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絮兒提起裙擺剛閃進屏風，書局正門的風鈴就清脆地響了起來。蕭凌寂跨入門檻時，余光瞥見窗外那頂熟悉的林府轎子——翠色轎簾微微晃動，卻不見有人出入。
二樓傳來極輕的關門聲。蕭凌寂抬頭，恰看見蘇明遠從西北角的廊柱后轉出來，月白袍角還沾著新鮮墨跡。
“蘇公子好雅興。”蕭凌寂緩步上樓，“這個時辰還在書局潑墨？”
蘇明遠拱手一笑：“讓殿下見笑了，方才在謄抄琴譜。”他手中確實捧著剛寫就的竹簡，只是硯臺里的墨，分明已經干涸多時。
窗外，白詩雨的金絲繡鞋已經踏上門階，環佩叮咚聲越來越近。蕭凌寂目光掃過空蕩蕩的一樓大廳，最終落在西北角那道不起眼的樓梯上——那是通往二樓茶室的唯一通道。
“殿下在看什么？”白詩雨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帶著刻意放軟的語調。她順著蕭凌寂的視線望去，卻只看到普通的樓梯，“二樓據說是間茶室……”
蕭凌寂沒有答話，指節在書架上輕輕叩擊。他分明記得林府的轎子還停在外面，可并未見到林府之人的蹤影。除非……
白詩雨指尖輕輕劃過書架上的《水經注》，眼中流露出真摯的喜愛：“這版刻工真是精美，酈道元筆下的山水，讀來如在眼前。”她不經意地翻開一頁，正是記載三峽風光的那篇。
蕭凌寂目光微動，這正是他最愛反復品讀的章節。
“殿下也喜歡這段嗎？”白詩雨驚喜地抬眸，眼中映著窗外的天光，“‘兩岸連山，略無闕處’的壯闊，每每讀來都令人神往。”
她自然地指向另一冊《洛陽伽藍記》：“這里的描寫也極妙，‘層臺聳翠，上出重霄’，倒與王爺收藏的那幅《洛都春曉圖》意境相似。”
蕭凌寂不動聲色地接過書卷，心中卻掀起波瀾。這些確實都是他私下最鐘愛的典籍與畫作，從未對外人提起過。
二樓茶室的門縫后，林絮兒瞇起眼睛。白詩雨談論這些典籍時眼中閃爍的光彩不似作偽，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喜愛更是渾然天成。
林絮兒指尖一頓，忽然想起原著中的描寫——白詩雨之所以能得蕭凌寂另眼相待，正是因為她的喜好與蕭凌寂出奇地契合。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甚至連偏愛的茶點口味都如出一轍，仿佛上天特意為蕭凌寂打造的解語花。
難怪……她透過門縫望著樓下相談甚歡的兩人，白詩雨談論古籍時眼中閃爍的光彩，與蕭凌寂翻閱書頁時微揚的唇角，竟有種說不出的和諧。磕到了磕到了，這種靈魂伴侶般的默契，怪不得“只羨鴛鴦不羨仙”。
林絮兒低頭看著袖口暈開的墨痕，忽然覺得這團污漬也沒那么礙眼了。她輕輕摩挲著布料，唇角不自覺揚起一個釋然的弧度。
“原主真是蠢透了。”她漫不經心地想。
樓下傳來白詩雨輕柔的笑聲，林絮兒透過窗欞望去，只見她正捧著一冊書卷，與蕭凌寂并肩而立。陽光透過雕花窗格，在他們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倒真像畫本里天造地設的一對。
現在多好。她懶洋洋地靠在茶案邊，他們終成眷屬，我全身而退。這劇情，簡直完美得不像話。
“林小姐可要添茶？”
蘇明遠的聲音突然在身側響起，驚得她指尖一顫。剛才只顧著自己瞎想，沒注意到他已經回來了。當她轉頭對上那雙溫潤如玉的眼睛時，林絮兒忽然意識到——或許，這出戲比她想象得還要有趣得多。
2
蕭凌寂聽著白詩雨娓娓道來《西域風物志》中的典故，面上雖帶著得體的微笑，眼角余光卻瞥見蘇明遠的身影悄然消失在樓梯轉角。
他心頭忽地掠過一絲異樣——這一切都太過順理成章了。雖然與印象中的似乎并無二致，但這幾日相處下來，白詩雨的談吐、喜好，甚至她提及的那些連他自己都幾乎遺忘的細枝末節，都與他無比契合。可偏偏，這種突如起來的契合卻讓他莫名地感到一絲違和。
就像……她早已熟知他的一切。
蕭凌寂的目光不自覺地追向二樓，耳邊白詩雨的聲音仍在繼續：“……這葡萄美酒的釀造之法，倒是與王爺曾提過的……”
二樓茶室的門輕輕合上，蘇明遠的身影徹底消失。蕭凌寂收回視線，唇角仍掛著淡笑，眼底卻沉下一片暗色。
