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屬于盛夏的烈日和熏風自知去日無多,只好將僅有的熱烈綻放在午后的時光里。要說這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季節是如何暴露了自己的色內厲荏,我想應該歸咎于早晚間那若有若無的些許涼意。
分立在K大校門左右的法桐們,無精打采地隨著陣陣微風搖曳擺蕩。它們亦步亦趨的樣子,像極了三四個月前的自己,在早上八九點鐘的陽光下做著第八套廣播體操時候的無奈樣子。樹下兩排木質桌椅規矩地拜訪整齊,隨著視線縱向延伸進校園深處。法桐粗壯的樹干上被裹上了一條條長短不一卻寬度一致的條幅,條幅上面紅底白字的迎新文案顯得醒目且耀眼。
我停下腳步,定睛看了過去,覺得有幾條寫得相當勵志,比如”寒窗十載終圓夢,今朝奮起重開航——XX學院XX系歡迎新同學入學”;而有的寫得則頗為煽情:“在萬眾矚目的舞臺上,在匯聚期待的燈光里,我們點燃激情,我們沸騰青春,鑄就你我驚世的璀璨”;而其中也不缺乏浪漫詩意的:“七月的西瓜與八月的奶茶,都不及九月的你讓我心動”。
正當我摸著下巴,津津有味地一條條將這些條幅讀下去的時候,一行對仗工整、言簡意賅的文字讓我眼睛一凸:“風里雨里工地等你,海枯石爛不見不散。”目光再往下一墜,果不其然,“土木工程”四個楷體大字直挺挺地站在紅布上,在陽光的照射下晃得我眼睛生疼。
高考成績放榜的時候我生動地體驗到了,什么叫做人生的大起大落。
當電話里的播報員念出前三科的成績之時,父母和我立時覺得就算不是985或211,上個一類的一本大學肯定是手拿把掐的。怎奈理綜成績那個數字一出,我們三個就傻眼了——且不論平時的水準,這成績就算較之我們班級的平均分都差了五六十分。
心灰意懶后自己索性擺爛,將學校和專業的選擇工作都一股腦拋給了父母,自己索性不管不問,只是一門心思愜意地享受這個彌足珍貴的假期。而我爸媽則是在平復心情之后,經過他們與一眾親戚的冷靜討論分析,并結合了我慘淡的高考分數,遂定下了兩條投檔原則:第一條是學校要離家近;而第二條則是專業要選符合時代特色的。
第一條原則很好理解:既然無法選擇心目中的理想學校,索性選個離家近點兒的,這樣一來,畢業之后無論是成家,還是立業就都很方便,同時也避免了“兒行千里母擔憂”的千古難題。而第二條嘛,據說是源自于二老在股市里摸爬滾打多年,卻還沒把本錢賠光所依賴的金科鐵律:“追漲殺跌”。
彼時正值地產的黃金時代,造富神話在這片神州的土地上無時無刻不在上演——正所謂”鉤機一響,黃金萬兩;房子一扒,帕拉梅拉”。
這句俏皮話可不是空穴來風——除了人跡罕至的不毛之地,當時的中國遍地都是轟隆作響的鏟車打樁機,以及高聳入云的塔吊腳手架。滾滾而來的時代洪流奔騰而過,如大浪淘沙般,泥沙俱下。與之相比,身處其中的任何一個個體都只有從善如流的份兒。既然能吃到時代的紅利,那又何樂而不為呢,沒有人和錢過不去。因此但凡與“建筑”兩個字沾邊的,行業也罷,公司也罷,個人也罷,在那個時代背景下,都能乘著這股政策的東風,扶搖直上九萬里。
于是乎,基于建筑行業蒸蒸日上、一片向好的勢頭,“土木工程”這個萬惡的專業便被我爸媽視為所有專業里的不二之選。至于學校的選擇嘛,也理所當然地遂了他們的愿,選擇了K大,這所本地名不見經傳的二本院校。
以多年之后的眼光回望當初,拋除“土木工程”這個曾經光芒萬丈、之后萬人唾棄的專業不論,自己在學校里度過的那些時光,遇到的那些人,經歷的那些故事,不說精彩,也絕對算得未負韶華,光陰不虛了。
