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我仿佛看到了酒吧老板,看到了燦爛的煙花,看到了漫天飛舞的桃花。我覺得自己置身于一個幸福的世界,我感到很放松。
我在里面走著,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腳步聲特別大,就像要震聾我的耳朵一樣。我只好駐足,我看著那些粉紅色的桃花,它們的色彩在聚攏,扭曲,最終變成暗黑色。
當我的整個世界變成暗黑色,我放松的感覺逐漸消逝,我感到我的肚子很疼。我聽到了一些聲音,我看到了一些人。
這些人都是我很想看到的人,鑫鑫,耿直,林旭,還有胡子拉碴的胡志。
我意識到少了一個人!我大聲的喊:
“蓓蓓呢?”
肚子上的疼痛開始劇烈起來,胡志說:
“你就快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了,蓓蓓的血型和你最符合?!?/p>
我看到隔壁病床躺著一個女生,她的脊背很長,蜷縮在那張狹小的病床上。
而在蓓蓓的床邊,坐著兩個淳樸的中年人。
中年女人一直指著中年男人不停的說話,偶爾也指一指我。
“阿姨,叔叔,我沒事,蓓蓓也會沒事的。”
兩個老人趕忙站起身來,我注意到地上鋪著一個舊毯子。和我和蓓蓓的小家一樣舊。
大叔走到我身邊,一張臉溝壑縱橫,小麥色的皮膚就像一張黃色的蛇皮袋,他的眼睛很渾濁,但他用這雙混濁的眼睛盯著我說:
“怎么會發生這些事情的?”
我一時間不知道怎樣回答,鑫鑫拉著大叔的胳膊,剛準備說,就意識到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硬著頭皮:“怎么會呢?怎么會呢?胡志,你快告訴大叔!”
胡志剛想說話,阿姨的聲音響徹整個病房,尖銳而又洪亮。
“不用說了!”
我們扭頭看去,阿姨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說:
“我們還活著,就讓她當上了沒爹沒娘的孩子,我們合計,合計等你醒了,就把蓓蓓帶回去。我們再也不出來了?!?/p>
我聽到阿姨的話,不知為何產生了幾分同情。同時也隱隱覺得,蓓蓓要離開我了。只是我沒想到會那么快。
蓓蓓需要父母的愛,蓓蓓一直以來都得不到父母的愛,現在終于有了,我又有什么理由去說什么。
蓓蓓從床上緩緩地坐起來,看到我睜著眼睛,她沖到我的床邊,一張臉開心的溢于言表。
而我不由得傷感,我的眼神全部放在蓓蓓身上,像看塊藍寶石一樣盯著她的眼睛。
我看著她臉上的每一處毛孔,每一粒痘痘,哪塊地方有坑,哪塊地方圓潤,仿佛我都記得很清楚。
我不由得抬手去摸,我也不顧因抬手的動作引起的疼痛,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蓓蓓,自從你不罵我整天就知道哭以后,我覺得你真的好漂亮。漂亮的,任務忍不住想為你穿上婚紗。”
我摸向她的鼻子,說:“你看,你們看看。真好的鼻子?!?/p>
我又摸向她的嘴,說:“你看,嘴也是那么的紅潤,就好像,很想打了口紅一樣?!?/p>
在她的臉上婆娑著,婆娑著,我輕輕的說:
“我真的有在記你的臉,就算有一天,我們分開了,我也能記得住你的臉?!?/p>
摸著摸著,我的手濕潤了,蓓蓓哭了。在我的印象中,這是她哭的最安靜的一次。
鑫鑫,耿直,胡志的眼睛都紅紅的。
蓓蓓的父親說:
“咦,摸過來摸過去的,摸的我這一張老臉都紅了?!?/p>
鑫鑫說:“那感情好啊,大叔,讓他也摸摸您,別老摸你閨女?!?/p>
氣氛一下抬了起來,蓓蓓跟我說:
“南憂,我們好像一起走過很多的路。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我……我想,我想,我什么都不想了!”
