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令塵,吃飯了!”蘇令塵正和玄武商討著事情,冷不防被這一嗓子驚掉了手里的折子,回頭看去,只見林月兒圍著圍裙,向自己揮著手,一旁的爐灶上正跳動著藍色的火苗。
這家伙,竟然用冥火煮飯,不怕一個不留神,這鍋子都能給烤成灰么?
蘇令塵心里數落著,上揚的嘴角卻出賣了他。眼下,他已帶著林月兒在這東華山住了一年有余。這里斷崖孤峰林立,凡人難以靠近,但是山上卻風景秀麗,堪稱世外桃源。
臨東眺望,蘇令塵的龍域赫然在目,他便可度日監國兩不誤。如今的
龍域已經頗具規模,雖然起步比其他龍子晚了些許,但不愧是靈氣最盛的一塊寶地,沃土清水,物產豐富,如今已是亭臺樓閣,人來人往的都城了。玄武此番前來正是為了讓蘇令塵正式登基,接管都城王位。
“快給我騰個地方?!绷衷聝号踔齻€熱氣騰騰的盤子便一路沖了過來,兩個原本正在一本正經商談事宜的男人慌忙將桌上的文卷一股腦兒地抹到了地上。
“燙死了!”林月兒匆忙放下手里的菜,將手指貼在耳垂上。
“明明是一個用火的高手,卻被幾個熱菜燙得嗷嗷叫,說出去,還不叫這九域笑話?!碧K令塵一把拉過林月兒的手放在嘴邊給她吹吹,“剩下的東西我來端吧?!?/p>
坐在一旁的玄武哪能讓自己主子做這端茶送水的活計,立馬起身,不想便對上了蘇令塵狡黠的目光,看來主子早就料到了玄武的想法,正等著他接手伺候。
看著嬉戲打鬧的蘇令塵和林月兒,玄武心里也不禁明快起來,自家的主子從來都是風輕云淡得很,不喜不怒,一個天下沉甸甸地壓在肩上,將他身上星星點點的煙火氣都給壓沒了。
自從遇見了林月兒,蘇令塵眉眼間的笑意才多了起來,從前的他更像是高高在上的神靈,而現在的他卻更像是一個平靜度日的凡人。他清楚地記得那日感覺到冥火時,蘇令塵的緊張和著急,顧不上還在議事的幾個部下,一個魂移就沖了出去,差點就當場現了真身。
時間一晃一年多,如若不是都城人丁興旺,需要龍子鎮守靈氣,玄武也不想打擾主子平靜祥和的日子。好在,林月兒“恰好”是傳說中的第十位龍子,若能和主子一起駐守龍域,必能保都城生生世世繁榮昌盛。
夕陽西下,將坡下的紫陽花海撒上了一片金橙色的暖意,這大片的紫陽花是蘇令塵帶著林月兒初到這里時種下的,如今已是郁郁蔥蔥開滿了大半個山頂。林月兒不用猜便知道,這定是蘇令塵施了什么法術,只因為自己最喜歡的便是紫陽。
琴聲悠揚婉轉,夾雜著老榕樹枝葉的簌簌聲,林月兒信手一指便將茶爐點上了火,幾乎是在同時,壺里的水便沸騰起來,林月兒撤了火,斜眼瞧了瞧一旁的蘇令塵,想著他要是知道自己又用冥火烹茶,定又要啰嗦幾句了,但眼看他撫琴正撫得專心,大概是沒瞧見罷。
“我要回都城一段時日,我不在的時候,你可別把咱倆的屋子給燒了?!碧K令塵頭也沒回,悠悠然地說了這么一句。他披散下來的頭發隨著微風輕輕飄動,輪廓分明的臉龐在夕陽的襯托下倒添上了幾分柔和。
切,還是被他看到了。
林月兒將沸水注入茶壺,一時間茶香四溢:“什么時候動身回去???”
“明日啟程,你可要來送我?”