話說自己因為高考考砸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整個假期的時光稱得上完全放飛了自我;再加之K大就在本市范圍內,離家路程并不遙遠,所以錄取通知書和入學通知單也只在收到的那天被我草草掃了一眼便束之高閣。直到時間已經接近九月的某個上午,我忽然發現已經好幾天沒見過夏添和大宇了,才想起來大學報到的事情。
夏添的不告而別想來也情有可原,和大宇一樣,是怕我受什么刺激,又自暴自棄地暴飲暴食——就像多年之前初中升高中時候一樣,體重比物價漲得都快。而老石則是因為亂糟糟的家務事以及自己的學業,半年之前就飛到了大洋彼岸的“家里呆不下”,小蝌蚪找媽媽去了。錯過了整個學生時代所有假期的尾巴,已經在上個冬天的一個雪天踏上了遠去的綠皮火車,追隨他爸的腳步,成了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因此即便是高中最后一個暑假——也是最珍貴的暑假——他也理所應當的缺席了。我有時會想,他會不會因為這些錯過的假日而對朱老師心生怨懟呢。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蹬著凳子將盛放錄取通知書的EMS郵件袋從書柜的最上層翻了出來。當自己打開袋子,發現上面寫著的報到截止日期是一天之前的時候,我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兒從凳子上跌了下來。
周末的午后,除了窗外聒噪的蟬鳴之外,家里安靜至極——放飛自我的何止我一個,老爸一大早就揣著兩個饅頭就出門釣魚了,而我媽肯定又在樓下的某個棋牌室里擺龍門陣去了,不到新聞聯播的時間段是決計見不到人的。不過想到二老也是為了我的學業犧牲了太多個人的時間與精力,塵埃落定后找找自我也實在是無可厚非,我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
比爾蓋茨從哈佛退學是為了辦公司,先不說人家有身為律師和銀行家的父母,單說這魄力我就比不了。我想著若是之后的人生里,任何需要填上學歷的表格中,自己都得用楷書工工整整地填上“高中”二字,而究其原因竟是自己錯過了報名的時間——這么荒唐的理由實在是讓人無法直視。“他考上了清華,她考上了北大,而我烤上了地瓜”,當段子照進現實,心中的不妙之感和羞恥心便油然而生。
人的羞恥心彈性很大,張力很足,也很微妙:比如考清華北大和烤地瓜這種云泥之別會讓我無法接受,但山大川大和K大的對比似乎就沒那么難以接受——至少在小伙伴們的錄取通知書陸續抵達之后的一個月后,自己沒那么難受了。
當意識到自己又走神了,我趕緊用雙手拍了拍臉頰,試圖將已經發散到九霄云外的思緒拉回來。先收拾行李?老媽沒在家,被要褥帶哪床呀。牙刷毛巾衣服……哎,算了算了,還是先給學校打個電話問問吧,我思忖著。
我將這張折成三折的紅色硬紙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后,才在末尾的一行極不起眼的說明文字里找到了學校聯系電話。按照那串號碼撥過去,電話雖然通了,但卻一直沒人接聽。我抬頭掃了一眼墻上的掛鐘,時間剛過正午。想必是到了午休時間,當值的老師出覓食了。也罷,看來只得勞我大駕親自去上一趟學校了——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自行車的腳蹬子都快被我踩出火星子,眼見已經過了三個紅綠燈,我才想到是不是該帶上身份證和通知書,要不怎么證明我是我自己呢?無奈,只得又折返回家將一干證件取來。
