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年深日久的水泥路面,就像夏添正在經受青春期洗禮的臉一樣,坑坑洼洼的。一顆顆石屑好似從原本平整的地面上冒出頭來,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偶爾能夠看到路上斑駁的片片水漬,是昨夜里那場狂風驟雨存在過的僅有證物。
天空是夏夜雨后特有的一碧萬頃。湛清無垠卻又深邃沉靜的藍色,讓人感覺一點兒也不真實,似乎只有若干年后,一條蕩在女友秀頎玉頸的項鏈上,夏添才仿佛再次見到過。
地面上非線性分布的小水洼,將上午八點整的陽光折射出耀眼的光斑,像是一盞盞晶瑩閃爍的地燈,導引著夏添一路沖刺。夏添蹬著那輛上周日剛換完閘線的破自行車,時不時地低頭瞥一眼左手手腕上的電子表,腦子里計算著距離自己和朋友們約好碰頭的時間究竟還剩下多少分鐘,而心里則盤算著今天用什么戰術應對大宇排山倒海般的骷髏大軍。這個兵種顯然和戰術不太適配,那個英雄又稍顯雞肋。夏添想著想著,不覺腳上踩踏板的勁道又提了幾分,屁股也一點一點地抬離了車座,而自行車則像是脫了韁的發情種馬,朝著兩條街之外的音速網吧飛馳而去。
三個煎餅果子掛在兩側的車把上,左邊一個,右邊兩個。右邊的兩個蔥花香菜辣醬面醬放全了,左邊的那個不要蔥花辣醬少放油條換成了馃餠。三個塑料袋就像是小丑手里的三色球,隨著夏添蹬車的步伐忽上忽下,周而復始,循環往復。他甚至能感覺得到滾燙的熱氣從塑料袋口噴薄而出,打在手上濕熱黏膩。
網吧門前站著一胖一瘦兩個人,他們的形象越放越大。胖的那個雙手插兜站著不動,愣愣地盯著隔壁羊湯館里進進出出的顧客出神;而瘦的那個則是前后左右踱著步子,像個多動癥似的不停地東張西望,嘴巴還好像罵罵咧咧地動個不停。遠遠看到這兩個人人,夏添的腦海里頓時浮現出小時候看過的一部動畫片,名字叫《沒頭腦和不高興》。
“就你墨嘰,約好了八點,你瞅瞅現在幾點鐘了。”夏添的自行車還沒停穩當,“不高興”便先開腔抱怨起來了。她一頭茂密的頭發不長不短,剛好可以從后面扎成了個小小的馬尾。但發質卻有些差,在陽光的照射下微微泛黃,再加上稍微有點兒自來卷,那個小小的馬尾活像個洗碗炊帚,兀自懸在女孩腦后。
女孩一雙碩大的杏眼瞪得溜圓,夸張地拽了拽自己的手腕——雖然沒帶表——但也像模像樣地在夏添眼睛前面比劃了好幾下,不快之感溢于言表。
夏添還以為女孩要對他動粗,趕緊身子往后一閃,順便將剛剛停好的自行車往前一推,剛好擋在了自己的身前,把兩個人分隔開來。誰料女孩只是順手將車把上的煎餅擼了下來,小腦瓜探進塑料袋里一陣踅摸,不再搭理夏添。
夏添見是虛驚一場,也暗自舒了一口氣,但嘴上卻仍是硬得可以:“甭找了,沒放蔥花。給你帶煎餅也落不下個好,還這個不吃那個不放的。你不知道學校門口那個賣煎餅的張嬸兒都快老年癡呆了嗎,就算告訴她放啥不放啥的也沒用,我且得盯著呢,稍不留神放了點兒蔥花香菜,你又該沖我嚷嚷了。”
雖然遲到了,但夏添看老石這副咄咄逼人的架勢,使得他原本存有的一丟丟愧疚早就像地面上的雨水一樣,轉眼間便揮發得無影無蹤了。反而是心中對于老石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憤慨,如滔滔江水般一發不可收拾。“像我和大宇一樣啥都放不就得了,吃點兒蔥花你還能半身不遂啊?”夏添嘟囔道。
“那倒不會,但我可能會揍得你半身不遂。”老石又瞪了一眼夏添。
“得得得,趕緊進去吧,包宿的那幫人剛走,運氣好的話,沒準哪臺機子還沒下機呢,省出來的錢中午給你們的拉面加牛肉。”