他分明記得，林絮兒的轎子還停在外面，而她本人卻不知所蹤。如今蘇明遠又這般自然地上了二樓，去的偏偏是那間茶室——方才那聲茶盞輕碰的脆響，此刻在他耳中格外清晰。
林絮兒在里面。這個念頭無比篤定地浮現在他心頭。
白詩雨仍在輕聲細語地說著什么，他卻只聽見自己血液里涌動的異樣。蘇明遠與林絮兒，一個溫潤如玉的世家公子，一個本該對他癡心不改的貴女，此刻卻在那方茶室里獨處。
“殿下？”白詩雨疑惑地喚道，“可是詩雨說錯了什么？”
蕭凌寂這才回神，卻聽見二樓傳來一聲極輕的笑，像是林絮兒慣常的那種帶著譏誚的輕笑。
她到底在謀劃什么？
白詩雨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眼中閃過一絲晦暗：“殿下在看什么這么入神？”她聲音依舊柔婉，指尖卻不自覺地絞緊了手中錦帕。
蕭凌寂沒有回答。他忽然很想沖上那間茶室，看看里面的兩個人究竟在做什么。這種沖動來得如此強烈，以至于他必須用盡全力才能維持住面上平靜的表情。
荒謬。他在心底冷笑，本王何時在意過這些？
二樓又傳來一聲輕響，像是書冊落地的聲音。蕭凌寂的視線不自覺地追過去，卻只看到緊閉的雕花木門。那扇門后，蘇明遠此刻正與林絮兒獨處——這個念頭讓他胸口莫名發緊。
“殿下？”白詩雨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您臉色不太好，可是身體不適？”
蕭凌寂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已攥成拳頭。他緩緩松開手指，勉強扯出一抹笑：“無妨。”
可血液里翻涌的不安卻揮之不去，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正在失控，而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3
這幾日，蕭凌寂終于確定——之前以為的那些“夢中”所見，均是他曾經經歷過的一切。
而正是因為有著前世的記憶，以前沒有注意到的一些事情，卻清晰了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場精心編排的戲里，所有人都按著既定的戲碼演著。
蕭凌寂自幼在宮中長大，見慣了那些世家貴女們的驕矜做派——她們仗著家族權勢目中無人，實則腹中空空，連一首像樣的詩都作不出來。反倒是那些寒門出身的女子，因無依無靠，反倒勤勉刻苦，才學品性都更合他心意。
白詩雨便是如此——她的完美，與前世分毫不差。
她出身清寒，卻才華橫溢；家世微末，卻自有一番傲骨。前世他正是欣賞她這份不卑不亢的氣度，才對她另眼相待。
可前世她的這份完美，是在林絮兒一次次歇斯底里的鬧劇中，被他慢慢發覺的——白詩雨被潑茶水時的隱忍，遭人非議時的堅強，在對比中愈發顯得珍貴。
而如今，少了林絮兒的刁難與襯托，她就這么毫無瑕疵地出現在他面前。每一句話都正中他下懷，每一個眼神都恰合他意，甚至連袖間熏香都是他最愛的沉水香——這一切未免太過刻意。
她太懂他了。
懂到連他厭惡世家貴女這種隱秘的心思都摸得一清二楚，甚至能恰到好處地在他面前展現出他最欣賞的那一面——不卑不亢，卻又不過分清高；才華橫溢，卻又不過分炫耀。
就像……有人提前告訴了她答案。
唯獨林絮兒，成了這場戲里唯一的變數。
按照前世的記憶，林絮兒應當在賞花宴當日落水逼他定下婚約，應當在不經意中向他暗送秋波，應當在他與白詩雨獨處時怒罵她勾引他，甚至不惜摔碎茶盞、撕扯書卷，鬧得滿城風雨。
可她沒有。
她安靜得反常。
從落水事件開始，林絮兒就像換了一個人。不再癡纏他，不再針對白詩雨，甚至……主動促成了他與白家的婚事。這本該讓他松一口氣，可偏偏，他只覺得這一切更加詭異。
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窗外一陣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蕭凌寂眸色漸深。
又或者……她也是重生之人？
他仰頭飲盡冷茶，任由苦澀在舌尖蔓延。
若真如此，那這場戲里，究竟誰才是執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