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出寺院,在山頂俯瞰大地。蓓蓓的話變得很多,她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跟別人說,自顧自的。
她說,在她很小的時候,她和小A經常在家門外的田地里玩耍,小A也經常幫他們干農活,她們還會在那條很深的河里游泳。
蓓蓓講的很入神,我卻聽的心不在焉。我拉住她的手,望著山下那片銀白色的大地,黯然神傷。
“我差點就以為帶不走你了,蓓蓓。”
蓓蓓拉著我的手稍微用了用力,說:
“昨天的時候,我知道你在外面坐了一晚上。我就在門內,與你不足兩米的地方,守了你一晚上。
我們往山下走的時候,我說:
“你的爸爸媽媽,同意把你嫁給我了。”
蓓蓓說:“我以為你跟我開玩笑呢,這事是真的嗎?”
我“哈哈哈”的笑著,然后甩開蓓蓓的手,有意往前跑,也有意與蓓蓓保持一定距離。蓓蓓迎著陽光在我后面追,光線刺的她睜不開眼睛。她大聲的喊著:“是真的嗎?南憂?”
跑累了我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揚起頭來問她:
“蓓蓓,答應我,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要放棄這個世界。出家,就等同于放棄。”
蓓蓓用一種特別的眼神望著我,這種眼神又很快消失。她點了點頭。
自從把她從寺院接出來,我就經常能看到這種眼神。
我們一同來到蓓蓓家,在她家吃了點飯,然后在村里逛了逛。
村里的人掃雪的沙沙聲不絕于耳,那些原本潔白的雪被掃成黑色的一堆。
我和蓓蓓走遍了村里每一個角落,我們在村里待了半個月。這半個月里,我接到了胡志的電話。
胡志說,他當明星的日子里攢的錢幫母親還完了所有賭債,并且給她蓋了一個大房子。
我替胡志感到開心,但還是問他:
“沒有回去找李襲嗎?”
胡志的聲音很沉悶,他說:
“李襲沒有出軌,這是一個誤會。和她在房間里的那個人是他表哥。他的表哥得知我有錢了,想借錢。”
我問道:
“那你呢?”
胡志告訴了我一個事實,他說,他賠了巨額的違約金之后,已經一無所有了。在他很有錢的時候,李襲嫌棄他沒有陪伴。現在他沒錢了,李襲又該嫌他窮了。胡志說,他回S市之后,他已經負擔不起孩子的奶粉錢,李襲經常指責他為什么要那樣極端,要辭去這份工作。
那一刻在胡志眼里李襲的樣子徹底變了,變得扭曲,變得骯臟,變成了愛情最丑陋的樣子。
聽完胡志的話,我也不由得思考了很久。
鑫鑫來電說,他們放寒假了,他們買了好多好多的煙花,想讓我們過去一起放。
我拒絕了鑫鑫,聽得出他很失望。
半個月以后,我和蓓蓓去了我上大學的那座城市。很快就是除夕了,我們忙前忙后買了很多過年要用的物品。
我和蓓蓓在商場挑選過年要穿的新衣,蓓蓓跑來跑去,仿佛每一件都很喜歡。而我則跟在她屁股后疲憊不堪。
衣服買好之后,已臨近黃昏,我們走出商場的大門,就看到天邊炸裂開很震撼的煙花。
我和蓓蓓很有默契的站在原地,看向天邊,眼里滿是期待。我注意到蓓蓓的樣子很陶醉,像是在憧憬著什么。
相比較往年,這個除夕是在蓓蓓家過的。臨近除夕的前三天,我們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去車站的路上,我和蓓蓓很驚喜的看到一群流浪狗。一只母狗和一群小狗崽,蓓蓓忙來忙去,一會買火腿腸,一會買羊奶粉,然后被小狗逗的咯咯笑。
我抱起一只小狗崽,擦著它嘴角的牛奶。
蓓蓓問我,可不可以收養它們。她的眼神里充滿期盼,仿佛這是一個她自己做不了主的決定一樣。
我看了一眼凍的瑟瑟發抖的母狗,然后跟蓓蓓說,就把它們寄養在你的老家吧。
我們把小狗裝進一個我們買來的箱子里,起身準備離開。然而在我抬起頭的一瞬間,我看到一張臉,一張改變著我和胡志,以及很多人的命運的臉。
他像上次出現在我面前一樣,被大雪包裹著。
我低聲對蓓蓓說:“你快走,我怕無暇顧及你。”
蓓蓓暗罵了我一句,說:“說什么呢?我要是走我就不是蓓蓓了。”
白松抖了抖身上的雪,說:
“我真是一個巧奪天工的人,創造出你們這一對來。般配,就是般配。”
我下意識的往身后推了推蓓蓓,然后說:
“你在說什么?你說清楚”
白松咳嗽了好幾聲,緩緩說道:
“娶老婆是要靠實力的,你不肯說,我就替你說咯?不然你覺得你們會同時出現在我面前嗎?”
