排床鋪還有床鋪上呼呼大睡的同事們。

窗外晨霧漸起,天灰藍灰藍的,發暗。

“枯枝需要被修剪。”斯摩克合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追魂索命?希望他們有那個本事。”

(二十五)

斯摩克拎著裙擺溜進洗衣房后面的小倉庫——這里堆滿了陳年的舊窗簾和落灰的燭臺,平時根本沒人來。她剛一推開門,就聽見一聲夸張的哈欠。

“哎喲,瞧瞧這是誰?”瑪奇癱在一堆軟墊上,手里捏著半塊偷來的杏仁餅,嘴角還沾著糖霜,“堂堂夫人身邊的大紅人,居然也來我們這種‘低賤’的地方?”

斯摩克翻了個白眼,把門反鎖,然后一屁股坐在瑪奇旁邊,搶過她手里的餅干:“少廢話,夫人讓我‘去庫房找那瓶十年前的紅酒’——她根本忘了家里有沒有這玩意兒。”

瑪奇咧嘴一笑,從圍裙里又變魔術似的掏出一塊餅干:“那正好,我今天的活兒是‘清點所有床單’。”她指了指角落里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摞布,“我數到三就睡著了。”

斯摩克噗嗤笑出聲,結果差點被餅干屑嗆到。瑪奇趕緊拍她的背,結果力道太大,差點把她拍進墊子里。

“輕點!你想謀殺我啊?”斯摩克咳嗽著瞪她。

“謀殺?我可是在救你!”瑪奇理直氣壯,“再說了,你要是死了,誰給我批‘外出采購’的假條?”

兩人正笑鬧著,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斯摩克和瑪奇瞬間僵住,對視一眼,然后以驚人的默契同時往墊子后面一滾,躲進了陰影里。

(二十六)

這次是伊芙琳找的斯摩克。

斯摩克剛剛扣上鳥籠鎖,聽見動靜,嚇了一跳。看見來人是玩了多長時間的伊芙琳,有些哭笑不得:“伊……”

伊芙琳趕緊比個手勢教斯摩克不要聲張,接著問道:“你的本體呢?”

斯摩克反應過來,笑不出來了,嘗試找理由開脫。

“斯摩克!”伊芙琳嚷嚷著。被冷落的滋味讓從小一呼百應的千金小姐感到十分不舒服。

斯摩克軟聲勸她:“伊芙琳,我親愛的小姐,該是上課的時候了。娜奧米這下要等著急了……”

伊芙琳賭氣,大步流星地在房間里亂走:“我不!”

“伊芙琳……”

“那是什么?”她突然瞧見燭臺旁邊拿紅色錦緞罩著的一個物件。頂端突起,隱隱可見鉤子的輪廓線條。

已經來不及攔她了。伊芙琳小跑過去一把扯開。一人一鳥隔著金屬絲大眼瞪小眼瞅著對方。銀籠子里的小家伙顯然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發紅的一雙眼睛睜得幾乎撐開眼眶。嘴里嘰嘰哇哇的噪音炸開的同時“撲”一下掙開滿是羽翼翅膀不知天地厚地瘋狂扇動。籠底新換的薰衣草四下濺落。

“啊——”伊芙琳尖叫一聲抽回手。

比她更慌的是斯摩克。

斯摩克沒叫,只敢倒抽一口冷氣,一邊安撫受到驚嚇的伊芙琳一邊推開斯摩克。當然,這里說的是金絲雀,這兩個共用同一個名字。

“伊……親愛的,求你不要……你沒事吧……”斯摩克不顧自己已經嚇得魂飛魄散馬上手忙腳亂地安撫伊芙琳小祖宗。她現在想掐死籠子里的那個斯摩克,“我……”

里面的斯摩克還在撲騰。經過斯摩克的喂養,它羽翼豐滿,身形比其他禽鳥魁梧得多。發起脾氣,其力道大得幾乎要從里到外撕了這個困住它的窒息東西。站在外面的那位現在幾乎瘋了。她毫不懷疑并且慶幸,如果剛剛喂食結束之后忘了扣鎖……

察覺有人躲在身后拽她衣角。斯摩克扭頭,發現伊芙琳已經不知道什么時候跑過來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配合她低得仿佛蚊子一樣的聲音,

“鎖……”

懸著的心碎了。

這祖宗怎么開的鎖!?

