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哈城玩了整整三天。準確的說是兩天三夜。
抵達目的地后的第一頓飯，我們選在了當地一家頗有些名氣的俄式餐館解決。服務生被要求將每道菜都先放在老石的面前，以方便她拍照留念。當時的手機無論是成像素質，還是反應速度都難堪重用，所以一般情況下，老石會祭出板磚大小的單反來完成她的創作。而在其他時間里，這架沉重且惹眼的機器，就像古代受過之人脖子上的木枷，不定期地掛在我或者夏添的脖子上，只在被需要的時候供老石隨意取用。我與夏添之于老石，好比周倉之于關公，貌似可有可無，實則也的確是如此。而且我絲毫未曾懷疑過，這臺勞什子對我的頸椎病做出過相當杰出的貢獻。更令人不爽的是，相較于這臺“黑色板磚”而言，老石好像更中意另外兩臺拍攝設備：她口袋里的手機，以及一架便攜膠片相機。
這臺膠片相機年代感十足，外觀簡約而復古，方方圓圓的按鍵按部就班地分布在自己應該在的位置。銀黑兩色的塑料外殼泛著油光，機器側面的防滑軟膠已然磨損得看不清原有的紋路，而它的邊緣也微微起翹，隱隱露出機身金屬框架的光潔底色。
三臺設備分工明確，各司其職，從不越界——這只是老石的個人看法而已，而我卻從未搞清楚過三者的正確使用場景。而搞錯使用場景的后果，從老石的角度來看，就會徒增其后期歸檔的難度。
“與其被我數落，倒不如做個盡職盡責的工具人，幫我好好背著相機，多好。”老石輕描淡寫地道。
老石一貫擅長說服他人貫徹自己無中生有般的工作安排。而且妙就妙在她會將任務量與任務的繁重程度拿捏得恰到好處——當你馬上要到暴跳如雷、揭竿而起的時候，往往也正是任務結束的時候。于是乎你緊繃的神經與瀕臨崩潰的精神霎時間松弛了下來，你身體里的內啡肽開始迅速分泌，進而整個人都沉溺在對任務圓滿完成的欣慰愜意，和老石廉價的吹捧夸贊外加一顆紅棗中難以自拔，卻忘了自己當初接下這個任務的原因和目的，也忽略了老石嘴角那一抹難以察覺的陰險獰笑。
……
“你好嗎？我很好。”老石用雙手攏著嘴，沖著圍擋外面的莽莽雪原大聲喊道。冬日午后柔和的陽光撲在她白皙精致的側臉上，勾勒出一條清晰分明的柔和曲線。豐盈飽滿的兩腮與俏皮的鼻尖上泛起的淡淡酡紅，是這個季節里難見的盎然春意。黑色的膠片相機從她手腕上垂了下來，隨著她因為用力呼喊而輕顫的身體緩緩擺動。一道濃白色的煙氣從她的雙手間應聲噴薄而出，像是一縷純潔的靈魂，扶搖而上，漸漸消失在清明的天穹中。
老石的聲音越蕩越遠，少頃之后，幾聲聽不出情緒的啁啾鳥鳴，伴隨著忽起忽落的北風低吟，算是對她做出了應答。
我下意識地別過頭去，看見天天還站在車邊檢查著相機里剛才拍下的照片。聽到老石的喊聲，他抬起頭，望向我們這邊。風將他微卷的劉海吹得四散而開，飽滿的額頭露了出來。
夏添沖我眨了眨眼，薄薄的嘴唇夸張地開了又合，雖然并未發出聲音，但是從他嘴里分明吐出了兩個字：“矯情”。說完后他低下頭，繼續擺弄著那臺單反相機。他身旁不遠處，保潔大爺用手肘拄著掃帚，正悠閑地吸著一支煙。
“矯情就矯情吧，但我就是想這么試上一試。”老石仍是望向遠方，悠悠地說道。這仿佛腦后生了眼睛的行為，著實嚇了我一跳。
“那個，《情書》里，藤井樹好像用的是拍立得吧。”我轉移話題道。
“對，寶麗來的SX70。但用它拍出來的照片，我不喜歡。太暖，太膩，太做作。”老石并不看我，長長的睫毛被陽光鍍了層金色。
“甭說拍風景了，連自拍都不如手機呢。”說著，她一只胳膊順勢攬了過來。
那個時代沒有朋友圈或者微博，所以那些照片，連同那些同樣被定格下來的時光切片們，一起靜靜地躺在老石的QQ空間相冊里，等待著在未來的某個時刻，被某個陌生或似曾相識的訪客品賞回味。
……
天天望著眼前慢慢鋪展開來的盤碟盅碗，不知是哪一刻開始，他心中的血止不住地和嘴邊的口水一起滴了下來。忽然他扭過頭，偷偷瞥了瞥旁邊的餐桌，見對方也是三個人，但所點的菜色卻不及我們這桌的一半，于是怨懟之詞便隨之而來。
“不許諸多怨言。這頓算我的，天天開車有功，算是犒勞。”聽老石這么一說，夏添的嘴不但沒有停下，反而動得更快了——只不過不再是義憤填膺地譴責老石鋪張浪費的行為，轉而開始抱怨她不把請客的事情事先講明，害得自己在剛才點菜時候因為太過拘謹保守而導致發揮不佳。
“不過我有個前提條件：你們倆不許給我浪費，要把這一桌子菜全部都消滅光光。”老石對天天的碎碎念充耳不聞，眼珠子轉了一轉，又加了這么一個不算條件的條件。