我擼起袖子,想著問完他最后一個問題就打暈他。
“你現在有什么目的?”
白松給自己點了根煙,然后扔給我一根。我一把接住。
“上次我父親你被捅死了,后來生病又不敢去醫院看病,結果病越來越重,老爺子就歸天了。我母親去自首,包庇罪也坐實了。他們都要我去自首,可我不肯去。南憂,那天在地洞里,你會救我的母親,是令我最意想不到的。你總能做出讓我意想不到的事。其實從你還在上大學的時候起,我們就一直在斗。可我從來都沒有真正意義的斗贏過你。我們的性格很投機,和你聊天也很痛快,可惜的地方就是我們是敵人。你站在道德的立場上,而我白松只能是個爛人。可道德和好人爛人不都是人類給彼此扣的帽子嗎?你覺得我拿了你身邊幾個朋友的性命,這對你來說是天大的事。可你拿走的,卻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我賴以生存的金錢!權利!和地位!這對我來說同樣是天大的事。后來的我很孤獨,一個人逃亡,一個人乞討,那些小弟在我沒錢之后一個個的踩在我頭上拉屎!我看到了同樣孤獨的你,我突然想跟你和解,我喜歡你這個人。你和蓓蓓如愿以償了,是否可以放下仇恨了?”
聽完白松的話,我站在原地發愣。蓓蓓重重地杵了我一下,見我還是沒動。蓓蓓一著急,親自沖向白松,一腳踹在他的肚子上。
白松躺在地上,咧著嘴,笑了幾聲說:
“蓓蓓的仇,蓓蓓報了。南憂,要不你也來踹幾下?或者打兩拳?”
我看著地上的白松,我一把抓起他來,說:
“走,去警局。”
白松掙脫開,用失望的眼神看著我,說:
“你還是沒想過放過我嗎?”
我說:“我們可以不是敵人,但絕不可能是朋友。”
然后和白松扭打在雪地里,我們在雪地上滾來滾去,伴隨著的,是我們又粗又急的喘氣聲。
“南憂!你愿意救我媽!就不能就我一命嗎?我進去就是個死!”
我沒有說話,我并打不過白松。但白松壓制住我的時候,卻不下重手,而我反過來壓制他的時候,我往死里打。
蓓蓓說:“南憂,你挺一會,我已經報警了。”
白松聽到報警兩個字,三下五除二撂開了我。然后頭也沒回的跑向了天邊。
我和蓓蓓望過去,他就像一只孤獨的信鴿,撲騰著翅膀飛向天邊。我說:
“他的后半輩子,也許要一直這樣逃亡下去。”
我和蓓蓓抱起狗就走,蓓蓓說:
“一會警察來了怎么辦?”
我笑道:“你根本沒有報警。”
然后蓓蓓驚訝的長大嘴巴,問了我一路,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始終閉著口。
默默問了我同樣的問題,我說:
“蓓蓓不像冬香,也不像圖圖,更不像那些普通女生,她如果真的報警了,她絕不會當著白松的面說出來。”
在蓓蓓家那個除夕很快樂,除夕夜我們放了很久的煙花,放累了就搬梯子在她家的瓦片房頂看天。
我指著鑫鑫家的方向,說:
“那小子現在估計和我們一樣,坐在房頂得瑟。”
蓓蓓的父母在樓下不停的嘀咕,吐槽:
“誰家好人過年上房頂啊!也不怕掉下來。”
“這小伙子不會也有什么毛病吧?”