蓓蓓捂著嘴巴跑出病房,我把自己的情緒偽裝成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的樣子。
我看了一眼的背影,然后用很長時間記住。
“胡志?您老人家稀客啊?!?/p>
胡志的眼神似乎比以前堅定了一些,看人時的目光也已經不像是我幫他討工資時候的樣子。他更像一個明星,小的時候常在電視上看到的明星。他的話也更少了,少到只是對我微微笑了笑。
我又看向鑫鑫:
“哥們兒,記不記得一年前,咱哥倆在病房里…..”我賣了一個關子,然后說:“?。俊?/p>
耿直張大嘴吧,直呼:
“干啥了?鑫鑫,你出軌?。俊?/p>
耿直說話間,蓓蓓的父親,母親,也跟了出去,一同跟出去的,還有那個破舊的毯子。
我突然閉上眼睛,回想蓓蓓的那張臉。這一次,曾經自以為很熟悉的記憶變得陌生,我似乎忘記她的樣子了。
下午,鑫鑫耿直和胡志林旭幾個人在我的病房里過了一個簡單的生日。他們不停的逗我開心,我也表演著我開心的樣子。看起來很熱鬧,不,是確實很熱鬧。
但我,卻有一種莫名的孤獨。
胡志傍晚走的,他回了S市。或許他也只是在S市稍作停留,然后滿世界都能聽到他的歌。
我沒有那么遠大的志向,我只想多年以后,我眼里的光不要再像胡志一樣。
鑫鑫和耿直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向我們道別。林旭留下照顧我。
半個月沒有見到蓓蓓了,我現在可以側躺著睡了。我面朝墻,想著蓓蓓的那張臉,和她離開的時候那沒有組織好語言的話。我的眼里流的很快,就像被刀子捅之后的血液一樣快。
在我快睡著的時候,我覺得床單有點硌人,然后我摸出一沓錢。我知道是蓓蓓的,我沒有過分的驚訝,但我看到這沓錢厚了一些。應該是這些日子她又攢的錢。
她給自己一分都沒有留,全部給了我。
林旭推著我在醫院的大院里轉,轉著轉著他說:
“蓓蓓走了?!?/p>
我罵道:“一個月了,用你重復嗎?”
思念可以化作很多東西,但在我這里,我對蓓蓓的思念卻化作怒氣,全部撒到悉心照顧我半個月的林旭身上。
林旭的口中,蓓蓓在給我輸血之前,遭到她父母的強勢阻止。他們罵蓓蓓賠錢貨,當初賠走那么多,現在又要給一個一無是處的人輸血。
蓓蓓一句話都沒有說,她臉上也沒有什么表情。直到她父母罵痛快之后,醫生出來確認蓓蓓是否獻血的時候,她毫不猶豫的沖了進去。
蓓蓓的父母抓著蓓蓓的衣角,最終也沒有留下她。
那一刻仿佛對于蓓蓓來說,走進一個失去鮮血的地方,要比待在她父母身邊安全。
蓓蓓在病房里跟我說完那些話之后,沖出病房。他的父母說:“我們不可能讓你嫁給他,那個人一看就是花花公子,我還看到那個小姑娘,噢對還有那個小護士,都跟他眨巴眼睛呢。再說了你跑這么遠干嘛來???你那個破家哪一點比咱老家強?”
蓓蓓冷冷的看著她父母:
“你們管過我嗎?”
父親當即脫下腳上的布鞋,準備打她:
“你母親十月懷胎,怎么沒有管過你?”
蓓蓓還是不帶感情的說:
“我把他,帶回去,我們過幾天他的身體好了,我們一起回去?!?/p>
蓓蓓父親打著手勢,“生動形象”的說:
“不行!我告訴你蓓蓓,你爹我見過的人多了!你看不透的人我能看透,用你們年輕人的話來說,他給不了你幸福!”
蓓蓓有點吵累了,她身后跟父親說:
“有煙嗎”
當他看到父親從兜里掏出的那個皺皺巴巴的盒子時,她愣了一下。她點上煙,然后看著父親:
“很奇怪吧?我一個女孩子居然會抽煙?但你還是給了我,說明你也知道我是因為你們不要我才學壞的?!?/p>
蓓蓓深抽了一口,吐出來,說:
“你們說的冠冕堂皇,說他給不了我幸福。換句話說,是怕他給不了你們錢吧?”
