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賞荷大會結束后,眾賓客移步至別院的“聽雪軒”。軒內早已備好席位,案幾上擺著清茶與點心,四角燃著淡雅的沉水香。
此時,長公主已經端坐在主位上,一襲緋紅色宮裝,雍容華貴——這是林絮兒第一次見到長公主本人,果然有種巾幗不讓須眉的皇家氣勢。她含笑環(huán)視眾人,道:“今日雅集,除賞荷外,亦設詩、書、樂三藝比試,優(yōu)勝者可獲得景王的《廣陵散》古譜,諸位才子佳人可盡情施展。”
雅集的氣氛隨著長公主的話音逐漸熱烈起來。幾位閨秀輪番上前,或揮毫潑墨,或撫琴吟詩,雖各有千秋,卻始終未掀起太大波瀾。
蕭凌寂端坐主位,修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摩挲著青玉酒杯,眼神卻時不時地飄向林絮兒所在的方向。那目光深沉難測,帶著幾分探究,幾分思索,偶爾還會流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林絮兒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手中的團扇不自覺地加快了搖動的頻率。她想起方才那局詭異的棋局,蕭凌寂步步緊逼的試探,還有那些意有所指的問話……莫非他真的察覺到了什么?
“不可能……”她在心里暗暗搖頭,“穿越這種事,就算他再聰明也不可能想到。況且原著里根本沒有這些情節(jié)……”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一個清亮的聲音突然打破了宴會的喧鬧:
“接下來,請白小姐獻藝。”
白詩雨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款款起身,月白羅裙如水波輕漾。她指尖撫上琴弦,一曲《瀟湘水云》便如清泉般流淌而出。琴音清越空靈,時而似云卷云舒,時而如溪水潺潺,技法嫻熟,意境悠遠,引得席間眾人紛紛頷首贊嘆。
“不愧是準景王妃,這指法當真精妙。”
“此等琴藝,在京城閨秀中已是翹楚了。”
長公主微微頷首,眼中流露出贊賞之色。蕭凌寂雖仍端坐如松,但指尖輕叩案幾的節(jié)奏卻不知不覺與琴音相和。
琴音漸歇,余韻裊裊。白詩雨盈盈一禮,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林絮兒,帶著幾分矜持的得意。
席間掌聲漸歇,卻見林絮兒仍安然端坐,纖指漫不經心地摩挲著青瓷茶盞。這般反常的沉默引得眾人竊竊私語,探究的目光在她與白詩雨之間來回游移。她這才意識到,作為“京城第一才女”,自己在這場雅集上表現得確實太過低調了。
“林小姐今日倒是沉得住氣。”禮部侍郎之女以團扇掩唇,聲音卻恰能讓周圍人聽清,“莫不是……”
“噓——”身旁女伴急忙制止,眼神卻忍不住往主位飄去。長公主正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林絮兒,指尖在案幾上輕輕敲擊著某種韻律。
蕭凌寂忽然放下酒盞,玉器相擊的清脆聲響讓議論聲為之一靜。他深邃的目光越過人群,直直落在林絮兒身上:“本王記得,三年前的上元詩會上,林小姐一曲《廣陵散》曾讓太常寺樂正自愧不如。”
林絮兒抬眸迎上他的視線,茶盞中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眼底的鋒芒。她自然聽得出這話里的試探——三年前原主確實技驚四座,可自從一年前對景王一見鐘情后,這位才女便日漸沉淪在單相思中,琴藝荒廢,詩才蒙塵,生生將“京城第一才女”的名號變成了一個笑話。
“殿下謬贊了。”她忽然莞爾,指尖輕輕推開茶盞,“只是今日這滿庭荷香,倒讓臣女想起個有趣的玩法。”說著從袖中取出支白玉簪,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信手往琴臺旁的青瓷缸中一擲。
“咚”的一聲清響,水波蕩漾間,簪頭雕琢的玉蘭竟在缸底映出清晰的花影。滿座嘩然中,她施施然起身:“不知哪位愿意與臣女合奏一曲?就以這水中花影為譜如何?”
林絮兒話音未落,席間忽聞一聲清朗回應:“在下愿與林小姐合奏此曲。”
蕭凌寂的指尖在案幾上驟然收緊,青玉扳指與檀木相擊,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脆響。他瞇起眼睛,看著蘇明遠執(zhí)簫走向琴臺的身影——這個平日里溫潤如玉的蘇家公子,此刻眼中閃爍著光彩——從什么時候開始,蘇明遠的這份專注竟然給了林絮兒?
