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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行遠歌清

9.海洋

照你這么說,還真是不打不相識呀。夏添將陷進沙發里的身體挪了挪,腰部一挺,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懶懶地道。

誰說不是呢。緣分啊。話雖這么說,但我心里卻是一陣苦笑:是緣分不假,不過是孽緣。

含混不清的曲調從浴室里逃逸開來,水汽浸過的搖滾樂聽上去塑料感十足。隱約可辨的funk節奏和著花灑散落的水聲與老石有感而發的粗糙嗓音,聽上去像是八十年代的短波音頻,悶滯,含混且渺遠。

夏添眼角泛淚,薄薄的嘴唇倏然開闔,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卻沒再催促我繼續講之后的故事。亮銀色的金屬筷子將絳紅色馬克杯撞得叮咚作響。夏添在攪拌咖啡的時候像個小兒麻痹癥患者一般,只有手腕在靈活地做圓規運動,而與之相連的整條左臂收緊在胸前一動不動,活像一只等待時機給予獵物致命一擊的螳螂,而兩臂間夾著的粗呢毛毯不松分毫地蓋在他的身上。

這只咖啡杯是夏添特地為老石某個生日準備的生日禮物,杯子上巨大的品牌LOGO和老石那天的臉色一樣難看。不過有一說一,這只作為速溶咖啡贈品的杯子卻堪稱勞模,幾年下來原本潔白無暇的內壁已然鍍上了一層說不清是茶漬還是咖啡漬的淡棕色痕跡。

好杯子不堪用,更不舍得用,但這只“添頭”則不然,據老石說每每看到它都會不覺運氣,進而想到夏添那張欠扁的帥氣面孔。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它完美達成了夏添的送禮初衷——無論是在實際的使用功能上,還是在精神層面的象征意義上。

雞肋之物,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但用壞掉了就不會有任何的心理負擔。想必老石對待這只杯子的策略正是如此,一如她言之鑿鑿的,對待夏添本人的態度。

甜膩的波本威士忌對于老石和大多數酒客而言不過是種打底的基酒,而夏添大多時候會將其作為咖啡的調味劑來使用。雖然在我看來這玩意兒放在咖啡里就像是在甜筒皮里舀了一勺豆花一樣不著頭腦,更別說什么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但夏添依舊我行我素,樂此不疲。不過在咖啡的選擇上,夏添卻很簡單樸素,甚至覺得老石那套現磨主義形式大于內容,遠不如速溶咖啡來的單純直接,進而長期在老石家寄存兩盒速溶黑咖啡以備不時之需。雖然老石對此嗤之以鼻,但也終究沒有將它們扔出家門,想是還顧念著竹馬青梅的革命友誼。

車子駛入小島的地界已然接近凌晨三點。原本黑灰色的柏油馬路仿佛被蓋上了一層厚實的糖霜,在暖黃色的街燈之下有著白脫奶油蛋糕般的質感。整條馬路似乎為了我們的到來而封鎖戒嚴,往日川流不息的車流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蛋糕表面上裱花器拉出的一條條或明或暗的凹凸痕跡。即便對這條道路的路況早就了然于胸,此時夏添開得也是提心吊膽,生怕一個不留神,車子就滑下了馬路牙子,倒在了勝利的曙光出現的前一秒鐘——畢竟當一個人精力高度集中地雙手緊握著方向盤,而眼前的視野卻經久不變的時候,倦意和松弛感便會接踵而至,而警惕的閾值則會在不經意間降低許多。

其實以夏添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原本并不會在意這些細節。不過這一路以來的所見所聞,那些詭異奇葩的事故,那些光怪陸離的場景,實在是太過讓人印象深刻,而對我們來說,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大開眼界”。

比如國道旁邊風雪中仍舊兀自吟唱的戲班子。比如因為導航錯誤而陷在死胡同里無法掉頭的旅游巴士。比如凌晨一點鐘從工廠中魚貫而出的下工工人。比如因為風雪太大決定睡在封閉的高速公路上的卡車司機。