“沒問題，放心吧Madam，保證完成任務！”夏添連連稱是，胸脯拍得啪啪響。這家伙立場變得比翻書還快，剛剛那副道貌岸然嘴臉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一臉鄙夷，心中卻對自己剛才沉住了氣，沒和夏添沆瀣一氣，一起批判老石的英明舉動而暗暗竊喜。
雖然我和天天此時的飯量，已經與中學時期的飯量不可同日而語，但消滅這一桌子華而不實的洋人飯也并不是什么太大的問題。
我們三個加上大宇，曾經給一位年輕的自助餐廳老板，結結實實地上了一節生動的社會課，讓他知道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或許這位老板涉世未深，初來乍到，還未掌握餐飲業中的種種潛在規則與法門；也或許是彼時的自助餐套路和狠活要比之現在少了許多。總之事后想來，我們在這家店里的就餐感受，相較于其他自助餐館特殊了不少——比如牛肉卷和羊肉卷還能吃出肉味來；比如白灼蝦不會間隔一兩個小時才端上來小小的一碟；再比如沒有限量菜一說，所有菜品無論貴賤與否，都放在同樣的餐盤里供客人隨意盛取——想必他犯的行業大忌可遠不止我們瞧出來的這些。
不過我們卻也相當單純，只挑自己喜歡吃的東西一頓胡吃海塞——白灼蝦上來多少我們端走多少，雞翅細長的骨頭在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在風卷殘云般地消滅了36盤羊肉卷和24盤肥牛卷后，我偷偷瞥了一眼老板，他臉上僵滯的笑容讓我想起了一絲風都沒有的盛夏午后，凝在天上的朵朵白云。
看到我們進店的時候，老板估計心里琢磨這四個學生能還能吃多少，卻怎知高端的獵手往往會以獵物的形式出現。到了結賬的時候，他不但絕口不提進店時許諾給我的們八折優惠，還在杯盤狼藉的桌面上一通踅摸。終于在他一番不懈努力之下，從其中翻出了一只吃了一半的油煎雞翅中和一顆貝殼緊閉的牡蠣，并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將二者作為要懲罰我們浪費食物的憑證。不過我們卻絲毫不慌：只見大宇有條不紊地用一只湯匙撬開這只緊閉的牡蠣，并將其與那半只雞翅優雅地送進嘴里，順便將夏添遞過來的汽水一飲而盡，然后便瀟灑地轉身推門而出，只留下目瞪口呆的老板在空調的冷氣中獨自凌亂。而老板許諾給我們的八折優惠，也理所當然地在老石的死纏爛打下順利拿到。
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的是，這家店連第一個月的試營業期都沒有熬過去。
……
老石對這頓俄餐的總結，是水準雖然不如老莫，但是也不是完全乏善可陳：亮點在于現釀啤酒的味道簡直絕了。我喝不出啤酒的好壞來，倒是覺得吃得挺過癮，左一口罐燜羊肉右一口酸黃瓜，根本停不下來，因為腌黃瓜的酸爽正好中和掉羊肉的膻膩，兩者堪稱絕配；而軟煎里脊和烤奶汁雜拌則大部分被天天消滅殆盡。吃到最后，桌子上只剩下兩客紅菜湯被冷落在一旁，無人搭理。
兩天一晚的長途奔襲并沒有影響到我們出去玩的心情，而我們入住的酒店也正好在中商大街附近，所以晚飯之后，我們便興致勃勃地徜徉在這條當地最有名的商業步行街中，一家店一家店地兜來轉去，絲毫不知疲憊為何物。直到路上的行人漸漸稀疏，街道兩旁的商店陸續熄燈打烊，才意猶未盡地往酒店方向行去。
之后的行程緊張而充實。在月亮島看雪雕的時候，夏添不小心把一只小精靈的鼻子碰斷，被工作人員好一頓訓斥；在滑雪的時候因為婉拒了收費課程，而被教練“好心”地“送”下雪道；在松花江畔我們看到了最美的落日，也了解到原來真正凍得結實的冰面，會呈現一種奶油棒冰般的質感，而非我們經常在冬季里見到的透明顏色。
“哇，你男朋友真帥。誒，我沒說錯話吧？你們是情侶對吧？所以你們也是放假一起來這邊玩的嗎？”當我們在冰雕大世界里，排隊等著玩冰滑梯項目的時候，排在我們身后的一個年輕姑娘問老石道。
女孩年紀與我們相仿，兩條黝黑粗亮的辮子垂在雙肩之上，臉上的蘋果肌被凍成了果實熟透的顏色，一副嘰嘰喳喳的天真活潑樣子。因為等待時間太過漫長，老石索性和女孩侃起了大山。在聊天中得知，女孩一行兩男兩女四個人都來自哈城隔壁的省份，也是趁著大學放寒假的機會來這邊玩的。