琴音初起,林絮兒纖指輕拂,七弦在她指下流淌出清越的泛音。蘇明遠執(zhí)簫而立,簫聲如清泉般自然融入,與琴音交織成趣。
林絮兒指尖在弦上翻飛,一曲《梅花三弄》被她演繹得淋漓盡致。左手吟猱間,泛音清冷如雪;右手撥剌時,實音渾厚似松。蘇明遠的簫聲始終恰到好處地襯托著主旋律,時而以長音相和,時而以短音相應。
“好一個琴簫合鳴。”席間有懂行之士輕聲贊嘆。確實,林絮兒的琴藝已臻化境,而蘇明遠的簫技更是妙到毫巔。更難得的是二人配合之默契——林絮兒一個眼神,蘇明遠便知何時該進;林絮兒指尖微頓,蘇明遠立即以簫聲補位。
蕭凌寂冷眼旁觀,注意到林絮兒彈到《三疊》一章時,唇角不自覺揚起一抹淺笑。那笑容純粹而專注,與她從前追著自己時那種刻意討好的神情截然不同。
曲終時,滿座賓客尚沉浸在余韻中。林絮兒與蘇明遠相視一笑,那默契仿佛已合作多年。蕭凌寂握杯的手微微收緊,卻又很快松開——他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一場難得一見的精彩合奏。
2
比試既畢,已是華燈初上。聽雪軒內重擺宴席,數十盞琉璃宮燈將廳堂照得恍如白晝。侍女們手捧青瓷酒壺,為賓客斟上映滿燈色的瓊漿。
主位上,長公主舉杯邀飲:“今日得見諸位才子佳人風采,實乃幸事。”眾人連忙起身回敬,一時間觥籌交錯,環(huán)佩叮咚。
“本宮以為,今日比試,當以林府千金絮兒為魁首。”
景王玄色蟒袍微動,腰間玉玨輕響:“既蒙長公主欽點魁首,本王亦備《廣陵散》古譜相贈。”說完,向身旁的莫言點了點頭,莫言將那本《廣陵散》古譜交到林絮兒手上。
林絮兒接過古譜,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可接下來,莫言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殿下邀小姐觀雨亭一聚。”
她臉色瞬間煞白,指尖不自覺地掐入掌心——終究還是躲不過這一關。
跟著莫言穿過回廊時,林絮兒滿腦子都在盤算對策。觀雨亭內,蕭凌寂負手而立,月光在他玄色錦袍上鍍了層銀邊。
“林小姐可知這棋局的來歷?”蕭凌寂開門見山地說道。
林絮兒心頭微松——還好不是追問落水之事。“臣女只是碰巧見過類似布局……”事實上,她的確是從原書中看來的。
“哦?”蕭凌寂突然轉身,“這局棋上月才在本王府中擺過,連《棋友社》都要四月后才刊載。”他指尖輕叩石案,“林小姐的消息,倒是比六百里加急還快。“
林絮兒這才驚覺自己犯了致命錯誤。若在現代,這等棋局早就傳遍全網,各種破解視頻都能刷屏。可在這書信往來的古代,親王對弈的棋譜怎會輕易外傳?
不對,剛才的殘局,分明與書中寫的有一字之差。是巧合,還是……
她急中生智:“臣女確實只是見過類似的布局。”她強裝著鎮(zhèn)定,選擇相信自己的記憶和直覺。月光透過竹影斑駁地灑在石階上,遠處傳來更漏聲聲。
蕭凌寂靜默片刻,忽然輕笑:“罷了。”他轉身望向亭外荷塘,“夜涼了,林小姐早些回去歇息吧。”
這個突如其來的轉折讓林絮兒愣在原地。她偷偷抬眼,只見蕭凌寂的側臉在月光下晦明不定,方才的凌厲氣勢竟已消散無蹤。
“臣女告退。”她匆匆行禮,提著裙擺快步離去。直到走出很遠,仍能感覺到背后那道意味深長的目光。
望著林絮兒漸漸遠去的背影,前世記憶如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對比前些日子她那些反常的舉動——主動撮合他與白詩雨,甚至親自為他們安排獨處的機會,當時他只當這是她欲擒故縱的把戲,以為她不過是想以退為進,好讓他放下戒心。
還有,他分明記得前世白詩雨破局時,她聲嘶力竭的大喊著“是我破的局”,卻被白詩雨楚楚可憐地說是污蔑。
可如今看來,似乎并非如此。
回到宴席上,腦子里揮之不去的仍是月光下她的背影。沒有依依不舍的回眸,沒有刻意為之的停留,就像只是隨意離席的普通賓客。這般干脆利落,與前世那個為他癡狂的林絮兒判若兩人。
他本該為此松一口氣才對——畢竟前世那個糾纏不休的林絮兒曾讓他不勝其煩。但此刻,心頭泛起的卻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正在悄然流逝,而他卻抓不住分毫。
“殿下?”白詩雨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可是酒不合口味?”