再比如車子翻在截水溝里無法動彈,只能無奈地蹲在路邊抽煙的中年大叔。

“大哥,需要幫忙嗎?”夏添搖下車窗,將頭探出來問道。

打老遠夏添便隱約看到一絲黃光閃爍,車開得近了,發現是一輛白色的SUV扎到了路邊的截水溝里。截水溝大概有半米見方,整個車頭都扎了進去。翹得老高的車屁股上危險報警燈大作,風雪中像極了一頭野獸貪婪的眸子。而其旁邊那點若隱若現的紅光,原是司機口中叼著的香煙煙頭。

那人聞言也沒起身,瞅著我們的老爺車,愣了一會才木木地答道:”不用了兄弟,我叫了道路救援,估計還得等會兒。你們趕緊趕路吧,可得加小心呀,別像我似的,一拐彎沒注意就掉溝里了,真他媽倒霉。“

夏添欲言又止。本想幫這漢子做點什么,但似乎又無能為力。道路救援想必一時半會很難就位。我們唯獨希望老哥早點看清局勢,能夠像之前遇到的那位車主一樣明智且灑脫地揚長而去,只留下趴在隔離帶上的小車獨自等待天亮,雪停。

我本以為之后的路途會一直如此一馬平川,安靜如斯。然而等到車子行至深入小島腹地必經的高架橋時,才發現原本消失不見的那些車子七扭八歪地攢在了一起,像一塊血栓一樣將整條道路塞了個嚴嚴實實。

車燈閃爍,人聲鼎沸,與這安靜寧謐的雪夜格格不入。夏添見此情景也沒有絲毫的猶豫,方向盤在他的手里一卷,車子隨之一個漂亮的甩尾,便掉頭朝著另一個方向的老石家奔去,只在雪面上流下一條舒展的U形車轍,以及被掀飛而起的一片雪霧。

老石的家,也就是曾經的石爺爺和石奶奶的舊居。二老先后故去之后,這套房子順理成章地成了老石在小島上的蝸居之處。這棟房子所在的小區也是我們長大的地方,雖然包括我、天天、大宇和尾巴等一眾老鄰居陸陸續續地從這里搬離,但它就像是有著某種結界存在,將過去的歲月和曾經的記憶牢牢圈禁其中,從不曾散佚半分。

我和夏添被老石授予過這套房子的名譽主人頭銜,不過這個頭銜顯然是個典型的偏義復合詞——“名譽”的成分比例顯然比“主人”二字的濃度高出了不止一個數量級。而事實上我和夏添之于這套房子以及老石本人的意義,比起“主人”二字,更接近于普世價值中的“門衛”和“清潔工”的身份定位。由這點就能看出來,老石對于人性的拿捏,以及調動牛馬們的主觀能動性這方面的天分和能力,不輸任何一個我步入社會后遇到的企業主們。

窗外的雪停了又下,綠化帶里的龍爪槐被雪花蓋了個嚴實,在冷夜的魅藍光影下像貨架上待售的藍莓味棉花糖,整整齊齊卻又不失個韻特色。

多年之前若是遇到這種雪天,窗戶上早就結出了圖案綺美的冰花。用指甲在上面輕輕滑過,一條以窗外景色打底的清晰的小徑便被清了出來。拿一枚硬幣往玻璃上一貼,等到它自己掉到窗臺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就知道外面的溫度上來了,可以出去瘋了。

不過即便現在換成了雙層玻璃的斷橋鋁合金窗戶,再也難以聽到窗外的北風呼號,但我卻仍能感覺到自己身上尚未被拔除干凈的寒氣又要卷土重來。于是我趕緊將目光收回,將握住杯子的雙手又緊了緊——沒想到自己身體的共情能力都這么強。

說起來無論是身材還是體質,我似乎都比老夏和天天,或者說比包括他倆在內的這幾個小伙伴們都強了不少——至少看起來是這個樣子。但到了極端狀況下,反倒是像天天這樣,大風一刮就跑的瘦皮猴般的身板,比我皮實了不少。這種情況同樣發生在去云南XZ玩的時候,身材相對魁梧結實的我,反而是所有人中高反最嚴重的一個。

雖說回程路上的風雪耽誤了不少時間,但車上給力的暖風和足夠厚實的衣物并沒有讓我們太過難受。在咖啡、酒精和熱水澡的合力作用之下,老石和天天馬上就像是見了水的風干蘿卜,沒一會兒就恢復如常了。倒是我,還是感覺驅不走的寒氣在周身縈繞,經久不散。