“送什么?”林月兒遞了個杯子給蘇令塵,故作傲嬌地把頭一抬:“又不是見不著了,等著你給我建一個大宮殿,用轎輦抬我去見你呢。給你七日夠不夠,多過七日那本小姐只能委曲求全地自己騎馬來尋你了。”
蘇令塵伸出手掌,手心手背那么翻了兩下:“造個宮殿對于我就是這么個簡單的事情,只是,我此次回去是以皇位繼承人的身份,等我安定下來,便來接你。”
“你看你,這么認真做什么?我只是玩笑罷了”林月兒莞爾一笑:“國主只能是人,不能是神,這個道理我明白。我會在這里等著你,等你來接我的那一天。”
蘇令塵起身坐到林月兒身邊,背靠著榕樹,輕輕將面前的女子攬入懷中:“你說,我的都城取個什么名字好?”
林月兒沉思片刻,仰面說道:“想好了,單名一個‘錦’字,愿我都城一年四季繁花似錦?!?/p>
“好。”
蘇令塵低頭輕輕吻上月兒的額頭,順著鼻尖慢慢印上了她的唇,只有在這樣溫柔的觸碰下,蘇令塵才有活著的感覺,才會期許這漫長的歲月就縮成這一小段時間。
倘若……蘇令塵知道這是與林月兒最后的溫存,他定不會在次日帶著滿心的期待前往龍域,錦都。
倘若……知道再見便是訣別,他定會選擇生生世世都守著這個女子,寸步不離。
當他后來在龍域王城中,感受到東華山的異樣,沖回那個山坡時。只見紫陽花海已盡數枯萎,只剩那棵老榕樹在漫天的殘花中無助地等待著。
山崖之下火光沖天,蘇令塵識得那是龍族的赤焱業火,一瞬間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不顧一切地沖到懸崖邊一躍而下,這一躍終究讓蘇令塵見到朝思暮想的人,盡管這是最后一面。
四條玄鐵鎖鏈一頭釘在懸崖四周的巖壁上,另一頭連著林月兒的四肢,將她懸空固定在斷壁之間,腳下便是萬丈深淵。熾熱的火焰將她整個吞噬,冥火根本就無法與赤焱業火相抗衡,林月兒到了這時才明白同樣身為龍族,自已和其他龍子間的差距。只是此刻她已經沒有了掙扎嘶喊的氣力,只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肉身一點一點化為灰燼。
“月兒!”蘇令塵雙手一握,兩柄寶劍便出現在他的手心里,他奮力劈向其中的一條鐵鏈,不想卻被一旁射出的飛箭給彈了回去。蘇令塵借力在空中翻了個身,穩穩地落在一羽雀鳥的背上:“朱雀,來的正好!”
火焰中顯現出了第二個人的身影,他手持羽扇半遮著容貌,只是那不懷好意的眼神讓蘇令塵覺得分外熟悉。
“兄長,一別兩年,還記得我這個弟弟么?”羽扇撤去,那后面的人竟是許久不見的圣都國主衡夜。
“衡夜!圣都的國主之位早就已經還給你了,你還想怎樣?月兒她根本就是個不相干的人,若要報復,你大可以沖我來!”蘇令塵的聲音冰冷無情,透著森森的殺意。
衡夜的眼神冷冽得讓蘇令塵回想起那日在大殿上從他眼中閃過的兇光,原本以為只要在都城防著衡夜就能天下太平,沒想到他竟發現了月兒,還是大意了。
“不相干的人?”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看著蘇令塵心急如焚的狂喜,衡夜那張原本長得圓滑的臉變得有些扭曲:“兄長還以為能繼續瞞下去嗎?這個女人”他頓了頓,咧嘴露出一個陰險的笑容:“這個女人就是父神的第十個化身,也就是我們幾個的命門?!?/p>
他知道了!