(二十七)

(1)

勞加托快要被折磨瘋了,瘋了!

腦子里都是她跪在地上的畫面。明明那個時候她還卑微,僅僅一個最低賤的傭人,在陰溝旮旯里逃竄求生的老鼠,面對他的逼迫,也只敢躲避而不還手,最后順從。只憑著一個身份,得了夫人的青睞,現在對他,永遠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愛答不理……為什么,為什么……

勞加托突然發現,斯摩克身上有種難以馴服的野性,微笑時的恭順與眼底的冷靜形成強烈反差,像一本用羊皮精心包裹的禁書。

再試一次,萬一她說了呢,他大步流星地往斯摩克平時呆著的地方走。

現在是下午四點一刻,她應該剛剛給她所謂的本體還是原身的鳥喂過食,不行就去伊芙琳那邊,或者圖書室,她也經常一個人在那邊呆著。

勞加托心亂如麻去到維拉蒂法臥室的門前。有關斯摩克,他聽說不少,是神山上的侍者,賜福人間而謫凡,化身禽鳥再修人身;準備進去,勞加托突然頓住。

“今天房間里面怎么這么熱鬧?”他聽見里面的動靜,疑惑地自言自語。

(2)

娜奧米的抽屜深處藏著一把銀質拆信刀。

刀柄雕著纏繞的荊棘,尖端鋒利如針,是她父親——一位落魄鄉紳——留給她的唯一遺物。二十年來,她從未用過它拆信,但今晚,她將它抽了出來,指腹輕輕擦過刀刃。

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割出一道慘白的線。

樓下傳來斯摩克的笑聲,清脆得像玻璃風鈴。娜奧米的指節泛白,拆信刀在她掌心留下一道細小的血痕,她卻渾然不覺。

“她必須消失。”

這個念頭像毒藤般在她心里瘋長。斯摩克太危險了——她蠱惑了小姐,甚至讓勞加托那樣的毒蛇都對她另眼相看。再這樣下去,娜奧米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會崩塌。

(3)

嘰嘰喳喳的鳴叫聲吵得使四個心懷鬼胎的人大腦不約而同地宕機一順。伊芙琳看見來了人,短暫的遲疑過后率先提著裙擺“噠噠噠”跑出去,只留下房間里一片狼藉。

斯摩克手哆嗦著拿著掃帚縮在角落不敢輕舉妄動。不止她一個,剩下兩位也都頓在原地不明所以。

那一刻,整個世界都是死似的寂靜,額角涼涼的汗珠沁出來,映射彼此透亮扭曲的倒影。門把手的銀色光澤照著她泛白的指關節與已經空了的鳥籠。陽光透過窗簾照進來。

勞加托和娜奧米站在門口,三人相覷。中間隔著幾英尺的距離,斯摩克比了個手勢示意。那兩人領會,都不敢驚動那個說不清是神是鳥的東西。三人一鳥僵持。

場面陷入沉默。墻上掛鐘的秒針一格格地爬,提醒他們時間并沒有停滯。夫君里只剩下“滴答滴答”的細微聲音。

“撲”!

一道影子直挺挺地竄出來。斯摩克嚇得手一抖,掃帚從手里甩下來掉在絨毯上。

金黃的極樂鳥一攤肉泥似的隕落,身上烏紅的血肆意橫淌。

可是房間里只有三個人。

(二十八)

(1)

飾品架手中的黑紗扇“啪“地合攏,象牙扇骨在寂靜的審判廳里發出斷頭臺般的脆響。

“證據確鑿。“她涂著丹蔻的指尖點了點桌上那封偽造的信——娜奧米密謀毒害伊芙琳的罪證,字跡模仿得惟妙惟肖,連老處女平日總把“e”字母寫得像把匕首的習慣都分毫不差。

斯摩克垂首站在飾品架身側,借著整理披肩的動作藏起指尖的墨水漬。今早她故意在娜奧米的藥茶里加了致幻劑,讓老婦人在審判時瞳孔渙散、語無倫次,活像個瘋婆子。

(2)