午間桀驁不馴的烈日不會給任何敢于暴露在其目光下的生物一點兒憐憫,偏偏我還不識趣地穿了件黑色T恤。黑色吸熱的物理鐵律在這段漫長的騎行中讓我有了深刻的體會和心得,只覺得背上的汗水還沒來得及滴下來,就被柏油路面上騰起的熱浪將水分榨得一干二凈,徒留下一層薄薄的鹽分結晶,在我背后黑色的絨布畫卷上繪出長河落日,山川平原來。
將自行車在校門外停好,我才發現K大門口的宣傳欄里赫然貼著一張紅色的公示,遠遠的依稀可見似乎是關乎新生報到的內容。來不及多想,我趕緊三步并作兩步地奔到告示面前,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仔仔細細地讀了起來,不敢落下一個字。
其內容大意是考慮到身處偏遠地區的外地學生可能遇到的種種問題,學校將報到的截止時間放寬到兩天后的周日,也就是今天。看到這我終于長舒了一口氣,懸著的心也終于落了地。那感覺就像一只剛才還被吹得鼓鼓的泡泡糖,一不小心從嘴里掉到了地表溫度五十度朝上的馬路上,被瞬間融化成一攤粉色的凝膠癱在地上,摳都摳不下來。
人的心情實在是個奇怪的東西,在大起大落之后總會留下些令人捉摸不透的余項。比如當下的我,經歷了大悲大喜的情緒落差之后,又不知從哪里生出些竊喜和看客心理來——僅剩半天就截止報道的事情霎時間被我拋諸腦后了不說,竟還小人得志似的邁開八字步,像個征服者似的在學校里愜意地轉悠了起來。
此時正值午休時間,K大校園里闃靜少人,唯有那些讀不懂空氣的知了還在聒噪地嘶吼著。進了校門沒走多遠,我就見得林蔭道兩旁的行道樹下,各有一排規整的課桌,想必迎新用的會場就是此地了。不過仔細看來才發現,所謂“會場”已經因為迎新活動接近尾聲而變得蕭瑟異常——不少的桌子上已經空無一物,只剩下寥寥三四張課桌上還擺著印有各自專業名稱的亞克力立牌,立牌旁邊放著幾瓶東倒西歪的礦泉水,全部是一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悠的樣子。桌子后面倒是還有幾個“留守兒童”,但他們無一不是一副心灰意懶的憊怠樣子,東倒西歪地癱在位置上——或是心不在焉地玩著手機,或是眼神朦朧,神游太虛。
有兩張桌子不管是材質,還是擺設都與其他的大相徑庭。兩張醒目的海報展架立在桌子旁邊,走進了才發現是售賣電話卡和校園網的代辦點。一個女生正手舞足蹈地和桌子后面的工作人員在低聲討論著什么,她身旁立著一只銀灰色的旅行箱,腦后高聳的馬尾隨著她的言語動作而左右搖擺,不時地掃過她背著的紅色雙肩包。那根馬尾好像是催眠師手中的擺錘,隨之而來的是如排山倒海般霎時威壓而來的困意——我一時間走了神,竟愣愣地盯著它,像個雕像般佇立良久。
在我的印象里,女生的馬尾辮就是貼在她們身上最明顯的一張標簽。并不是,或者說不完全是因為每條馬尾在發量、顏色、蓬松程度上的差異,而且關乎每條辮子的擺動幅度、運動軌跡甚至擺動方式——前后或者是左右擺動,甚至是像鉛錘一般,在一個平面上循環往復地畫圓。我時長在想,如果將這些軌跡放在直角坐標系上,該是一副什么樣的圖像,而其具體的軌跡方程又該是如何表達。
而這種軌跡在我看來有個特點,似乎是與個體綁定而不受外界變化的干擾——不管是改變打扮,亦或是剪短頭發,只要是同一個人的馬尾辮,它的運行軌跡必然不變。而這條無聊的定理,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了我分辨女生的方式之一。
“色狼。”
當老石某次發現我在觀察某個女生馬尾辮的運動規律的時候,用拳頭狠狠地敲了下我的腦袋,滿臉鄙視地罵道。而當我對她解釋了我的“馬尾理論”之后,她愣了好一會兒。然后老石瞇起眼睛,上下左右打量了我半天,在確認我并沒有任何說謊的征兆之后后,想了想總結道:“變態。”