眼看著老石就要爆炸,“沒頭腦”趕緊忙不迭地和稀泥,怕這場嘴仗升級成武斗,耽誤大好的游戲時光不說,還得殃及池魚,濺自己一身血。
夏添這才側過身子,對身后的“沒頭腦”言簡意賅道:“大宇今天又有事唄。”算是打了招呼。
別看他上半身扭了過來,雙手卻仍舊死死按著自行車不放,膝蓋微微前傾,重心下沉,腳上的一雙白色的AirForce1自然呈現出一個標準的外八字,像只如臨大敵的大白鵝,看著是張牙舞爪的唬人模樣,實則色厲而內荏,僅僅是做做樣子而已。
我懶得理他,也順手抄起一個煎餅開始大嚼特嚼。老石并非一貫如此蠻不講理,對夏添的態度也是前有車后有轍,如果不是因為前些天夏添賣友求榮的行為,二人的關系也不至于如此劍拔弩張。
夏添也并非委曲求全的人,全是因為那件事自己的確在道義上站不住腳,所以見了老石矮三分也是情有可原的。所以說今天這頓早飯也算是夏添在某種意義上的示好,至少作為旁觀者的我是這么認為的。
“哎你那個煎餅自己付錢啊,我可沒有請你吃的意思。”夏添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對我說道。
“啥?這不是你給大宇買的嗎?”
“對啊。”
“那你得管他要錢去。”
“我憑什么管他要錢去,你吃了煎餅,又不是他吃了。”
“我吃的是大宇的煎餅,憑啥給你錢。”
……
一個碩大的煎餅被我三口并做兩口地吞進了肚子。初夏漸顯的暑熱和炫目的朝陽,加上體內迅速飆升的血糖,使我有種類似于微醺的奇妙感覺。老石的吊帶褲,夏添的白球鞋,停在網吧外的舊自行車,都像是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濾鏡,模糊不清,一點兒也不真實。
三人魚貫而入。幾片厚重的塑料門簾子仿佛分隔了明與暗兩個完全對立的世界。網吧內煙氣氤氳。百葉窗簾尚未完全拉開,窗外明媚的陽光沿著頁片的間隙斜刺而下,濾出的道道光柱仿佛讓人有種置身于靜謐深林中的錯覺,讓人絲毫分辨不出潛匿在陰影里的是吹著豎笛帶著尖帽的矮人精靈還是嗷嗷待哺的蜘蛛大仙。
“速導網吧”的前臺位于正門斜側,臺面用了一整塊厚實的紅木板材,而正面和兩側的面板,則是由一片片切削規整的金色菱形鏡面拼貼而成——九十年代KTV特有的歐式奢華皇家洛可可風呼之欲出。據說這張臺桌源自我市一家顯赫一時的高檔會所,在該會所破產清算之時,網吧老板一眼便相中了這張桌子。他覺得其富麗堂皇的浮夸外觀,會給自己的生意帶來不錯的財運,卻對其出身于一家倒閉的會所而視若無睹。
前臺的桌角上還趴著一只巨大的黃銅金蟾,金蟾的大嘴里叼著一些硬幣和紙鈔,不過這些鈔票大多面值不高,而其用紅寶石裝飾的眼睛似乎在幽怨地對進進出出網吧的每個人說道:這么點兒封口費實在不夠看呀。
不過每當有人進出網吧,前臺的鏡面反光總會晃得正對柜臺的那排顧客睜不開眼睛,在收到多次顧客的抱怨與投訴之后,老板也只能無奈地用幾張游戲海報將前臺正面蓋住,還美其名曰“財不外露”。
“李哥開三臺機子,每臺先充8塊,飲料你們喝啥?”天天側過頭詢問我和老石的意見。
“呦呵,不過了?早飯請客上網請客,還送飲料,今天可稀罕了,鐵公雞是要開屏呀。”老石一臉酸相,嘲諷道。我則是吃人嘴短,又怕到嘴邊兒的可樂和網費飛了,只能繼續在旁邊維持一副腦供血不足的樣子。