黎明前的石牢里,斯摩克來送最后一程。娜奧米的囚衣沾著稻草,曾經梳得一絲不茍的灰發如今像團敗絮。

“我當初就應該讓你死在西南岸線上,讓你的尸體被烏鴉分食。”老婦人嘶啞的聲音讓斯摩克想起地窖里風干的蝙蝠標本,“那毒蛇遲早會——”

“噓。”斯摩克將鍍金小鏡舉到對方面前,鏡框邊緣沾著劇毒的顛茄汁,“帶著咱們的秘密下在地獄安分地呆著。”

當絞索套上娜奧米脖頸時,斯摩克站在觀刑席第一排。她特意換上女主人才賞的紫羅蘭色新裙裝,在絞盤轉動的瞬間暈厥——確保所有人都看見她脆弱善良的模樣。

(二十九)

勞加托把斯摩克堵在葡萄酒窖的轉角,手指鉗住斯摩克的下巴,強迫她抬頭。月光從高窗斜斜地漏進來,映得他鏡片后的眼睛像兩汪冰冷的深潭。蛇形戒指抵在她咽喉處,冰涼如刀刃。

“記住,我是無意路過的目擊者,一切都是那個老家伙干的。”勞加托的吐息帶著薄荷與苦杏仁的味道。

斯摩克的睫毛劇烈顫抖起來,指尖揪緊了圍裙,臉色蒼白,垂下眼皮不敢看他。

勞加托不依不饒地逼近,捏著斯摩克的下頜,強迫她與自己對視,“我知道一些事情不太對頭,而且確定你是始作俑者。帕拉那個蠢貨還以為是你帶給她福祉。她可能會因此抬舉你;具體情況,你自己心里清楚。”

斯摩克像是被抽走脊梁骨般軟軟靠在酒架上,橡木桶的陰影吞沒她慘白的臉色。當維克多的手帕擦過她濕潤的眼角時,她發出幼貓般的嗚咽。

“幾天之后的仲夏日,極樂宴會,你作為祥瑞會露臉,”看著斯摩克眼角掛著欲落不落的淚珠,他仍舊警告道,“我勸你安分點。”

勞加托的皮手套撫過她發髻。

“好。”這個單詞像被擠出來的,斯摩克低頭時,一滴淚正巧落在勞加托锃亮的皮鞋上。

勞加托滿意地笑了,轉身離開時,皮鞋在地板上敲出傲慢的節奏。

斯摩克瞬間繃直指尖。她蜷縮的姿態恰好讓裙擺蓋住地上一張紙——那是勞加托剛才掏手帕時,從口袋滑落的賭場借據,印著足以讓伯爵將他流放的巨額數字。

月光重新漫進地窖時,斯摩克正哼著歌擦拭酒瓶。她的圍裙口袋里,賭場借據與紫羅蘭洗衣單并排躺著。

勞加托的腳步聲徹底消失。斯摩克直起身子,用鞋尖碾了碾那滴“眼淚“——實則是她藏在指甲里的甘油。

(三十)

前任侍女長克萊門特夫人發現艾琳在廚房燭光下偷看手抄本《塞爾森瑞簡史》時,竟將羊皮紙頁撕下,丟進面包爐焚燒。

“你這賤婢也配窺探上帝的學問!”克萊門特用鐵念珠抽打艾琳的手背,“明日開始,你負責清理懺悔室的穢物!”