不過還好胳膊上的麻癢感將我從宕機的危險中拉了出來——毒辣的陽光不僅使得我的胳膊黑了一個色度,而且因為曬傷的原因奇癢無比。這樣一來,沒過多久胳膊上便留下了幾條紅色的指甲印,在經歷一個暑假洗禮后的棕褐色皮膚上顯得十分醒目。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伸了伸懶腰,將視線從那條擺來擺去的馬尾上收了回來,繼續尋找著屬于自己專業的那張桌子。
果不其然,那張桌子上只剩下一只亞克力桌牌扔在負隅頑抗,就連背后的橫幅都已經被取了下來,就像人行路面上的盲道,隨性地戛然而止,毫無原因可言。看到此情此景,我忍不住輕輕地嘆了口氣。
為什么嘆氣,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對學校潦草的迎新工作有些許不滿,也可能是因為心中的不真實之感,非但沒有因為抵達目的地而消失不見,反而愈演愈烈——不知為何,自從高考之后自己就覺得周遭的一切都仿佛慢慢變了形狀。不管是放榜填志愿,還是收到錄取通知書,一切都像是水中月,鏡中花,缺少了真情實感,是那么的不真實。
那只紅底白字的亞克力牌子孤零零的立在書桌上,就像一只趴在锃光瓦亮的禿頭上的蛤蟆一樣顯眼。不過當我走得更近些,才注意“蛤蟆”后面,還躲著個人呢。
“學長,你好。我是來報道的新生……”
可能是天氣太熱導致嗓子發干,使得我的聲音聽起來竟然有些顫抖。不過我很確定的是,自己的聲音足夠大,大到足以讓一個正常人在這個距離聽得真切明白。但我等了半天,也不見對方有任何反應,只有聲嘶力竭的蟬鳴和樹葉的沙沙作響算是回應。
再走近了些一瞧,我才發現這家伙居然還在打鼾。剛才沒發現是因為這呼嚕聲不管是頻率還是音高都像極了樹上那幫子聒噪的夏蟲——兩個陣營可謂旗鼓相當,打得有來有回。知了們仿佛如臨大敵,個個叫得更賣力了。也不知道是被“城堡”還是知了打擾到自己玩手機,旁邊一個胖胖的眼鏡男向這邊投來了嫌棄的目光。
那顆小小的腦袋已經完全埋進了臂彎里,藍色的牛仔鴨舌帽蓋在上面,宛如一座城堡上華麗的琉璃穹頂。微微翹曲的碎發沿著帽檐圍了一圈,恰好將臂彎和帽子中間的耳朵和臉龐蓋的結實。細看之下發質極好,粗壯結實根根分明,在陽光下黑油油地泛著光,讓我想起了《灌籃高手》里的流川楓,不過較之原版應該是小了幾個尺碼。
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將剛才的話又大聲地重復了一遍,怎奈對方卻依舊沒有任何反應。猶豫再三之后,我還是覺得報到要緊,索性咬咬牙,躊躇著伸出手,打算拍醒對方。但又轉念一想,覺得這么做就好像在批評學長玩忽職守似的,似乎有些唐突,所以最后還是將已經伸去一半的手抽了回來。
我弓下身子,將頭貼近“城堡”,將聲音又提高了幾個分貝。
這回效果拔群。
“啊不加蔥花!”
一聲嬌喝如炸雷般驟然驚起。不等我來得及反應,一發火箭頭槌精確無誤地命中了我的下巴。伴著清脆的“咔嚓”聲響,我頓時覺得兩腮似乎同時被鋼釬貫穿而過,很難說隨之而來的酸痛感和水位陡升的淚水誰更洶涌澎湃些……
我的頭往上一揚,身體順勢往后倒去。
陽光真美。那一刻我想。眼中噙滿的熱淚將炫目的光線融化成大塊大塊的光斑,而周遭的景物也同時變得模糊曖昧了起來。我愈加肯定了今天遭遇的一切肯定都是虛幻的假象,否則我怎么會覺得自己后仰躺倒的動作越來越慢,否則一幕幕的往事為何會像幻燈片一般在我眼前閃回,否則站在云端的太奶為何會滿臉慈祥地向我緩緩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