蓓蓓趁他們不注意,向醫院跑去。沒跑幾句,他聽到母親在叫自己的名字。
蓓蓓的這個回眸,決定了他與我這輩子的命運。
她看到她的父親,母親,雙雙朝著她跪了下來。
蓓蓓說,有些東西可能是假的,但他們那個時候流下的淚是真的。
我們再也沒有通過電話,甚至沒有過上那個一起計劃了好久的生日。
我頑強的在醫院住了兩個月的時間,因為出了院也沒什么事情做,蓓蓓給我的錢也讓我沒有了經濟壓力。
兩個月的時間里,我沒有給她打電話。如果真的有結果,她早就給我來電話了。我每天都在想她的那張臉,在回憶的基礎上去記那張臉,我每天都在懷念指尖觸及她鼻子的樣子,觸及她那當時已經發白的嘴唇。
我甚至能想起她彎下腰搬開那塊不知道被她搬了多少次的轉,然后被白松一鐵鍬打暈的畫面。如果讓我親眼看到,我想我要比圖圖死的時候還難過。
林旭說,小柳自首了。
自首之前,小柳讓林旭替他向我傳達一句話。當我聽到的時候,我對小柳的恨幾乎全部化作了思念。
他說,他每一天都在想,如果不做那件傻事,他是不是還能跟我和鑫鑫,在大學里勾肩搭背,過著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問林旭,白松是不是跑了。
他說,我出事的當天夜里,疤臉警官找遍了白松,都沒有找到他的影子。
出院以后,我又和林旭喝了兩個月的酒。
便利店關門了,我每天要從別的地方繞進我的房間。要多走很多的路,我經常醉醺醺的回去。
又入秋了,我經常走在大街上,雙手插兜,眼睛無比的堅定??伤且环N假的堅定,因為我并不知道在我面前的是什么或者即將是什么。
林旭說,他要回去上班了。我說,好。
我想我是因為孤獨而產生的麻木讓我說出這樣敷衍的話,但林旭也沒在意。
林旭看我的眼神像是在可憐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說:
“南憂,實在頂不住,就去蓓蓓家,或者,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我哈哈的干校了兩聲,胳膊以很大的幅度揮了揮手。
回到家,我看到一地的煙頭,沙粒,煤球塊,案板上的蒼蠅,和發給的枕頭和褥子。
“孩子,今年過年還不回來嗎?”
看到媽媽的短信,統計下來一百多條了,我都沒有回復。
當我穿著長長的羽絨服,身上的雪花把我包裹成銀白色的時候,我看到了同樣狼狽的白松。
他的皮膚由上次的小麥色變成黑色,他站在我的面前,一動不動,仿佛知道我要出現在那里。
我和白松找了一家偏僻的飯店,我們坐下來,彼此給自己拿筷子,勺子,都沒有去看對方。
“兩個月前知道你還活著,我一直都在觀察你?!?/p>
我輕輕笑了一下,說:
“呵,那你還挺無聊的。”
我抬起頭去看他,才發現他已經在盯著我了。只是想比以前,沒有那么的有殺氣了。
“你現在好像,并不好。”
我把醋遞給他,說:
“要不要來點?”
我沒有對自己的表現感到意外,孤獨到極點的時候,也許只要不是動物,你都會想聊一聊。
那個時候的我和白松,不像是斗了很長時間,甚至彼此搭上自己人生的一對仇人,反倒像是兩個很久沒有見面的朋友。我們噓寒問暖,問著彼此近況,閑聊著一些無關的話題。
但是,假如是蓓蓓在我的身邊繼續陪著我,我會毫不猶豫的把他扭送到警局?,F在的我,好像因為蓓蓓放下了很多東西。
“那你呢”
我問道。
白松伸出雙手,說:
“我是來跟你道歉的,你現在就可以把我扭送到警局。”
我突然發了瘋似的,走出飯店,在門口撿了一塊轉,砸到他的頭上。
我氣喘吁吁的說:
“你以為我不敢嗎?你這個王八蛋!”
白松捂著腦袋在地上哀嚎,他說:
“不管怎樣,我認識到我的錯誤了不是嗎?胡志上個月來你這兒演出,后來呢?連見都沒見你一面。你要知道,現在不一樣了!風水輪流轉!他們都不是你的朋友了?!?/p>
我聽的入了神,把磚頭扔在地上。
白松站起身來說:
“我希望我做我的逃犯,你當你的,當你的,我還真不知道你是個什么人。蓓蓓回來以后也不要想報仇了。”
我一把揪住白松,我問:
“你說什么?蓓蓓回來?”
白松沖著我笑了一下,接著又笑了兩下,然后又一連串的笑。他說:
“既然我是來請和的,那肯定是有誠意的啊,南憂。”
白松跑了,四肢幅度很大,看背影就像一個孩子跑向了天邊。
而我的心里,一心想著蓓蓓的事情,甚至都沒抬起腿去追白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