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斯摩克本來不叫斯摩克。原先的名字于她的腦海中已經模糊了,她從來也懶得回憶,畢竟該過去的都過去了,追究是浪費精力且無意義的事。
但是他來了。斯摩克實在不愿看見那張充滿活力且令人來氣的臉。他的大駕光臨提醒著她從前不堪回首的過往。因此,斯摩克前所未有地刻骨銘心,她本來不叫這個名字——斯摩克.E.K。
“巧了,我本來也不叫哈溫洛奇……”
“啊!”斯摩克尖叫一聲驚醒,抓緊手上的東西
……掃帚。
午間的陽光正是刺眼的時候。斯摩克撐著眼睛環顧四周,發現旁邊的書架上橫擱著《塞爾森瑞.沙德簡史》還有羽毛筆。她愣一下,腦子瞬間清醒。
想起來了。她在打掃作為她秘密基地的圖書館,剛才是她打盹時做的噩夢。
看來是自己嚇自己。
斯摩克站起來,長舒一口氣。
(二)
她做了一個夢。夢里的她面朝太陽光,瞧著海灘上背著光只看見剪影的孩子們在嬉鬧。可是夢醒了,孩子們也消逝了。
她愛孩童的隱隱風霜,愛他站在海灘淺處正揭衣欲渡的喧囂熱鬧,以及他眉宇間呼之欲出的少年。
(三)
飾品架給斯摩克定做了身裙子,并叮囑她以后只穿這身。
衣服顏色跟原來那件差不多,還是灰的。這個很正常。她到底是個下人,光鮮的顏色她配不上,而且干活也不方便。
……但是能不能解釋一下下擺的蕾絲邊還有滿身的銀色卷曲桃金娘刺繡花紋是怎么回事。
(四)
后廚一如既往的熱鬧。嘈雜聲中混雜不少粗鄙的字眼。
聲音越來越混亂。斯摩克推門進去,掃視一圈,眾人立刻安靜下來。她感覺情況不對頭,但是沒有聲張,照常跑到瑪奇旁邊去準備摸魚。
“斯摩克,天哪,你不知道那個小賤人剛才說了什么。”瑪奇拉過斯摩克,朝一個方向啐一口。斯摩克打眼撇去,只見一個孤零零的女傭站在水池前,手上削著土豆。那人似乎聽見了瑪奇的話,身體不可控地打個寒噤。“猜猜她剛才說你什么?”
瑪奇絮絮叨叨地描述,幾乎用盡平生所會的貶義詞問候一通這個年輕的傭人,“她也配說你雜種!”
一滴唾沫濺到臉上,斯摩克回過神,收回視線,抹一把臉:“她叫什么名字?”
“艾希拉爾德。”瑪奇說,“有沒有感覺她看上去很眼熟?就是早餐的時候對你陰陽怪氣的那個賤人。”
斯摩克似是不忍心聽下去,企圖轉移話題:“瑪奇,我剛才做了個夢。”猶豫片刻,絞盡腦汁尋找文字形容,好幾次欲說還休,最終只說道,“一個噩夢。”
瑪奇還沒從怒氣中緩過來,沒好氣地說:“哈,當然是親愛的艾希拉爾德的功勞。”
“……”斯摩克忍住扶額的沖動。她估計瑪奇還在氣頭上,打算過會再說。
(五)
“很久很久以前,我降生在遙遠的天邊。我按照主對我的希冀生長,日復一日地學習事務,未曾懈怠過。我常常感到累,他算是我的第一個朋友。當年我和他一起,還有另一個,我們仨是最親密的摯友,相互陪伴,一起玩鬧,度過很長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即使被當成他的陪襯,我常常掩面嘆息,卑怍我暗淡無光,羨慕他驚才絕艷,但未曾因此而對他產生怨恨。相反,我更加努力地修煉,想變得和他一樣強大。后來決裂,誰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大抵錯不在他。”
“分道揚鑣,我依舊前行,夙興夜寐,可是無果。我被諸神視如螻蟻,屢遭排擠,淪為自戮都失敗的廢物,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步步墮落,可是無能為力。他當日勝貴,成了最風光無限的存在。再后來我來了這里拼盡全力,終于得了點體面,”
“意外的是他也來了,一來就被一名貴婦人收養當了少爺。我從前的一切努力仿佛都是我庸者自擾。我做不到不討厭他,可是我也知道錯不在他。失去本來面目,連善良無瑕都做不到,我這樣的墮神……很可笑吧。”
