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應零帶著兩盒玲瓏子如期赴約。黓龍君的住所位置偏僻,亦像休琴忘譜一樣,設有陣法保護。進去便是竹屋石亭,布置簡單,清幽肅靜。
黓龍君正站在石亭里背手望天,背影清逸脫塵,爾雅溫文。
亭內石桌上擺著一個棋盤,一副茶具,似在等人對弈,卻無準備棋子。
“如期赴約。”黓龍君似有所感應一般,轉過身,“很好。”
應零的目光掃過棋盤:“先生確實在期待吾的玲瓏子。”走至亭中,衣袂揮動,兩盒玲瓏子已擺在棋盤兩側。應零取下兩只盒蓋,露出了晶瑩剔透的黑白冷玉。
“昨日回去后,吾一直思索,那五目輸在哪里。”應零夾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盤上。
黓龍君默不作聲地看著她交替黑白落子,還原出昨日的棋局。
應零自顧自地說道:“后來在深思之后,吾終于發現源頭。”言語間,昨日棋局已然重現。
她在昨日的那側坐下,黓龍君也默然坐在與昨日相同的位置。
“昨日吾尖在這個位置,”應零將指尖的白子停在一點,“然后先生打吃一子,逼得吾不得不退,先生提一子,吾雖然破得一眼,僅剩的一只眼卻破不掉。”
“那你想到怎樣破局了嗎?”黓龍君閉目,態度冷淡,“若是落差,只會輸得更慘。”
“左邊小跳。”
黓龍君忽地睜開眼,看向棋盤。他并無多言,只是夾起一枚黑棋重復上次的落子。然后他自盒中夾起一子,顯然是在等她的下一步。
應零早已洞悉破局之著,毫不猶豫地扳在黑子之上。
“哈。”黓龍君淡笑一聲,將夾在手里的棋子放回旗盒,默認了她的勝利。
“其實,吾在找人,但時間太久了,吾早已忘卻吾要找的人。就算他現在在吾面前,吾也很可能認不出他。”應零猶豫了一下,試探著黓龍君,“如果是先生,會怎樣辦?”
“放棄。”應零聽到了一個不算多意外的答案,“虛無縹緲的找尋,只是浪費時間。”
“哈。”
應零笑了一聲,不再講話。沉默了半晌,心中已有決定。
“吾要離開了。”應零倒了一杯茶推到黓龍君面前,又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不在意你的遺憾了?”黓龍君并無接過茶,而是一步一步撤回棋子。
“即便遺憾,路還是要繼續走的,人不能因為一點意外,就此止步。不是嗎?”應零端起茶杯,晃動著黃綠色的茶水。
“道域將有一場內戰。”黓龍君語出驚人,“你也不在意?”
“吾又不是道域的人,道域之事,與吾何干?”應零面色不改,抿了一口茶水,“別說吾,你也同樣。不然,現在坐在這談話的,就是如畫江山,而不是血月孤紅了。”
黓龍君垂下眼眸,沒有說話。他一向冷淡,即使被道破心思,面上也無任何變化。
“禮送了,棋下了,”應零將杯中茶一飲而盡,“茶也喝完了,吾就此作別。若我們有緣再見,還望先生不吝賜教,與吾完整下一局。”
“嗯。”黓龍君淡淡回了一句,也沒有說什么“保重”之類的客套話。
世間偌大,人海茫茫。其實兩人都知道,就此一別,很可能永世都不會再見了。
臨走時,黓龍君又問了一個問題:“若我不打吃白子,改沖,你又當如何?”
“不改。”應零沒有停下腳步,毫不猶豫地回答。
黓龍君依言將子交替落下,然后輕笑一聲,將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盒。
回到住所,應零便開始收拾屋內,將她用過的東西整理干凈。既有心離開,那也沒必要拖延。來時沒帶包袱,去時也不需要,她隨時可以走。
除了告知黓龍君外,應零猶豫了一下,還是前往如畫江山的住處。
雖然恩情已償,但兩人的交情不淺,如畫江山又是學宗宗主,不論如何都該告知一聲,以示尊重。
來到碧松影的住處,他正拿著應零送他的朱砂畫四處比對著。
“啊,是你來了,正好,吾還想去找你。你說,這幅畫掛在這,怎樣?”碧松影指著書案上方的位置。
“不差。”
“嗯~吾也這樣想。”碧松影點了點頭。一擺手,朱砂畫徑直飛去替換了原本的山水。
碧松影抬手接住飄落的畫卷:“對了,今日怎會想起吾。聽人說,你去找黓龍君下棋了?怎樣,贏了還是輸了?輸了也別在意,他那個人心思深沉,下棋也是一樣。”
“贏了。”應零思索了一下,上次黓龍君也承認輸了,這次她又扳回一城,就算是自己贏了吧。
“哈哈哈……”碧松影愉悅至極,將畫卷好,放在案上,“他這小子終于輸了一把,樂事,樂事啊。”
“還有一件事。”應零從背后取出一個酒壇,放在桌上。
碧松影一看,笑了起來:“怎又送禮,和吾何必如此客氣。”雖然嘴上這么說,手卻忍不住伸向酒壇。
“咳,吾聽聞叱酒當歌出門遠游,所以想請宗主代為轉交。”
碧松影的手僵在了原地,臉上有幾分尷尬:“原來是這樣啊……”應零看他變臉之迅速,著實有些無奈,又自身后拿出一壇酒。
“烈酒傷身,還是留給年輕人喝吧。這壇酒適合長者養生,是宗主你的。”
聽了應零的話,碧松影的笑容又僵住了,忍不住小聲嘀咕:“長者?吾有這么老嗎?我也很年輕啊,喝什么養生酒……”
“最后,吾是來辭行的。”應零話甫出口,就見碧松影身形一滯,面露訝異。
“什么?這么快就要離開了!”碧松影顯得有些激動,“不再多留一段時間?很快就是天元論魁了,此等盛事一旦錯過,便要再等十二年。你真正不留下?”