“別管他們了,他們只要能好好過,比什么都強。”
蓓蓓聽著她父母的話,不耐煩的對樓下吼道:
“爸!媽!我們這叫浪漫!”
然后我們兩個人笑的很開心,蓓蓓說,她還真有點懷念在鑫鑫家過的那個年。
蓓蓓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們兩個人在那片房頂坐了很久,很久很久,一直持續到蓓蓓的父親拿著刷鞋的刷子爬上樓梯來趕我們下去。
蓓蓓怕我因此生氣,但那一刻我看到的是很久沒有出現在我身上的家人間的“煙火氣”。這種煙火氣也叫家的氣息。
后來她的父母不再會那樣趕我們下去了,因為后來,我們每到那個時候都那樣依偎在一起,每一次都在蓓蓓家的房頂。
最后一次的時候,我跟蓓蓓說:“這是我們第四次這樣一起過年了。”
蓓蓓說,她希望以后的每一次都這樣。
蓓蓓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有點黯淡。我明白,她只是害怕永恒這個詞,她害怕的是不能永恒。但我并不能說什么,我一樣害怕這個詞。
而在這四年里,蓓蓓的父母屢次要求我們結婚。由于我和我父母的關系,我們一直搪塞道:我們現在還小,想著長大一點再考慮這些事。
蓓蓓也因此總是埋怨過我,我們之間的吵架越來越多。她說回去見一面自己的父母又不是什么要死的事。
我翻了翻短信,他們發的越來越少了。我似乎忘記了我還有父母的存在。只有提及結婚,我才能想起他們。
當初的同學們都已經畢業了,我和蓓蓓已經快四年沒有見過胡志了。倒是在這些年見過幾次鑫鑫,鑫鑫現在已經是一家上市公司的總經理。而他的孩子已經可以上街買醬油了。
我給胡志打電話,他的電話已經變成了空號。
我向鑫鑫打聽道,胡志犯罪了。
我和蓓蓓在S市見到了李襲,她住在一套很大的房子里。這是胡志當明星的時候買的。
李襲的樣子也變了很多,她似乎沒有變老,但給人的印象卻充滿了市井的氣息。不像是一個老師,倒是很像每天都會去早市買菜的已婚婦女。
李襲的房間收拾的很干凈,地板亮的可以照射出人的樣子來。進房間前,我們換了鞋,然后小心翼翼的走向沙發。
整個房間有一種簡約的時尚感,但從一進門我就有一種孤獨的感覺。
李襲并沒有很熱情,她招待我們坐下之后,給我們一人倒了一杯水。
“胡志,這些年,怎么樣”
提及胡志,李襲輕生說:
“他很敏感,兩年前,我和一個領導在家里聊工作上的事。他就把人給捅了。”
我說:“你確定是同事?”
李襲看向我,用眼睛瞪著我,說:
“不然呢?奸夫嗎?”
我和蓓蓓都被她的眼神嚇了一跳。李襲問我現在在哪高就,我說,我在林旭的公司打工,普通職員。林旭升了之后把我弄進去的。
我和蓓蓓離開的時候,在門口看到一個中年男人。他朝我們點了點頭,進門就熟練的找了一雙和自己的腳正合適的拖鞋。
我長長出了一口氣,對蓓蓓說:
“我都怕我晚點說走就出不來了。”
蓓蓓感嘆到氣氛很壓抑,她說,她從來沒有來過S市,想轉轉。
我和蓓蓓逛遍了整個S市,逛的我們腰酸腿疼,我們臉上的快樂就像四年前一樣,天真,單純,灑脫。當時正值夏季,蓓蓓寬大的腦門上滿滿的都是汗。與此同時我們體會到了時代的變遷,趕上了時代賦予我們的很多便捷。
我和蓓蓓穿上了大人的衣服,扮演著小時候覺得很酷的成年人。
當我們回到蓓蓓老家時,我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院子里一群體型龐大的狗看到我們回來,跑過來親切的對著我們搖尾巴。
我們四年前養的狗崽也長成了大狗,蓓蓓對它們就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抱起來又親又啃。
但蓓蓓與我之間的矛盾卻開始越攢越多,這些矛盾大多都離不開“結婚”兩個字。
那天晚上,一次相比較之前再正常不過的吵架,卻成了我印象最深刻的回憶。
蓓蓓說:“如果再不見父母不提結婚,我們就分手!我跟你講,我父母跟你說的是對的!如果你連見自己父母都不敢,別說我父母了,我都對你不能完全信任!”