(六)
第二天還和以往一樣,斯摩克是薩爾西伏侖斯二世莊園最早蘇醒的那個。她換上新裝,洗漱完便輕手輕腳地快步離開了。面朝著破曉的曙光,斯摩克無聲地駐足,蒼白的臉上兩道黑眼圈更加明顯,看她瘦削的背影,無端地感到孤寂彷徨。
她瞇起眼睛,到底因為這磊落赤誠的光太刺眼,還是因為昨晚憋著一肚子話不敢啟齒,一夜無眠,她不清楚。斯摩克突然覺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這些見不得光的事就應該打碎了牙咽進肚子里,絕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七)
遠處馬車行駛至門前。斯摩克跟在渾身鑲鉆且噴了香水的飾品架后面,身上的綢緞與銀絲暗紋像個贗品。尤其馬車上又一個披金戴銀的飾品架二號,不,哈曼尼康夫人下來以后,還有哈溫洛奇,這個算飾品架三號,三個滿滿當當的飾品架聚在一起,他們身上的金銀珠寶首飾發出的光澤隨時能閃瞎她的眼。至少現在斯摩克的眼睛是酸脹的。
不過這種場面斯摩克早就習慣了,所以也沒什么反應,只帶著平時的溫順神情,俯身對兩位賓客行禮。
哈曼尼康徑直越過斯摩克,她身上的金屬碰撞發出幾聲響。斯摩克沒轉頭,但是已經想象出她說話時挑釁的樣子。“我給神明賜我的養子用天鵝絨做了件呢子外衣,以表敬意,又贈他一枚福榮之心的紅寶石戒指。不得不說,紅寶石和鉑金搭配起來真突兀……”
“天鵝絨外衣!?”斯摩克往哈溫洛奇的方向瞟過去,不可覺察地蜷了蜷手指,忍住沒笑他今天的打扮:長靴和馬褲還算正常,上身層層疊疊緊繃一件又一件衣服。頭發長一點了,但是也僅限于一點,違和的感覺絲毫不少。他變得和那些貴族一樣,身上堆滿了各種東西,渾身的光五顏六色。走近了一嗅,還有濃郁的烏卡朵珊香水味。這么看,那個“福榮之心”好像也不怎么顯眼。
飾品架說:“是嗎?那為什么他身上的味道和你之前說的那個你瞧不上眼并且丟掉的香水這么像?”
哈曼尼康說:“誰琢磨得透這些神明的口味呢?不過你的這位祥瑞倒是不錯,今天難得換了件衣服,只是看上去有點憔悴。”
“斯摩克最近忙于降臨福祉,可都是救濟蒼生的要緊事。倒是不知道你家少爺作為神明有沒有祂該有的慈悲心思。”
“哈溫洛奇可和她不一樣……”
“……”可以不要盯著我看嗎。
在他光鮮奪目的楚楚衣冠映襯之下,斯摩克與他面對面站著,掐著手心保持臉上表情的正常。
兩個飾品架的對話聽不太清楚了,她只覺得她的腳趾蹭得有點疼。她默默祈求飾品架能讓她去做點遠離這里的事。去馬廄呆著也能接受。
(八)
斯摩克領著哈溫洛奇,感覺背后癢得過分,步履輕得像飄。
確實遠離那里了,但是人跟過來了。
哈溫洛奇身上的香水味跟著斯摩克在飄。那味道很嗆,熏得她頭疼,但是就圍繞著兩人揮之不去。斯摩克差點沒暈過去。
“不能去一趟上次那個地方嗎?”哈溫洛奇說道,“圖書館。”
斯摩克忍下窒息感,回答道:“是。”
兩人繼續走,迎面碰上正在擦拭懷表的勞加托。見有人過來,勞加托不慌不忙地把懷表收到口袋。
斯摩克頗疲憊地斜睨向勞加托,介紹道:“這位是管家,勞加托.威布凡挪撒.巴克.科貝頓珀頓朗;勞加托,這是哈溫洛奇.森爾穆斯德少爺。”
“少爺午安。”勞加托鞠躬。斯摩克心中涌起不好的預感。她想阻止哈溫洛奇,但是來不及了。
“你好,勞加托先生。”哈溫洛奇說。
哈哈,預感成真。
斯摩克眼頭一黑。勞加托瞅向斯摩克,跟斯摩克交換一下眼神,尷尬笑笑,目送兩人離開。
(九)
“清凈安寧的場所,”到了圖書館,哈溫洛奇大步走到最里面,似笑非笑地看著跟上來的斯摩克,一只手摸到《塞爾森瑞簡史》,按下書脊頂端,“不打算介紹一下你自己嗎?”