應該是心理作用。

應該是自己條件反射般地想起了去年寒假里陪海洋的那些日子。它們讓我生動地理解了什么叫滴水成冰,什么叫透骨之寒?,F在想起來都讓人身上不停地打寒戰。

海洋大了我們四屆,換句話說,他的畢業季與我的開學季僅僅只有一個夏天的距離。與他認識那么些年,我始終不知道他究竟來自哪個學院,學的是何專業。其實這也不難理解,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總會選擇性忽略那些標簽之外的特質,因為這些“次要屬性”并不會很影響自己對當事人的觀感和印象,索性主動或被動地化繁就簡,選擇性遺忘。就像克拉克肯特就是超人,超人就是克拉克肯特,但你從不會覺得他把紅色內褲穿在外面有何不妥,更不會好奇這條內褲的材質究竟是腈綸還是真絲材質的,會不會在干燥寒冷的北方冬天里產生靜電火花,進而對其精子質量產生不良的影響。

小島身處渤海腹地,小時候我問爸爸咱們這嘎達算華北還是東北,他想了想,說這兩種描述都不太準確,嚴謹地講,小島應該算是華北東部地區。不過眾所周知的是,過了山海關就是東北,所謂“闖關東”,闖的就是山海關,所以這“華北東部”中的“華北”兩個字,小島不過是忝列其中罷了。所以比起華北地區囁嚅溫吞的冬天,小島的冬季多了些東北特有的寂寥肅殺味道。

不論零度左右的平均溫度,還是零下十度左右的最低溫度,小島的冬季似乎都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不過若是當你真正置身于刀子一樣的海風中,便不會再有這種想法了。

而海洋“駐守”的小店恰恰離海不遠。

或者說,它與海之間唯一的屏障是幾排不算高,也不算低的樓房。這些年深日久的勃列日涅夫樓恰好將小店面前的天空生生咬去大半,使得原本平緩優雅的天際線變成一個有棱有角的“凸”字。

天氣好的時候,透過小店里的落地窗能看到日出和日落。太陽從海面上浮出來,然后換了個方向墜了下去。相似的是滿眼的紅霞和鑲著金邊的云彩。不過可惜的是太陽也僅僅在這兩個時段會出現在海洋的視野里,就像是孩子的是非觀一樣,非黑即白,毫無中間態可言。這種情況的出現,倒不是這些一板一眼的居民樓在修建的時候忽略了小店的采光,而是因為小店本身便是由作為這些居民樓附庸的雜物室改建的。

以這些清水板樓為代表的時代里,綠化美化并非其規劃設計的重點。為了樓宇之間用來采光的空間不被浪費,索性蓋了些矮小的平房,當做供給住戶的儲藏室,也算是物盡其用的巧思了。而這些被我們稱作“下房”的小隔間,隨著時代的演進,便逐漸被改建成一些商鋪店面,甚至是居住空間。雖說這種簡易的房間冬冷夏熱,潮濕且不通風,但總歸算是處能夠遮風擋雨,聊以安身的住處。

我曾經就見過一家彈棉花的外鄉人租住在這種房子里,將四口人生生塞進不足十平米的逼仄空間里。然而男女主人的“工作室”則比這間屋子大得多,是一間用蛇皮袋和鋼管搭起來的簡易棚子。他們子女雙全,兩個孩子黝黑明亮的大眼睛,以及他們頭上身上永遠糾纏依附著的棉絮讓我印象深刻。

海洋所在的樂器店也是由下房改造而成。與那四口身處的陋居有所不同的是,店主創新地將并排而立的三個下房的隔墻鑿通,引水引電,又將鐵門和柱子統統拆掉不要,裝上了明亮通透的落地窗,而支撐部分也由笨重的磚柱換成了結實輕便的鋼柱。而這間小店在裝修方面更可謂“大巧不工”:背景墻面除了懸掛樂器的位置釘了幾塊板子,其他位置都只是在原有的紅磚墻面上刷了層米色的清漆。頂棚的暖色射燈打下來,墻體原本的磚石結構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輪廓清晰,明暗錯落,原本的一個平面有了立體的形狀,而掛在墻上的各色吉他成了最好的裝飾品,使得整面墻體不至于太過單調。用海洋自己的話說,這扇墻就像生活一樣,粗糙,但不失格調。

