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信:還在路上?
已發送:你發的信息跟我媽發的一模一樣。你怎么知道我們還沒有到家呀?
收信:呵呵;)猜的。
已發送:的確還在路上呢。大雪天+大堵車,運氣還真是背呀。對了,你怎么這么晚還不睡呀,熬夜會生黑眼圈哦。
收信:呸呸呸,你又烏鴉嘴。我馬上睡了。家里這邊很冷,哎,懷念石磯娘娘家里的暖氣ing……
已發送:不會生凍瘡吧?真的像你之前說的那樣?
收信:當然是真的╰(`□′)╯。凍瘡的話,應該不會啦。穿得厚厚的,還有電熱毯。還有石磯娘娘寄的暖寶寶,吼吼。
已發送:電熱毯用的時候注意安全。會不會太干了?
收信:那倒不會啦,這邊倒是夠潮濕哦。到底還要多少時間才能到呀?雪夜開車也太危險了吧,實在不行就找個地方睡一覺,明天再出發好了,反正又不趕時間。
已發送:你這話又跟我媽剛才電話里說得一樣。
收信:哈哈,那我和阿姨是心有靈犀咯~
我盯著手機屏幕有些出神,那些原本無比熟悉的漢字在我的注視下慢慢地解構拆分,化成一個個與我形同陌路的點線偏旁,使我感到一陣眩暈。
我不再去看那些信息,抬起頭,緩緩合上雙眼。手機屏幕的冷藍色熒光和汽車尾燈的紅黃色暖光交織錯落,在我的上眼瞼上勾勒出一幅線條繁復的抽象負片。呼吸的間隔被無限拉長,我能感覺到自己胸腹的起伏往復。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夏添已然仰面朝天,整個人陷在沙發里,活像一只馬上沒入棕色怪獸之口的瘦小獵物。覆在他身上的毯子均勻地起起伏伏,鼾聲淺細沉穩。
寧萌發來的最后一條信息的時間定格在凌晨一點二十五分。注意到這點的我下意識地抬頭望了一眼墻上的掛鐘:五點十五分。衛生間里的燈光已經熄滅了,有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和流水聲從廚房的門縫里溜了出來。
糾結了許久之后,我還是按了發送鍵。一只可愛的卡通紙飛機在手機屏幕上一閃而過,隨后一條內容為“已經安全到家”的信息顯示發送成功。
并不多時,我心中涌起那股擾人清夢的愧疚感,就隨著一聲短信提示音而微微緩和:好噠,早點休息不用回復;)
我呼了口氣,伸了個懶腰,將沙發腳邊的兩只咖啡杯一并拾起,起身慢慢踱步出了房間,朝著廚房方向走去。
麻煩不?我干脆出去買點兒算了。我兩只手各拎著一只咖啡杯,看著料理臺上的物什調料,輕聲問道。
老石回頭看了我一眼,轉而又將目光落在手中正在淘洗著的米粒,它們撞在鐵盆的側壁上,發出沙錘般沙沙的響聲。幽幽然道:這鬼天氣誰會出攤呀。就算去湯館打包羊湯和燒餅,拿回來也都涼了。
不一會兒,兩只一模一樣的白瓷大碗被并排放在不銹鋼材質的案臺上,里面放入了分量接近的半碗糯米。糯米被洗得發亮,有著和瓷碗一樣的晶瑩質地。楠竹菜板斜斜立在墻邊,一道觸目驚心的裂紋從其中部橫貫而過,昭示著它沒有熬過北方干燥而漫長的冬季。
老石微卷的黑發被簡單地束成一條馬尾,當她低頭之際不時有碎發散下,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習慣性地用小指一勾,將一縷頭發斂到耳后,微微泛紅的耳垂便從幕后躍了出來。
菜刀直直地在不銹鋼料理臺上推拉傾軋,卻沒有出現電視里兵器碰撞時的點點星火。轉眼間一掌大的臘肉已經被蓋在了米上,老石思考片刻,旋即又切了些臘腸進去。
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忽然將菜刀往料理臺上一扔,雙手往腰上一插,一轉身面帶慍色地壓低聲音教訓道:大宇身上那么多優點你不學,非學那些假模假式的表面功夫,怎么,我很像需要你提供情緒價值的樣子嗎?