冰滑梯算是整個景區里最炙手可熱的游玩項目，游客從二十多米的高度，順著一條長度五百多米，且完全由冰塊雕砌而成的滑梯滑下，刺激感和可玩性不輸游樂園里大型的跳樓機或者云霄飛車。因而這個項目無論是排隊人數還是排隊時長，都是接近讓人崩潰的程度。雪上加霜的是，黑夜不僅讓我們欣賞到美輪美奐、堪比童話般的冰雕城堡，也同時帶來了足以讓人生無可戀的低溫——周遭的冰雕就像古早的冰柜，而身處其中的我們則是一條條包裝完好、排列規整的冷鮮肉。之前在園區里游玩閑逛還好，到這兒排隊還沒多長時間，我就感覺自己的眼睛被凍得澀澀的，眨一下都有種鈍滯的感覺；而不自覺流出來的鼻涕根本用不著擦，鼻孔到嘴唇這段短短的路程還沒過半，它就已經凍成一坨冰凌。
我想起了剛下高速時候，自己曾經問那個掃地的老大爺，冰雕大世界到底好不好玩。他的回答是，好玩呀，當然好玩呀。
“沒聽人說嘛，去了后悔一回，不去后悔一輩子。”大爺呵呵一笑，道。
……
“是呀是呀，謝謝夸獎，是吧，男朋友？嘿嘿。”老石咧嘴一笑，朝身后的女孩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后用手肘懟了懟排在前面的夏添。夏添比我瘦比我高，也比我勻稱苗條。與之相對應的是，他的抗寒能力同樣比我更弱。眼下他根本沒有聊天的心情，想必是怕自己那一口因為小時候吃糖太多而補過好多次的牙齒，被當下這沁人心脾的冷風一刺激，馬上疼到他懷疑人生。所以眼見著老石和女孩侃得火熱，他卻索性戴上了耳機，將覆在嘴上的圍巾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一條挺拔而筆直的鼻梁來，看起來倒是平添了幾分愛情小說里高冷男主的范兒。
“那你呢，也是跟男朋友一起來的嗎？兩對情侶，挺浪漫的嘛。”老石順理成章地問女孩。
誰知老石的話剛一出口，原本活潑爽利的女孩似乎立刻變得柔順了許多，言語上顧左右而言它，也不正面回答，開始閃爍其詞起來。就連我都能明顯能感覺得出她慢慢降溫的語氣中所隱隱含著的猶豫與躊躇，不過這也使得刀刀到肉的寒風中竟然多了一絲曖昧的氣息。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誰都不能免俗，更何況在這“大冰箱”里被凍了一個多小時之久。就算是周遭的冰雕再栩栩如生，彩燈焰火再絢爛美麗，看多了也會覺得膩。倒是平常不管對任何事都保持著好奇心的夏添，此刻好像宕機了似的一動不動，我想他不是凍傻了，就是想保持自己的高冷人設，所以故意而為之。
想必此時女孩臉上的紅暈又深了不少吧，我暗自思忖。與之相比，其實我更好奇的是同行其他三個人的表情。只是這時候轉身顯然不太禮貌，所以便強忍下回頭的沖動。
誰想到剛犯瞌睡，就有人送枕頭來。
老石見女孩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于是便嘿嘿一笑，隔著夏添一把就將假裝路人甲的我拽了過來，介紹道：“我們這邊也有個電燈泡兼隨從呢。”
冰滑梯很長，下降的速度卻相當之快。身下的塑料滑板在體重的作用下，與冰道劇烈摩擦，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讓我想起了小學校門外小攤上的手動刨冰機。幾條“刨冰生產線”相互平行，而被“刨出”的冰花，則飛濺得四散開來，不斷拍打著我早就被凍得沒有知覺的臉。眼睛是幾乎睜不開的，而嘴巴，卻和身邊的其他游客一般，因為恐懼和刺激而不由自主地大開大合，高聲呼喊。我本以為這就是工作人員禁止我戴眼鏡的原因，但直到看見滑道末端那個巨大的“白色小山”，我才知道自己的想法還是太過膚淺片面。
當我被工作人員從制動用的雪堆里拽了出來，慢慢將身上、嘴里的殘雪清理干凈，我才理解為什么之前聽到的那些喊叫聲會戛然而止。
老石和夏添的身上也是雪白一片。但從二人臉上的表情中我就知道，這一個多小時的等待是值得的。要說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當天晚上，我夢見老石用一只碩大的勺子不由分說地往我的嘴巴里面塞刨冰。
在她身后，一只修長的手將一個女孩子從雪堆里輕輕牽出，直到兩根麻花辮子上的殘雪一點一點的被拍拂干凈，也未曾放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