海洋并不是這家店的主人,他的身份嚴格意義上來講類似于這家店的店長,就如同掌柜之于酒樓的存在。小店的東家有著自己的營生,并不指著這家小店過活,所以他長期處于一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狀態,而我的整個大學時代也不過和他有過幾面之緣而已。

這家小店在我眼里更像是一種烏托邦的存在,或者說是一種社會實踐——雖然會教課會收學員,雖然會賣樂器設備和書籍,但這些收入并不足以支撐這家精致的小店走了那么遠。真正的動能來自情懷和理想,里面的所有員工,海洋、K姐和手哥,再加上個老板,都是本著為愛發電的原則支撐著這家店不至于垮掉。

紋身這東西自我記事時候起,便是地痞流氓,潑皮無賴的專屬符號。這種刻板印象之深,不僅僅源于自己小時候在街頭巷尾的耳濡目染,更是受當時《古惑仔》系列電影的影響。艾薇兒說自己抽煙喝酒紋身,但還是個好姑娘。雖然我很喜歡她,但直到我見識到了與其有著相似愛好,喜歡抽煙喝酒燙頭的于大爺后,才覺得她這句話似乎還稍微有點兒可信度。自己真正對紋身的偏見和刻板印象漸漸消融不見的時候,是與海洋、K姐和手哥等一干人的接觸之后。

比如K姐右手的小魚際側邊位置紋了一條黑色的蝎子,蝎子的尾巴延伸到了小手指的指節之上。每當K姐彈制音的節奏型時,那只紋樣細膩的蝎子便會被琴弦割成幾段,走了樣子,直到演出結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才會恢復如初。據說K姐身上還有一幅線條更加繁瑣細膩的牡丹,不過直到我畢業時分也未嘗得見。

店里時常會來些眼生的外人,大多是同樣對音樂有著熱愛的年輕人。這其中不乏衣著另類,有著醒目裝扮的人物。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個他們口中喚作“歡哥”的人。

歡哥在人群中的辨識度和回頭率都可以給滿分。用醒目這個詞已經不足以形容他外形的出挑,稱之為“扎眼”也毫不為過。一雙鳳眼眼神凌厲,褐色的臟辮在腦后扎成一束馬尾,兩只招風耳在耳垂處做了夸張的穿刺,而右側鼻翼上的銀色針狀鼻釘,似乎將“生人勿近”四個字寫在了臉上。我見他的次數不多,每次都穿著同一件黑色的涂鴉T恤。那件T恤的領子已經沒了彈性,在他轉身的時候能隱約見到一只通體赤紅的錦鯉似乎馬上要躍出黢黑色的潭水。

聽海洋說歡哥曾經混跡在帝都的音樂圈多年。光景最好的時候他在后海最叫座的酒吧里做主音吉他手。他說那個時候,那位唱《Miss董》的胖子不過是個管他要了煙還要借火的半大小子。在他即將離開的時候,酒吧的老板曾經極力挽留。倒不是因為他有多好的人緣,而是他每晚的演出費還不夠支付請陌生女孩喝酒的費用——即便那價格已經是內部熟人價了。

與諸如K姐、歡哥這些人接觸之后,你就會覺得他們在嘩眾取眾般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幼稚得可怕的心。這種判斷雖然不能一概而論,但這種表里不一的巨大反差萌實在是難以讓我不以偏概全。如果不是他們太會演,那么就是我自己太愚蠢。他們就像是一只花紋繁瑣的牡蠣,用唬人的華麗甲殼將柔軟脆弱的內心包裹其中,以求不被這冷酷淡漠的世道傷害,裹挾。

手哥天賦異稟,有著與其身材嚴重不符的一雙大手,這也是他外號的由來。店里沒事的時候我倆經常跑去附近的籃球場玩,他一只手就能毫不費力地將籃球抓起來。混熟了之后,每當開手哥玩笑的時候,亦或是手哥出彩地彈出一段高難度solo的時候,李俅都會做出OK的手勢。最初我以為這個手勢是對他演奏技巧的肯定,不過當見到手哥條件反射般地跳起來錘他,我就知道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最后還是海洋一句話點醒了我:一般人做OK的手勢都是上下晃,哪有前后推的。

夏添聽到這兒,一口咖啡差點噴了出來。雖然他及時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我還是清楚地看到幾顆褐色的液珠滴到了覆在他身上的毛毯上。