我美怔了怔,旋即賠笑道,美女你太敏感了,我就是覺得這一路足夠辛苦,剛到家還沒休息休息就又勞你做飯,怪不好意思的。
老石瞇著眼睛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面帶揶揄之色,道:你啥時候這么善解人意了?這一年多的大學生活真真讓你成熟了不少呢。
滾開吧,別礙事,虛頭巴腦的人。還沒等我想好該如何回答,老石便賭氣般地丟下了這么一句,然后別過頭不再理我。自討沒趣的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將咖啡杯放在料理臺上,悻悻然退出廚房。
就性格而言,老石聰明且敏感,天天聰明但卻遲鈍。相較之下不夠聰明卻相對敏感的我顯得格外悲催。這種性格特質賦予了我勉強及格的閱讀空氣以及共情的能力,不過也僅限于此而已。當遇到棘手的情況,我沒法像天天一樣插科打諢轉移話題,更沒有大宇調動他人情緒的實力和智慧,甚至比不上敢于腳底抹油,尿遁逃也的尾巴同志。看上去呆若木雞,實則內心慌得一批便是我所處狀態的生動寫照。被逼急了自己當然也會應激性地說些什么,但大都是些“我知道你很難過,但請你不要難過”之類不痛不癢的廢話。
當我不知是因為太過無聊,還是因為心緒難安而又轉回廚房之時,看見另一只碗里的米中已經混進去了很多粒青色和黑色的葡萄干。幾只大棗顯然遭到了非人的虐待,嚴刑拷打下個個皮開肉綻,橫七豎八地臥在碗里。
點火,上屜。不消一會兒,廚房也同沐浴后的衛生間一般氤氳了起來。
老石會做不少好吃的。也不知道是因為她爺爺奶奶的言傳身教,還是因為其他鄰居口中“早當家”的說法。“‘早當家’應該和‘窮’,或者‘缺愛’之類的字眼聯系起來,所以這種假設并不成立。”天天的否定相當決絕篤定。“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單純的饞呢?”
或許是吧。不過老石很少特意為我們下廚,似乎她的手藝每次都是限定款。
臘味特有的葷香混合著糯米與蒸棗的清香,沒過多時便在整間屋子的空氣中彌漫開來。蜷在沙發上的夏添竟被這味道慢慢解凍,只見他鼻翼翕動,呼嚕聲戛然而止,惺忪的眼睛也緩緩睜了開來。他用自己修長的食指胡亂抹了抹嘴角上的口水,腦袋隨即歪向了香味飄來的方向,含糊地道了一句“好香啊”之后,便條件反射般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打坐似的盤腿坐在了地上。
老石家的客廳和餐桌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作為形式上的存在而存在,而它們真正履行自己職責的機會卻少之又少。臥室很大,客廳卻很小,這是種頗有歷史感的設計理念,同這些古舊的紅磚板房一樣,已然被時代所淘汰。也正因為這種奇葩的設計,導致大部分住戶都會選擇將沙發、茶幾和電視柜等本該出現在起居室的家具擺放在臥室之內。于是乎臥室的私密屬性便完全被抹消,成了兼具會客、就餐與休息的,不倫不類的綜合性房間。
當老石成為這間屋子的主人之后,房間里原有的許多家具都被處理掉了。沙發換成了現在的這個,卻沒有再購置新的茶幾,以至于很多時候老石都會端著一只大碗窩進沙發里解決自己簡單的一餐。如果菜式稍微復雜些,便只能將盤盤罐罐擺在地板上,學著阿拉伯人的樣子盤腿席地而坐并將其消滅。
老石家的地板還算干凈。淺棕色的制式長方形木板相互錯落咬合,不少木板的邊角處被磨掉了面層的清漆,但內里的木質卻又在年深日久的摩挲下形成了一層厚厚的包漿,看起來反而比地板本來的顏色更深,有點接近于威士忌酒般的琥珀顏色。
老石的鼻子動了動,全身一顫,乍然打了個噴嚏。她手上那碗被隔著毛巾捧著的糯米飯,差點直接扣在我的頭上。我趕緊忙不迭地從地板上站起身來,接過她手上的白色瓷碗,妥帖地將其擺在身前。