斯摩克剛準備說話,他搶過話頭:“你手上的疤露出來了。”
我哪來的疤?斯摩克的笑僵了一順。
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出現裂痕,哈溫洛奇以為斯摩克心虛,嘻嘻笑道:“別演了,我都看出來了。一個人漂泊異鄉還是孤單的吧,反正我不習慣這種感覺。”他一頓,“都過去了。我們剛剛認識……”
“斯摩克.E.K,”斯摩克說,目光落在哈溫洛奇手指上的血紅鉆戒上,不可覺察地吞一口口水,“有幸初識。”
哈溫洛奇聳肩,道:“你說初識就初識吧。伙計,可以說中文嗎?我的仲語水平還沒有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我提出讓你帶我一起的目的可就是這個。”說完,果真切成中文,“這種時候就不用對我這么恭謹了。”
斯摩克下意識回應:“是,少y……”說完她后悔了,小心翼翼地睨察他哈溫洛奇。
哈溫洛奇忍不住笑出聲,手從《塞爾森瑞簡史》上滑落,鏈墜碰撞,“嘩啦”,金銀還有陸離光怪顏色的殘影閃過去。
(十)
兩個人一個倚著書架,一個坐地上,仿佛沒人教過他們規矩。
斯摩克抱著《塞爾森瑞簡史》像往常那樣寫寫畫畫。哈溫洛奇則是把那件衣服脫下來疊成條狀掛在胳膊上,抱怨道:“說實話,我不理解為什么她要我這么熱的天穿絨大衣。”
斯摩棱斯克握筆的手停了一下,很快恢復正常,繼續寫字:“要不你去問問?”
哈溫洛奇說:“這倒不用。你別不理我啊,你日記可以過會再寫。”
斯摩克十分不給面子地“嘩啦”往后翻了一頁,繼續寫。
哈溫洛奇換了個話題:“剛才那個管家是你的相好嗎?”
斯摩克抬腳踹過去:“我口味沒那么特別。”
“我看他……算了,總之你注意點。”哈溫洛奇躲開,嬉皮笑臉地忽略斯摩克的第二個白眼,“你終于理我了。”
斯摩克說:“哈溫洛奇,聽著,我跟他對彼此都沒興趣;其次,他也沒膽子碰我。”
哈溫洛奇說:“麻煩不要叫我這個名字好嗎,還有‘少爺’,這個稱呼真死裝。”
斯摩克騰一只手把碎發捋至耳后:“但是你得叫我斯摩克,這是我的名字。”
哈溫洛奇自顧自地回憶,像是發牢騷:“知道嗎,對我來說這里真叫人不舒服。自從我來到這個地方,語言不通,一切只能從頭學起。等能聽懂他們說話了,才發現他們天天說我是什么神。我沒有朋友,舉目無親,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難受死了……我聽說過你,聽著就感覺不對頭,所以找機會來看看。你應該跟我差不多,似乎憔悴不少。”
斯摩克收起墨水和筆,合上書放回書架:“嗯哼,大同小異。”
“你……”
“有兩個朋友,勞加托算一個,還有一個女傭,也有其他人跟我打交道,關系還說得過去;夫人對我很好。”她看著哈溫洛奇,“我生活得很好。”
哈溫洛奇悻悻地撇撇嘴。
(十一)
出來的時候,哈溫洛奇已經把外套穿上了,跟在斯摩克身后。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撣了撣身上的灰。斯摩克環顧左右,見沒人,二人都松了口氣。
“問起來,就說我帶你遛了一圈。”斯摩克低聲叮囑,又苦笑道,“對我來說你簡直就是夢魘。我們兩個,就像純潔無瑕的白鴿,還有供人玩樂的金絲雀。”
“嗯?怎么說?”
“金絲雀只能待在籠子里,白鴿屬于外界,翱翔于空,因此肉質比金絲雀鮮嫩,適合煲湯,并且在金絲雀的注視下被人朵頤分食。”斯摩克一本正經地回答,最終還是忍不住笑,“開個玩笑,我瞎編的。”
哈溫洛奇轉頭看向斯摩克,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