“還得是你呀,老司機,一聽就懂?!蔽液俸僖恍?,順手從茶幾上的原木色紙巾盒中抽了兩張紙巾遞了過去,揚揚下巴示意他將嘴上的咖啡漬揩去。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一點就透嘛?!毕奶砉笮?。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嘛,我沒聽懂?!碧焯斓男€未收住,老石卻接起話來。我轉身看去,老石周身裹了一件奶牛圖案的厚實珊瑚絨睡衣,正倚著門框用毛巾擦拭著頭發,兩腮有著微醺般的緋紅顏色,隨聲而來的還有那股熟悉的薰衣草味道。

“去去去,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少兒不宜不知道嘛……”天天的話還沒說完,那條毛巾便像炮彈一般越過了我的頭頂,直直地朝著天天的面門飛去。

那手勢一則表示手哥的手大,二則暗諷手哥的小兄弟尺寸有限,沖一發用兩個手指就夠了。這種罵人不帶臟字的方法也就李俅這孫子想得出來。

樂器店被一道木板墻一分為二。緊鄰門口的那間是用來售賣樂器書籍兼具會客的區域,透過落地窗可以看到墻面上掛著好幾把顏色各異的雜牌吉他;分隔用的木板墻也沒閑著,上下兩排黑色的鐵架子上擺著教材和效果器之類的雜貨。幾張扶手椅倚著窗戶,路過的人打眼一看,就知道店里當下是誰在值班。

隔墻后面是間多功能房,墻面和天花板上粘滿了藍色和黑色的吸音棉。平時這間屋子多用來做授課的教室,偶爾會被當作錄音棚和排練場來使用,而到了晚上,它就成了海洋的私人臥室——這幾個名譽店員中,只有海洋一個人是店里的常駐民。因為房間內貼滿了吸音棉的原因,使得當隔間門關上的那一刻,仿佛整個世界都停滯了一樣,安靜得讓人有種瀕死的窒息感。雖然店主明令禁止任何人在這間屋子里抽煙,但時間長了,墻上的海綿上多多少少吸附了些二手煙的味道,聞起來有股燒荒后土壤的嗆人味道。

平常的時候,店里面偶爾有學生會來上課,被教的大多是些諸如53231323之類的初級吉他指法和基礎樂理知識。來報名學習的,有些是我們學校以及周邊大學的學生,有些則是尋著小廣告上的電話而來的學生家長——這些小廣告一般存在于在電線桿上和公共廁所里,與那些諸如“重金求子”、、“男言之隱”以及某位姓包小姐的靚照和電話為伍。

雖然學員們的年齡和教育背景各不相同,但神奇的是他們中大部分人的學習目標卻出奇的一致:只求能夠隨手彈些爛俗的口水歌即可——甚至有些人只想學會一首歌,僅此而已。想來他們的動機,不管是抱著升學加分評三好,還是交友把妹進學生會,總歸是有些功利性在里面的。

這些功利性在海洋K姐等一干人看來的確是和自己的音樂追求差距甚遠,所以頗有些不以為然。但東家卻成熟務實得多,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明白夢想這東西就像那根懸在驢子頭上的胡蘿卜,可以用來提提精神,但不能填飽肚子。他不僅不反感這種帶有功利性和目的性的學習態度,更是迎合市場,隆重推出了“20小時吉他手計劃”的系列課程,再加上與各個大學的吉他社進行的合作,生生為這座“精神堡壘”般的小店續了四五年的命,以至于在我畢業之前,它仍舊能夠半死不活地勉強維持著,不至于關張大吉。

一杯咖啡見底,時間已經接近清晨五點,距離這個季節的天亮還有一段距離。我用手揉了揉微微發酸的眼睛,左右扭了扭僵硬的脖子,目光擦過老石凹凸有致的身體輪廓,看到裊裊的水蒸氣從衛生間的門口里散逸而出,緩緩騰起,將橙黃色的浴霸燈光暈成一片橘子樣子的云彩。那云彩的質感像極了冬日初升時刻,朝暉透過窗上的冰花顯出的模樣。