蕭凌寂這才驚覺自己竟盯著空蕩蕩的回廊出神多時。他收回目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卻覺得這往日醇香的美酒今日竟有些索然無味。
突然,他眸色一沉,手中酒杯重重擱在案幾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起身時他的玄色錦袍在燭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腰間玉佩相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殿下?”白詩雨詫異地仰頭看他。
“本王先行回府。”他聲音低沉,目光仍鎖定林絮兒離去的方向。無論是重生之人也好,欲擒故縱也罷,他一定要揭開這個謎團。
3
夜色沉沉,景王府書房內燭火搖曳。蕭凌寂負手立于窗前,暗衛(wèi)無聲跪伏于地。
“查得如何?”他聲音冷冽如霜。
“回殿下,屬下已查明林小姐近一年來的行跡。”暗衛(wèi)雙手呈上一卷密報,“自去年春日賞花宴后,林小姐共在公開場合失儀七次,其中五次白小姐皆在場。更有意思的是……”
暗衛(wèi)頓了頓,壓低聲音道:“這五次中,有三次白小姐都因林小姐的失儀而大出風頭。比如元宵詩會,林小姐當眾失手打翻墨硯,弄臟了白小姐的詩稿。結果白小姐即興重作一首,反而贏得滿堂喝彩。”
“三月前的賞花宴琴會上,林小姐撫琴時突然指法大亂,竟發(fā)瘋將那張價值連城的焦尾古琴摔斷。而就在眾人嘩然之際,白小姐卻從容上前,用一張普通桐木琴奏出了《陽光三疊》全本……”
蕭凌寂眸光一凜,指尖在案幾上輕輕叩擊:“說下去。”
“雖非絕世名曲,但……”暗衛(wèi)咽了咽口水,“但白小姐彈奏時,指法嫻熟流暢,與林小姐方才的失常形成鮮明對比。更奇怪的是,在場不少人都注意到,白小姐彈到第三疊時,竟將原譜中幾處艱澀的指法都改得異常流暢,就像……就像早就知道林小姐會出狀況一般。”
蕭凌寂眸光一凝,接過密報細細查看。他清楚地記得那張焦尾琴——那是先帝賜給林家的御賜之物,如此對待應是大不敬。燭光下,他俊美的面容忽明忽暗。紙卷上詳細記錄著每次事件的來龍去脈,時間、地點、見證人,條理分明。
“最蹊蹺的是,這些事件后,白小姐的名聲越來越盛,而林小姐卻……”暗衛(wèi)欲言又止。
“卻聲名狼藉。”蕭凌寂冷冷接話,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他忽然想起前世,白詩雨確實是在短短半年內從默默無聞變成名動京城的才女,而林絮兒則從眾星捧月淪為人人避之不及的瘋癲女子。
這個發(fā)現讓他心頭一震。若說這些都是巧合,未免太過牽強。但若是有人刻意為之……
“去查……白詩雨。”蕭凌寂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忍,“特別是她與林絮兒相識前的經歷。”
暗衛(wèi)剛要應聲,卻見蕭凌寂忽然抬手,“等等。”他眸色漸深,仿佛想到了什么,“白家……也一起查。”
暗衛(wèi)領命退下后,蕭凌寂走到窗前。夜風拂過,帶來一陣若有若無的荷香。他望著遠處林府的方向,忽然想起林絮兒今日在雅集上提前離席時,那抹決絕的背影。
若真如他所想,那么白詩雨和白家……恐怕都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林絮兒,或許并非他前世以為的那個瘋癲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