蓓蓓需要一個名份,我理解。但我與自己母親近四年多的冷戰,我需要一場勝利。
望著一路走來的蓓蓓,揚著腦袋,挺著脊梁,就像高中時那樣,她說她不能完全信任我。我沒有多說什么。而是對她說:
“我累了,一個人出去轉轉。”
走在路上,我想,我這是在走胡志的老路嗎?
我對著我面前的樹,一邊踹,一邊喊:
“完全信任!房子給你買了!車子給你買了!每天跟你像連體嬰一樣!你跟我說不能完全信任!笑死我了。”
小樹被我踹的嘩嘩作響,在這種嘩嘩作響里,我被一群人強行拽進了面包車。
他們沒有給我綁繩子,也沒有堵住我的嘴,也沒有捂住我的眼睛。
“不好意思,我們剛才粗暴了一點,但是你的病必須要治。”
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我腦里的瘤子,心想一定是蓓蓓為了給我一個驚喜,以這種方式讓我去做檢查。
但很快我發現了不對勁,我看到車在往市外走。我大聲叫道:
“你們到底是誰?要帶我去哪兒?”
司機給了后面的人一個眼神,我看到一個人拿著吱吱的電棍伸到我的肩膀上。
我暈過去了,等我醒來,我伸手去掏手機,想要報警。但左摸右摸,發現手機已經不在了。
我看了看窗外,這是通往蓓蓓老家的方向。但面包車經過并沒有作停留,而是繼續行駛。
我瞬間明白了,這是通往我老家的地方!
我大聲叫喊,我叫著我媽媽的名字,我試圖打開車門,然后他們給我打了一針。
等我醒來時,我看到一張臉,一張我從高中畢業起就恨著的臉,我的媽媽。
她板著臉,跟我說:
“我給你發了五年多的短信,還有無數打也打不通的電話。你知道媽媽的擔心和著急嗎?醫生說,像你這樣不肯回家見父母的屬于精神病,通過治療可以變好。媽媽心疼你在外面吃苦,就把你帶回來接受治療,你要好好配合醫生。”
我冷血了一聲,我的胳膊無法動彈,我對我媽媽說:
“為什么你們這么喜歡控制我,上學的時候就控制我。后來我擺脫了你的控制,你們卻說我是病。”
我的媽媽沒有理我,她走出這間房子,我聽到她對醫生說:“怎樣可以讓他忘記外面所有的人,只記得我和他爸爸。”醫生說:
“他的癥狀最好做電休克治療,做夠足夠的次數他就忘記他在外面那些雜七雜八的朋友,但同時也很忘記你。但是他對你的記憶通過陪伴可以慢慢恢復。”
我沒想到我媽媽會對我這么狠,我不想失憶,我還要見蓓蓓。想到這里,我大聲呼喊著。
緊接著醫生喂了我幾粒藥,我就連呼喊的力氣都沒有了。
寫到這里,默默問我:這是去年的事情,是嗎?
我點了點頭,渾身顫抖,回憶起在那座醫院經歷的事我依舊像剛剛經歷過一樣害怕。
默默高興的跟我說:“有人給我捐獻骨髓了!”
看著她開心的樣子,我想,幸好她不知道那個捐獻骨髓的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