“宗主的好意,應零心領了。但眼疾一日未復,終是一件心頭大事。”應零摸了摸目上的白絹。雖然黓龍君給她的建議是放棄,但她不想這么輕易放下。
權衡之下,她選擇先醫治雙眼,剩下的一切隨緣。無論最后是找到了,還是仍舊無果,都順其自然。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過去了這么多年,再深的執念也已所剩無幾。
百世孤寂,寂寞一人,一無所有,不斷失去。
這是找人的代價,而她找得夠久,現在只想找到歸處,徹底地停下來,終結這漫長的旅程。
那就放下吧,放下執念,放過自己,迎接新生,再世為人。
“啊……”碧松影一聲長嘆,還是放棄了挽留,“好吧,但是要記得回來,你那間屋,吾會讓人打掃,為你留著。你永遠是陰陽學宗的客人。也是吾如畫江山認定的,義妹。”
“你……”應零震驚地看著他,在她的記憶里,還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這種話。
“什么你啊、我的,你該改口叫吾兄長,你要是不習慣這種叫法,也可以叫吾大哥。”碧松影對她的反應有些失望。
應零遲疑了一下:“吾……大……宗主,別開玩笑了,吾這一去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碧松影淡然一笑:“無妨。如畫江山認定的人、事、物從不會改變,一聲義妹,終生義妹。碧松影一生鮮有知己,你便是其中之一。”
“吾……受之有愧。”應零的心頭被莫名的情感沖擊著,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一時間手足無措。
“哈。觀你年歲,比吾之孩兒還年輕。這聲義妹你確有賺到。”碧松影看出了她的別扭,心中了然,當下并未強求。
“大……啊……”醞釀了許久,一聲“大哥”還是沒能喊出口。
“別大了。”碧松影笑了一聲,拿出一本書,遞給她,“零妹,你的禮物大哥都有好好收藏,這本書送你。上次你說,想請教吾學宗咒術,終究是沒閑了。你這么聰明,就自學吧。”
碧松影像是看出了她的躊躇,先一步開口:“別推辭,不然大哥會生氣。唉,本來還想讓你替大哥未出世的孫兒取名,看來,吾只能去找玉帛商量了。”
玉帛是泰玥皇錦的本名,也是如畫江山的義妹,是臨書玉筆旭長輝的夫人。
“哈。”應零笑了一聲,小心地收起了碧松影的贈禮,“反正吾也不會取名,吾自己的名字都是隨口編的。大……咳,最多十年,吾便會回來。”
碧松影面露喜色:“如此甚好。你放心,吾會告知學宗上下,你是吾陰陽宗主如畫江山的義妹。別說十年,就算二十年、三十年,你在學宗的地位也不會改變。”
“那……再會了……宗主……”應零鄭重地對碧松影行了一禮,轉身離開了此地。
離別最是難舍,讓人不敢回頭。若是多看一眼,都會讓她動搖決定。
“這聲大哥,吾會等你心甘情愿喚吾。零妹,別讓大哥等太久啊。”
碧松影的話讓應零腳步一滯,她極力克制住回頭的沖動,加快腳步離開了這里。
她的人緣很不錯,一路上許多人和她問好,應零都一路回應了過去。她沒帶著行囊,眾人也只以為她和往常一樣出門散心。他們的態度越是友善,應零就越有種落荒而逃的感覺。
快步走出學宗之后,那種難以言喻的感情才逐漸淡了下來,剛才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
最后遠遠望了一眼陰陽學宗,應零踏上了離開的路。突然,她的腳步一頓,腦海中浮現了與黓龍君的談話。
“(內戰……)”應零內心糾結,“(學宗有當世七雅坐鎮,實力可算是四宗最強。就算真正開戰,明哲保身應該也不成問題。)也許是吾多慮了吧。別人的內政,吾也無權干涉,就當與吾無關吧。”
誰又能想到,不久之后發生的事,徹底改變了道域。饒是多年過去,思及那時,猶有一絲后悔。如果自己沒置身事外,會不會有所不同呢?
但時間不能還頭,誰也無法改變過去發生的事,只能去接受,或深刻,或淡忘,或沉埋,或釋懷。
“舊世如塵懷故夢,無聲一曲葬飛霜。流風不及悲白雪,血月應零寄孤紅。”
再次踏上旅程,來時一人,去時一人。在凄婉的詩號中,紅色的身影漸漸遠去。
十年能發生多少事?這一別,注定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