你看你,折騰了一天一宿,可到家了,一進門就洗澡,怎么樣,感冒了吧?天天眨了眨眼睛,一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樣子道。
不,應該是魯邦三世回來了。老石邊用手指揉了揉發紅的鼻尖,邊緩緩說道。
夏添不信,起身緩步走向陽臺方向,隔著窗戶玻璃果真發現一只姜黃色的短毛肥貓正懶洋洋地趴在陽臺上打著哈欠。
呦呵,真的嘿,老常你快來看。天天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道。老石你和這貓有心靈感應呀,這是。
老石懶得搭理他,轉身回了廚房。我也隨她去拿碗筷。夏添討了個沒趣,跑去在沙發的邊邊角角上不停踅摸,似乎是想尋到電視遙控器的蹤影。
兩只白瓷大碗中紅白分明。二者的紅色部分各不相同,一只碗里的紅色由臘肉臘腸呈現,而另一只碗里的紅色部分則是由寶石般的紅棗充當。白色則統一由顆顆晶亮油潤的糯米構筑而成。兩只大碗邊上由三只方向不一的小碗拱衛守護,近身還有一只灰褐色的粗陶瓷碟充當貼身侍衛,里面幾瓣扇面狀的蘿卜咸菜在吸頂燈的照射下泛著反淡粉色的輝光。正中間放著一盤酸菜炒羊肉片,也不知道老石是什么時候炒的。
我從身邊的紙巾盒里抽了兩張紙遞給老石。老石拿著遞過去的紙巾,輕輕擤了下鼻子。
老石打噴嚏倒不是因為她與那只貓有什么所謂的“心靈感應”,而只是由于她對貓毛有輕微的過敏而已。
當老石來到這個家的時候,石爺爺便有了將家里的那只原住民掃地出門的打算——將彼時已經四五歲的橘貓送給其他鄰居照顧。倒不是因為后來居上的老石不喜歡小動物,而是石奶奶發現老石總是一副噴嚏眼淚連天的樣子,原來是對貓毛過敏所致。不過老石卻說這種過敏癥狀并不嚴重——可能本就不嚴重,亦或是與貓長久的相處使得老石對貓毛產生了耐受性——至少從現象上看來,的確如其所言。
貓的顏色并非一成不變。我曾經看到一只漂亮的“將軍掛印”優雅地越上墻頭,然后迅捷無聲地消失在老石家的院子里。想必這就是眼前這只貓被叫做“魯邦三世”的原因吧。
不過無論顏色如何變幻,在我的印象里它的野性卻是從一而終,未曾改變過。老石家之于這只貓,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根據地”更為恰當。記憶中這只貓似乎只有睡覺的時候,才會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己的窩里。更多時候它像是一只在小區里盤桓游蕩的幽靈——走街串巷,穿墻過院,和野貓爭風吃醋搶奪地盤,與流浪狗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小區里所有的一樓住戶都擁有自己的小院,老石家也并不例外。接近兩米高的院墻對于這只貓來說也不過像是邁過一個門檻般從容隨意——兩三步攀上院子里的柿子樹,輕松一躍就出了家門。見它悠然在滿布玻璃碴子的墻頭上如履平地般踱著步子,就連老石都不太確定之前依偎在自己懷里哼哼的橘貓是否和眼前的是同一只。
所以石爺爺只是在分隔小院與屋內的陽臺門上開了個小洞,洞口用廢舊的汽車輪胎做了一張厚厚的簾子,權當是它專屬的“方便之門”。只不過除了魯邦二世這只牛奶貓之外外,其他兩只黃貓似乎更喜歡待在院子里的窩里,僅在像當下這種數九寒天的時節才會賴在暖和的屋子里不愿離開。