這個時間小店的門是斷斷打不開的。因為室內外的溫差早就將門框凍了個結實,以至于海洋在入冬之后就根本不再將門上鎖。

費那勁干啥,我在十點之前想出門都得往門檻上澆開水,要是真有什么人想進屋偷東西,想從正門進來真就不如跳窗戶來得利索。海洋撓了撓自己亂糟糟的偏分卷發,不以為意地道。

那些個早上我去找他,還真是拉不開這沒上鎖的小門。他聽見響動后會用手指將窗上的冰花融出兩個透光的小洞,然后用兩只黑溜溜的眼睛觀察站在外面的我。

那你晚上解手咋辦啊?我滿臉不解地問。

看法寶。海洋邊說邊從行軍床后邊變出來個冰紅茶瓶子,里面的液體呈現一種詭異的琥珀顏色。

看我表情復雜的樣子,海洋用手摸了摸滿是胡茬的凌厲下巴,忽然恍然大悟般地道,哦,你是問大號是嗎,你看在這……

我看你妹,你給我玩去。我趕緊一把掐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進一步的行動,并厲聲呵斥他將那瓶詭異的冰紅茶拿到遠離我視線的地方。

海洋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兩根手指夾著將那飲料瓶子又小心地放行回軍床的后面,向手掌上哈了口氣,然后使勁搓了搓凍得通紅的雙手,慢條斯理地道:

其實吧,小常,你不是建工系的嗎?那么你將來肯定會去工地實習的。到時候你就會發現,那些毛坯房里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騷臭味。知道這是為啥嗎?簡而言之,液體蒸發,固體升華。

我愣了一下,一時間竟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只是不置可否地看著他嘴中的語句甫一出口,便驟然凝成一團淡淡的霧氣縈繞在周身附近。

就是說蓋樓的農民工也是人,是人他就得吃喝拉撒,是人就會有三急。樓層低了還好說,要是這樓已經蓋了十幾層,你說他們會不會老老實實地耗上個十幾分鐘時間,上上下下跑個幾百階樓梯,跑到樓下的公廁里方便呢?

會用施工電梯吧……應該。我不太肯定地回答道。

才不會呢。海洋一邊費勁地將自來水閥門擰到最大,一邊一字一頓地吐出了四個字。當他發現自來水管并沒有像往日一般完全凍結實,而是還可以有細線一般的一條水流汩汩而下,情緒明顯高漲了不少,邊用不銹鋼燒水壺接水邊繼續解釋道:

通常而言,他們只會找個就近的,沒人的房間旮旯,將屎尿屁原地卸貨。尿液用不了兩三天就干了,而大號就需要點兒耐心了,多則三兩個月,少則十天半個月,便便們就會失水干燥粉化,最后風一吹,塵歸塵土歸土,噗的一下,像樸樹歌里一樣,“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啦。不過呢,有的便便執念會比較深,會在原地盤桓很久不愿離開,所以你才會聞到那股淡淡的“異香”啦!

嘔……我越聽越惡心,不覺竟干嘔了起來。

你咋知道這么多,難道你也是學土木的?是我們那些傳說中扎根在窮山惡水之地,默默地深耕細作,支援國家建設的偉大學長之一不成?我好奇地問道。

誒,怎么能說是窮山惡水呢。應該說是山清水秀。我有幾個好哥們就是你們這專業的,畢業之后去了老少邊窮的地方,那叫一個民風淳樸。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可不是說著玩的——房子都是土坯做的,門是用樹枝做的柵欄門。錢你都花不出去。他們給我講過一個特經典的笑話:說是有一回項目上一個兄弟出去買東西,一個沒留神收了張假幣。那假幣有多假你知道嗎?上面的面額寫的是十五塊,哈哈哈哈。

更扯的是,這貨拿著十五塊的假幣,尋思這虧也不能讓我一個人吃呀,于是他就趁著天擦黑的時候,從一個賣糖葫蘆的老頭手里用這張假幣買了串糖葫蘆,總算是把這十五塊錢花了出去。

但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

那個老頭說,俺的糖葫蘆一塊錢一串,然后順手找了他兩張七塊的紙幣。哈哈哈哈哈。

還沒等我作何反應,海洋自己卻先笑得前仰后合,黑瘦的臉龐擰成了一團,像是藏民手中反復揉捏的糌粑。

所以你到底是不是學土木的呀?我還是忍不住問道。

是個屁,不過老子倒是曾經在工地打過短工。海洋不再笑了,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清歌遠行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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