斯摩克站在陰影里,目光落在妝臺上那盒快見底的粉底上。

(1)

克萊門特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就是喜歡把自己的臉涂成瓷器。于是斯摩克花了幾天記錄克萊門特的作息——何時補妝,何時卸妝,粉盒何時需要補充。

洗衣房后的鉛水管被砸裂一截,融化的鉛液混入蜂蠟與珍珠粉,凝固后與那盒名貴粉底幾乎無異。趁克萊門特泡晨浴時,斯摩克將新制的粉底換進她的鎏金粉盒,而真貨則被倒進了臭水溝。

(2)

第一周,克萊門特只是抱怨“新粉底有些發癢”。

第二周,她的顴骨浮現細小的紅疹,不得不撲更多粉遮蓋。

第三周清晨,飾品架突然尖叫著推開克萊門特——她的半邊臉布滿流膿的瘡疤,像融化的蠟像。

(3)

勞加托建議克萊門特去麻風病院療養,并好心提供了子爵名下的療養院地址。她臨走時,斯摩克送了她一盒新粉底:“聽說能修復肌膚。”

盒底藏著最后一撮鉛粉。

(4)

維拉蒂法夫人皺眉看著辭職信:“她準是偷用了妓院的化妝品。”

新任侍女長斯摩克謙卑低頭,袖口殘留的珍珠粉簌簌落在地毯上,像一場微型雪崩。

(三十一)

斯摩克換上了侍女長的黑銀制服站在嘈雜的廚房,看了看打盹的傭人們,又看了看洗水池里待清洗的餐具,不由得聯想到以前豬圈班的教室里鋪天蓋地的試卷與豬一般懶散的同學,又想起無論那些豬們平時有多懶,多不守規矩,每次地理午練,也就是她坐講臺看堂的時候,豬圈也會像教堂一樣寂靜莊嚴。

斯摩克默默地掃視一圈,鎖定幾個目標。

“就先拿連續七日借口腹痛逃避晨禱的瑪麗安開刀吧。”

(1)

斯摩克指尖輕叩銀杯。鐵銹在苦艾酒中旋出暗紅渦流。瑪麗安被按跪在冰涼的青石地上,喉骨在掌心下脆響。

酒液灌入,瑪麗安瞳孔驟縮。苦艾的茴香味混著血腥。瑪麗安噴出一口穢物。

斯摩克后撤,可裙擺還是讓濺落的污漬染上金線刺繡。她皺了皺眉,很快調整好狀態,微笑著彎腰替對方擦嘴。白帕子留下鉛粉痕跡,艾琳手持銀杯走近,苦艾酒的刺鼻氣味混著鐵銹的腥甜。瑪麗安顫抖著后退,卻被兩名健壯洗衣婦按住肩膀。“吐干凈了,魔鬼才會離開你的腸胃。”

酒液從瑪麗安的嘴角溢出,亞麻襯衣上暈開血銹般的痕跡。

(2)

凱特被綁在食堂中央的柱子上,嘴上涂了苦膽汁。

斯摩克當眾宣布對凱特的懲罰。

“禁食三日,”斯摩克冷冰冰地看著她,“既然你這么喜歡藏面包,那就好好看著別人吃。”

那天晚上,當其他侍女睡去,一團漆黑的影子降臨食堂。長挑的身形仿佛毒蛇。她遞給她一塊涂了蜂蜜的黑面包。

那只手的指節處有淡紅痕跡以證明她是個活人。

“吃吧,但別出聲。”斯摩克舉著面包。兜帽下的面孔生硬得像祭壇銀器,眼睛直直地盯住凱特,瓷白的肌膚透著一層冷光。

凱特愣了一下,但是很快伸長脖子,眼淚混著蜂蜜瘋狂撕咬。

(3)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斯摩克從《塞爾森瑞簡史》里抬起頭。說實話,瑪奇的反應在她意料之內。

“正如我所解釋的,檢舉者可免罰,換句話說,總會有懦弱的人背叛。”

瑪奇聲嘶力竭尖叫道:“這就是所謂的‘檢舉游戲’嗎!你妄想瓦解仆人之間的情誼,我告訴你,我們的心都是一樣的!”

斯摩克靜靜地聽她說完,只覺得耳膜被震得有點疼。可是當她聽清楚瑪奇在說什么時,忍不住嗤笑。

瑪奇還要嘶吼:“你明知道瑪瑞克洛特是我的朋友……”

“可是她的確偷了夫人的紫水晶胸針,那東西比她的命貴。”

“那又怎么樣?你是覺得她不配碰一樣石頭制作的玩意嗎?”