天天終究是沒和老石一般見識,拿了兩瓶可口可樂和一瓶長城汽水便把自己扔到了網吧的靠椅里。長城汽水不錯,但不比可口可樂好喝。唯有一個優點,就是氣兒特別足,殺口感在一眾飲料里無出其右。天天將這瓶長城汽水硬生生地懟到我懷里,明顯是對我這種受人恩惠卻不思報答的小人行徑嗤之以鼻。而我倒是安之若素——畢竟我不是大宇,沒他那般八面玲瓏。另外老石的脾氣我再清楚不過了,人來瘋,你越勸她越來勁,莫不如就那么晾著她,冷處理來得效果好。不過晾著歸晾著,重點在于你得陪在她身邊,就像身邊放著一只慢撒氣的籃球似的,等里面的氣跑得差不多了,自然就不會一副鼓囊囊的樣子了——不過過程中吹出來的冷氣,你還是得受著。
這個網吧在價格上還算公道,兩塊一個小時的定價曾被老板作為賣點在該網吧開業之初大肆宣揚,但對店里機器寒磣的硬件配置卻只字不提。好在當時大部分的游戲并不吃電腦配置,頂多是畫質差一點,游戲卡一點兒,而這些原因還會被網管甩鍋給網速問題。
那個時代的網民,其組成成分不像現在那么復雜——大多是些社會閑散人員以及學校的學生,這些組成人員有個共性的特點,就是兜比臉還干凈。所以這種性價比型的網吧對于大部分囊中羞澀的網民來說,還是相當有吸引力的。
《黃昏》的旋律,伴著淡淡的劣質煙草味道在本就狹窄逼仄的空間里回旋蕩漾。在網管那個從跳蚤市場里二十塊錢淘來的、時靈時不靈的破音響的加持下,小剛本就聲嘶力竭的苦情唱法,讓人聽起來有種天人兩隔的凄楚絕望之感。
這種恰到好處的氛圍感也剛好烘托了我們當下的苦悶心情。在踏進網吧的那一刻,我們仨人就分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眼角的余光將整個網吧掃視了一遍。令人失望的是,所有空座的顯示屏都像屋里的空氣一般死氣沉沉。這就意味著剛才眼神恍惚迷離,踱著踉蹌的步履奪門而去的那幾位仁兄(顯然是包宿上網的主),他們的電腦已經被網管做了下機處理。
眼瞅著中午的牛肉已無著落,這回嘟嘟囔囔叨逼叨逼的變成我了。“就你勤快,老板是你爹啊你這么賣力干活兒。打團戰讓你拿個飲料咋沒見過你這么痛快呢……”
小網管斜著眼睛瞟了我一眼,“你再大點兒聲我就該聽見了啊。”說話間他手上的活兒卻沒有停下,伴隨著幾下鼠標和鍵盤清脆的敲擊聲音后,三臺機器便開好了。
“去吧三位,還是老位置,要是老板不來我讓你們多玩會兒。”這網管年紀很輕,目測也就是比我們大不了幾歲,臉上還有幾分未脫的稚氣。聽天天說他是個放暑假的大學生,被老板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拉來充了壯丁。
不像其他網管或是胡子拉碴、嘴上叼著個煙屁股的油膩大叔,或是光著個膀子露出帶魚紋身的非主流混子,小李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就讓人感覺清新爽利的年輕人。大眼睛高鼻梁,下巴尖尖的,身材修長偏瘦,干凈規整的寸頭上能若隱若現地看見青色的頭皮。不過在我看來,他的衣品上稍有瑕疵——永遠是緊身白T恤緊身牛仔褲和大頭運動鞋——放在現在來看,勉強可以歸為“精神小伙”的范疇之內。左耳的銀色耳環和包身的緊衣熱褲,gay里gay氣的感覺渾然天成,不過每當我們瞧見他對年輕女孩子的那種哈巴狗兒似的殷勤勁兒,和他眼中都快要溢出來的人性光芒,我們就知道是自己多慮了。
我們踱步到了熟悉的位置,夏添習慣性地用手撣了撣座位上散落的些許煙灰。老石從口袋里抓出一包紙巾,扯出兩張遞給我們,然后兀自開始反復擦拭被汗液油泥粘覆包裹的鍵盤和鼠標。清理完鼠標鍵盤之后,老石還不忘順手抹了一把顯示屏幕。
對于網吧里幽暗壓抑的氛圍,老石的耐受度明顯低于我和天天。她在位置上坐了沒幾分鐘,就開始不停抖腿,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忽然老石騰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把坐在她左右兩邊的天天和我嚇了一跳;然后她三兩步奔到窗戶旁邊,一把就將猶抱琵琶的百葉窗簾拉到了窗頂。
