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明的話簡單明了,沒有任何顧忌鐘綿琴的面子。
做了茶嶺生產隊十多年的隊長,楊天明這是第一次針對某一個社員發這么大的火。盡管他不是一個文化人,但是基本的為人處世情商還是有的。對于人民群眾的困難,他都奉行的是傾聽、理解、融入和協商的八字準則。
可是,楊根月的生存狀態和鐘綿琴對于家庭生計事不關己的態度,讓楊天明亂了方寸。從上次離開鐘綿琴家后,他滿腦子里想的都是如何幫助這幾個孩子。
生產隊有生產隊的難處,他也不可能巧立名目擠出糧食無償養活這家人,按照毛主席語錄里面的話來說,解決困難還是要靠自力更生。
楊天明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讓鐘綿琴到大隊上工,在工分計數上做一些照顧,這也是他權限內僅有能做到的事情。
在來之前,楊天明還想的是好好和鐘綿琴談談,以便對方能夠接受,只是他也沒有想到在聽到鐘綿琴第一時間提出的是家里生存問題而不是考慮孩子們未來的時候,他就再也按壓不住了。
琢磨來琢磨去,還是選了一個最差的溝通方式。
不過,既然話已說出口,自然沒有收回的道理,楊天明也不相信在他的強壓下,鐘綿琴還能出什么幺蛾子。至于鐘綿琴有情緒與否已經不重要了,只要能解決問題,在背后被罵也認了。
當著孩子的面被人指著鼻子,即便是泥菩薩也會有三分火氣,何況鐘綿琴怎么說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當即就不干了。
“隊長,你說話可別閃了舌頭?!?/p>
“你也別不服氣,就你這種狀態,說的難聽就是好吃懶做。好吃懶做是資本主義惡習,若是我把你報到縣里去,少不得要割割尾巴?!?/p>
鐘綿琴為何會膽小怕事?多半就是害怕被別人說她站了不該站的立場。她多少次午夜夢回時都被她父親那披頭散發的憔悴模樣驚醒,那是她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時的樣子,耳邊回響的是打死這個萬惡的社會毒瘤的嘈雜聲響。
小時候,她的父親總喜歡抱著她在院子回廊盡頭的涼亭處,指著書上的文字對她說故事,一說就是一下午。父親從不教她認字,卻對她的哥哥十分苛責,用她父親的話說,那就是男人如天,不讀書何以立命?
她記得她也問過她的父親,為何自己不能識字,她父親告訴她說女人如水,頭頂青天,腳踏實地便能幸福,識字的事情交給天即可。
直到有一天,家里沖進一群人,砸碎了中堂下的香爐和祖宗牌位,推到了三進院子的土墻,把父親從書房里拎了出來,摁倒在冰冷的碎石地上,頭上戴著足有兩尺多高的帽子。
溫文爾雅的父親被一朝糟蹋的一塌糊涂,哥哥和母親跪在父親的身邊,一直哭。
折騰了兩天,這些人走了,和這些人一起走的還有父親的最后一口氣和家里的數十畝田地。
那一年鐘綿琴十歲。
盡管那些老百姓眼中的真正毒瘤、一群鉆營著一有機會就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最終都被清算了,但是父親的命和家里的田地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終于熬到十九歲,鐘綿琴嫁給了她的丈夫,并且生了四個女兒,原本以為找了自己的天,只要做好自己的水就好了,可是天塌了,留下她和四個未成年的女兒。
正是:
頭上已無青天駐,陰晴雨雪任風吹。
生來未學生存技,只修一腔溫柔水。
靠墻墻倒靠山塌,水該流往何處存?
復把今朝當明日,不尋苦來不生情。
楊天明的話一瞬間就把鐘綿琴帶到了她父親去世的那一年,對生活虛假的漠不關心和堅強就在這瞬間崩塌。
一個有故事的人看起來總是有些特立獨行的,因為他們經歷的故事讓他們很容易看穿這世間的虛妄,讓他們不想、不愿、不屑參與到世俗的是是非非。同時,一個有故事的人一旦被撕掉包裝在外的偽裝,就會變成剛出鍋的豆腐腦,毫無防御力可言,被傷害成渣還是被摧殘成泥,全看對方的憐憫是否在線。
“我是不可能去上工的,隊長若是可憐這幾個孩子,可以帶回家去養?!?/p>
鐘綿琴軟綿綿的丟下一句話就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