關于伙食更是不用為它擔心。即便老石爺爺奶奶在世的時候,遇到自己不喜歡的剩飯剩菜,這貨也會跑出去覓食。它倒不是像那些野貓野狗般在垃圾桶里踅摸,而是堂而皇之地去別家敲門拜訪。敏銳的嗅覺使得它對誰家今天吃紅燒帶魚,誰家今天吃清蒸排骨門兒清。但更重要的是,它很清楚哪一家會將好吃的分給它吃。所以每當鄰居的劉叔張嬸向老石吐槽這只肥貓又去自家蹭飯時,老石總會半真半假地表示歉意。因此這只會自己找飯轍的貓也給老石省了不少事,老石才不會像她爺爺奶奶一般定時定點地為它投喂食物,而是用一只介于盆和碗之間的不銹鋼器皿裝滿貓糧后塞進貓窩里,隔個幾天或者什么時候想起來了就去貓窩里看看,貓糧沒了就補個貨。
這只“放養”的貓雖然與老石有種若有若無的疏離感,但神奇的是它并不像其他貓似的抵觸洗澡。至少在它忽然消失了大半個月之后,在某個深秋的傍晚瘸著腿逃回家里后一直是這樣的。老石帶它洗澡,看獸醫,打石膏,整個過程它都出奇地老實,以至于老石打消了再找只貓承襲“魯邦”這個名字的念頭。
或主動或被動地對“魯邦”們的長期觀察,使得我一直不太喜歡貓這種動物——作為寵物而言,貓太過獨立自由,野性難馴。不被束縛,難以控制。如果把貓這種生物比作一種人,那么你既可以說他人格獨立,又可以說他太過自我。而對于我來說,這種人難以捉摸,不好把握,只好保持距離,敬而遠之。
“不會啊,我覺得貓就很好,很坦誠。至少不像那些‘邪惡搖粒絨’一樣城府深得很。喜歡就貼貼,不喜歡就給你一爪子。開心的時候就上躥下跳,不開心就躲得遠遠的。想你了就會翻翻肚皮讓你摸,犯錯了甚至會目光躲閃,左顧右盼的。好懂,簡單,沒那些花花腸子。”老石對我的看法不以為然,駁斥道。
“精辟。”滾燙的糯米飯在天天的嘴里攪來倒去,他含混地用兩個字來表明自己的立場。
那你為啥不養貓啊?我對夏添站老石一邊的表態很是費解,于是問道。
“因為貓拉的屎真的很臭啊。”天天終于將那口燙飯囫圇吞下,脖子拉得老長,吐出了幾個字。
聞聽他此言,我和老石都忍不住撲哧一笑。
窗外天空的顏色已經從沉寂的墨色變成了深邃的寶石藍,遠處的天際線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看來昨夜的雪已經下得通透,天空中甚至看不到一朵云彩,從酡紅向靛藍的過渡順暢且自然,沒有一絲冗余的參差。
“好吃好吃,不過好像和之前你做的味道不太一樣了。”天天夾了一大口酸菜塞在嘴里,邊嚼邊說道。盤子里的羊肉顯得有些喧賓奪主,老石應該是放了不止一斤的速凍肉片,頗有幾分為了半碗醋包了頓餃子的意思。
“酸菜?”
“臘肉飯。”
“加了黃酒。之前你吃過的那兩回放的是喝剩下的干紅。”老石言簡意賅地道。
“原來如此。有才有才。沒看出來你個男人婆在做飯上還頗有造詣呀。”話音未落,夏添便像是有預知能力般地微微側身,靈巧地躲過了老石向他扎來的筷子。
老石不屑地揚了揚眉毛,似乎是解釋給夏添聽,又似乎是自言自語地道:“有人送了我一瓶黃酒,我靈機一動,加到飯里,沒想到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我大學那邊做煲仔飯也要放黃酒的,不過除了臘腸臘肉,還有臘魚臘鴨什么的。”夏添瞇著眼,舉著勺子在自己的額頭前面晃了晃,若有所思地道。
我心道,還別說,臘魚臘鴨還真有,只不過你小子沒口福,不久前它們剛被消滅掉。
天天的碗已經見底。瘦削的體格使得他餓得快,但飽得也快。所以他并沒有急著拉開這頓飯下半場的幕簾,而是在一個飽嗝之后,他撫著自己的肚子,邊用凌空的勺子指了指我,邊慢悠悠地問到:“那之后呢?然后就這么算了?”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顯然就是報到那天之后的事情。我倒并沒有著急開口,而是吊他胃口般地拎起身邊的一聽可樂灌了兩口,將嘴里的米飯順進胃里。在仰頭的一瞬間,我似乎瞥見老石臉上游移不定的表情一閃而過。
“哪有那么簡單。”我嘆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