“雖然說效果甚微,但是用不著你來充好人,而且她是偷竊。”斯摩克說,“當初她把我按在堿水里時也沒人聽見我呼救,包括你。另外,”

“你遲到了今早上的晨會。要不要猜猜是誰告訴我的?”斯摩克甩出來一張皺巴巴的紙條,臉上掛著譏諷的笑。

(三十二)

斯摩克注意到財務侍女艾格尼絲每月都會清點糧倉,而那一日園丁雅各總會提前修剪玫瑰叢。另外,地窖酒桶的挪動痕跡顯示,有人在午夜幽會。

但她沒有聲張,只是借著幫艾格尼絲抄寫賬目的機會,私藏了她的字跡樣本。

(1)

“親愛的雅各:

明日領主外出狩獵,糧倉第三格木板下,我已鋪好干草。你曾說我的眼睛像夏夜星辰?可昨夜你妻子提著燈來找藥草時,那燈光才真叫我心顫。

永遠屬于你的A”

用蠟燭熏烤邊緣,再撒上少許玫瑰花粉——艾格尼絲慣用的香囊配料。

(2)

斯摩克在勞加托必經的走廊磚縫露出情書一角。隨后偶遇雅各的妻子,懺悔說自己夢見糧倉有天使哭泣。

(3)

懺悔室陰影中,斯摩克跪在橡木懺悔格前,手指緊攥念珠,聲音顫抖如受驚的羔羊:“神父……我昨夜做了可怕的夢。”

她刻意停頓,讓隔壁偷聽的農婦妻子屏住呼吸,然后繼續。

“我夢見糧倉的第三塊地板下,有天使在哭。她的翅膀被荊棘纏住,荊棘上掛著一條藍絲帶!天哪……更可怕的是,”斯摩克突然壓低嗓音,“天使腳下踩著破碎的圣母像,就像您家壁爐上那尊。”

那是雅各結婚時送給妻子的信物,全城堡獨一份。

斯摩克最后說道:“今早禱告時,我竟在《雅歌》里翻到這個!”

她遞出一片皺巴巴的紙,上面歪斜寫著“今夜糧倉,別帶燈”——筆跡刻意模仿雅各的笨拙

(4)

勞加托發現情書時,戒指在“你妻子“一詞上停留良久。

(5)

雅各的妻子果然提著鐮刀蹲守糧倉,而勞加托恰巧帶領主去地窖選酒。騷亂中,艾格尼絲倉皇逃竄時撞翻油燈,燒毀了半倉糧食

斯摩克躲在玫瑰叢里感嘆道:“這比私通罪嚴重十倍。”將真正的《雅歌》書頁,就是被她撕掉的那頁,喂給了領主的獵犬。

(6)

后來,艾格尼絲被剃光頭發,聽說是被賣給路過的奴隸販子了;而雅各被割掉鼻子,貶為豬倌。

“他老婆主動要求的懲罰。”瑪奇遞給斯摩克一塊姜餅,“話說你要泄鹽干什么?”

這時候的勞加托因忠誠警覺獲贈金腰帶。

斯摩克接過姜餅吃起來:“這個嘛,你得問領主面前狂奔出恭的勞加托。那東西現在在他的慶功酒里。”

(三十三)

騎士侍從羅德里克在訓練場上勒馬而立,劍尖挑起艾琳剛熨好的領主罩袍,當眾譏諷:“一個下等人的手也配碰貴族衣料?你該不會以為,學幾個拉丁詞就能變成淑女吧?”

眾人的哄笑聲中,斯摩克默默地撿起沾泥的罩袍。

(1)

斯摩克去花園了采摘紅薔薇,用發簪將箭毒木汁液注入花刺。又在花瓣灑上少許玫瑰香水來掩蓋毒液的苦杏仁味。

(2)

黎明前的馬廄還浸在青灰色霧氣里,斯摩克提著亞麻布包裹的薔薇花束走近。值夜的馬童湯姆正打著哈欠數草料。

“夫人花園今早剛開的薔薇,”斯摩克低垂眼簾,臉頰緋紅一片,“羅德里克大人昨日夸贊它漂亮明艷,我特意摘來墊在他鞍褥下當驚喜。”