隨著她的手起刀落,耀眼的陽光剎那間如決堤的洪水,洶涌澎湃地將油膩污穢的玻璃窗砸了個稀碎。網吧里原本氤氳迷蒙的污濁空氣,被金色的波濤沖刷得一干二凈。耳邊同時響起幾聲錯落有致的尖叫,仿佛是被卷進波濤里的一眾無辜生靈不住的悲鳴。
再仔細定睛一看,叫聲來自于正對著窗戶的一排顧客。原來是這攝人心魄的陽光太過耀眼,老石打開窗簾的瞬間,他們便如同要現原形的妖怪似的,或是用手擋住了眼睛,或是縮下身子,將腦袋埋在顯示屏遮出的一片陰影中。
最夸張的是個面色蒼白的瘦削男子,活像一只被圣光照射后馬上要自燃了的吸血鬼,兩只爪子似的手拼命在眼前劃來劃去。“誒我擦,干什么玩意兒,晃死爹了,趕緊拉上拉上”。
這個人擁有那個時代里最典型,也是最流行的殺馬特扮相:黑色的皮褲皮鞋皮馬甲,黃色的煙花燙發型其劉海還特意拉得筆直,剛好遮住了半張臉。看到他的樣子,我忽然想起書里的一個觀點:一個人如果喪失了某部分感知功能,那么相應的,其他的感知器官就會變得愈加強大——比如盲人的聽覺普遍都異常靈敏。如此看來,這個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的殺馬特,對光線表現出比常人更加敏感強烈的反應,顯然是無可厚非的。
“你個小丫頭片子,信不信我削你?”“殺馬特”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手上扒拉眼睛的動作也改成了左右開弓地擼起了袖子。
“你嗶嗶啥呢,再叫喚一聲試試?”
老石還沒作任何反應,倒是天天第二個從座位上彈起,像只馬上要升空的竄天猴似的立了起來。
“哎兄弟兄弟,別別別,是我讓這小姑娘把窗簾拉開的,嘿嘿,您瞧,這不都八點半了嘛,咱們網吧也到了開門的時間了,需要通風打掃,幾位要是覺得太晃眼,那就換到后面的幾臺機器。”網管小李趕緊走過來緩和氣氛道。
“殺馬特”一只手撩開了擋著眼睛的發簾,另一只手做了個特別中二的手勢(很像是《美少女戰士》動畫中水兵月的招牌動作:“代表月亮消滅你”),然后惡狠狠地哼了一聲,便坐下繼續玩自己的游戲了。
小小的風波漸漸平息,網吧里的其他人似乎也慢慢適應了窗外明媚的陽光,打個噴嚏后繼續沉溺在自己的網絡世界里不問世事。老石聳了聳肩,沖我和天天做了個鬼臉,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一邊看著《流星花園》,一邊慢條斯理地吃著手上的煎餅。《黃昏》中小剛撕心裂肺的嗓音又在網吧里彌漫開來。
游戲加載畫面結束。夏添趕忙將手上還剩大半的煎餅塞入嘴里,象征性地嚼了兩口便整個囫圇吞下。這口煎餅噎得他差點喘不上氣來,本就不短的脖子伸得老長,忙不迭地喝了口手邊的可樂,才將嘴里那口要命的早飯順進胃里。
“來來來,開始了啊,別說我欺負你……晚飯,說了賭晚飯嘛,你媽讓你回家吃飯關我屁事。對,就是今天晚飯,你來不來不要緊,錢到位就行,大不了我可以和老石倆人吃嘛……”
音速網吧門口,入夏的陽光像是兩只頗具威勢的大手,硬生生地從地面上攥出水來,使得原本潮濕溫潤的水泥馬路呈現出一種枯燥的淺灰色。蒸騰而起的水汽模糊了路上的行人、車輛和街景,使得眼前的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的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