布包微微散開,露出幾朵沾著露珠的薔薇。斯摩克從圍裙暗袋掏出樺木蜂蜜糖——那是用領主廚房的蜂蠟和玫瑰蜜特制的,全城堡只有侍女長能取用。

“你守夜辛苦了。”她將糖塊塞進湯姆掌心。

湯姆不知道,糖里摻了微量顛茄汁,能讓他昏沉到忘記自己見過誰。所以后來宗教法庭審問時,湯姆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只記得:

“那天清早有只知更鳥飛進馬廄…對!鳥喙上還叼著片紅花瓣!”

(3)

羅德里克的戰馬突然嘶鳴人立,將他甩進帶刺灌木叢。荊棘劃破的傷口迅速潰爛。

醫師掀開染血的亞麻布時,倒吸一口冷氣——

羅德里克原本英俊的面容如今布滿紫黑色皰疹,潰爛的皮肉下隱約可見森森白骨。他的指甲早已在瘋狂抓撓中剝落,喉結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正汩汩滲出黃綠色膿液。

“這不是尋常傷口……”醫師顫抖著舉起銀十字架,“是魔鬼的荊棘留下的詛咒!”

(三十四)

斯摩克在午夜提燈巡視侍女房,突然停在偷吃蜂蜜的蘇菲床前。蘇菲藏蜜罐的手抖得像風中的蛛網。

蜜罐在顫抖的指尖下泛著琥珀色的微光,蘇菲的瞳孔因絕望而放大——她知道上一個偷竊食物的女仆被這個可怖的惡魔送去抽了鞭子。整整三十鞭子!

燭光映在她的側臉。斯摩克走過去,在蘇菲耳邊低聲交代:“下次用肉桂粉蓋住甜味——夫人討厭肉桂。”巡視其他人去了。

(三十五)

斯摩克已經站在了女主人寢殿的雕花門外。她如今穿的不再是粗布圍裙,而是鴿灰色的絲綢侍女裙,領口和袖口綴著細密的珍珠——那是飾品架賞的,每一顆都圓潤飽滿,像凝固的月光。她的發髻也不再是簡單的辮子,而是盤成了貴族侍女流行的樣式,一根銀簪斜斜插著,簪頭是只振翅欲飛的金絲雀。

“斯摩克,”飾品架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罕見的柔和,“從明天起,你陪我出席茶會。”

斯摩克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繼續梳理的動作,可她的心跳卻加快了——陪女主人出席社交場合,這是連娜奧米都未曾有過的殊榮。

“是,夫人。”她低頭應答。

工作果然輕松多了,只是偶爾還要去后廚幫工,收工后回稟夫人工作進度。但是這些也僅限于偶爾。斯摩克倒是樂意至極,過去正好可以蹭點瑪奇的點心吃。沒了金絲雀……什么金絲雀,那是她寄托魂靈用的本體還是原身來著,反正已經安葬了,少一項投喂的任務。

“把藍寶石項鏈找出來。”飾品架說。斯摩克托著絲絨盒站在身后——盒里躺著藍寶石項鏈與配套的耳墜。這種未卜先知的本事曾讓前任貼身侍女被辭退,如今卻讓飾品架滿意地輕拍她手:“你簡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蟲。”

當月光爬上侍女房的窗欞,斯摩克在賬本記載可疑的采購記錄。她蘸著特殊墨水添上新的一行:“勞加托今晨私下會見了葡萄酒商。”

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啼叫,斯摩克吹滅蠟燭。在徹底黑暗降臨前,她瞥見鏡中的自己——發髻紋絲不亂,嘴角噙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宛如一件精心打磨的人形武器。這個影像很快被黑暗吞噬,就像那些消失在她陷阱里的對手。

明天就是仲夏日了。準確來說,四個鐘頭以后。斯摩克對著窗戶發呆,感受著吹來的略帶燥熱與獨屬于海洋濕氣的陸風。窗外夜幕漸深,后來夜盡月沉,斗轉星移,最后天際漸白。

今天是斯摩克的第一天。

司玉公子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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