衡夜低聲念了句咒術,林月兒周身的火勢更大了,她只是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風裹挾著落葉而去,也帶走了林月兒身上的灰燼,林月兒知道自己正在火焰中逐漸消失,一切感知變得麻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呼吸。指尖已經開始變得透明,她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和氣力正在慢慢地被抽離出自己的身體,意識開始模糊,這樣下去,自己不出半個時辰就要被“煉”成一塊鱗片,這便是衡夜的目的了。
蘇令塵早已將林月兒身上所埋藏的秘密都告訴了她。
“你以后一步都不能離開我?!毖矍坝指‖F出蘇令塵那時笑著,捧著自己臉的模樣。這樣溫柔的話語和觸感,此刻卻要慢慢回想不起來了。
“衡夜,算大哥求你!月兒好歹名義上也是你的妹妹,若你能收手放了月兒,你要什么我都答應你,哪怕是我的龍域或是我的命!”蘇令塵眼睜睜地看著林月兒在面前即將魂飛魄散,一個扇形的亮點在她胸前漸漸形成,隱隱約約能看到有幾行字。
“哈哈哈哈哈!”衡夜一陣狂笑:“求我?我當初求你還我國主之位的時候,你怎么就沒有想到今天。跟我談兄妹情?蘇令塵,你不要忘了,我們都只是父神的分身而已,只是以兄弟相稱,根本沒有兄弟之實!這個所謂的妹妹根本就是父神不要的東西,一塊逆鱗,你憑什么要我去可憐她!等我拿到了這塊鱗片,這天下的龍子都要聽命于我,你那塊龍域算什么,我要做的是整個陽界的霸主!”
衡夜說完竟笑得不能自已,不得不用衣袖捂住了嘴,他一身墨黑色的寬大袍子,此時好似一只扭曲的蝙蝠,讓人覺得詭異又可怖。
要說火焰,蘇令塵心里的火定是比那廝的赤焱業火燃得更甚,恨不得此刻就取了衡夜的龍鱗,眼下他退到了林月兒的身后,拿她當做盾牌,眼下怕是硬搶都不可能了。月兒龍鱗上的字跡越來越清晰,不消一刻,衡夜便能知道所有龍子的名字,到時候不光龍子們的性命都將捏在衡夜手里,連這陽間的九域怕也是要落入衡夜的手里了。
到底該怎么辦?蘇令塵自降世以來第一次感到了無助,因為他知道,自己必須在天下和月兒之間做出一個選擇,被自己舍棄的那一方將遭受滅頂之災。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正在慢慢吞噬他所有的思緒,蘇令塵望向那團火焰,對上了林月兒炙熱而堅定的眼神,她在笑,若無其事地微笑著,蘇令塵讀出了她的唇語:“殺了我,蘇令塵,殺了我!”
不同于其他龍子是父神鱗片幻化出來的肉身,林月兒托生于人世間,是父神在這世間埋下的種子,以凡人之軀來承載和孕育這一片“逆鱗”。若是在此刻殺了林月兒,龍鱗將重回輪回道,直到找到下一個宿主,只是月兒,屬于他們兩個人的記憶也將隨著林月兒的香消玉殞而灰飛煙滅。
林月兒清楚,若是再遲疑,蘇令塵不僅救不了自己,也會將天下蒼生置于危險之中,只有讓自己落入輪回道,才能徹底破快衡夜的計劃,才有機會再見到蘇令塵,以新的身份……所以,蘇令塵,殺了我吧,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睚……”衡夜默念著龍鱗上顯現出的第一個字,等了多少年,不,蟄伏了多少年,終于執掌天下的鑰匙就要握在自己手里了。父神,你看到么?就算沒有賜予我長子的身份,就算你把所有的秘密都只告訴蘇令塵一個人,我還是成為了這天下的王,我要讓其他的人統統跪倒在我的腳下,俯首稱臣。
我要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粉身碎骨。
我……
衡夜臉上的狂喜還未散去,卻因突然而至的驚恐而變得扭曲,他心口一涼,低頭便見得一把銀劍沒入了自己的胸口,劍身上刻著一條凸起的銀龍,而自己的血正順著著劍上之龍的鱗片緩緩流淌。
衡夜難以置信地看著這柄不知從何而來的銀劍,一股血氣直沖喉嚨,張嘴便吐出一大口黑血,他倉皇地抬頭便撞上了蘇令塵血紅的眼睛,目光在往下移動一點,貫穿自己的劍竟是從林月兒背上穿出來的!
衡夜歇斯底里地叫聲,蘇令塵聽不到;那赤焱業火觸到身上的痛感,蘇令塵也感覺不到。此刻的世界里只剩下一個林月兒,即使就快要消失了,她的眼睛看起來還是那么清澈與平靜,讓人不由得想要沉浸在這片湖水中。
她扯著手腕上的鐵鏈,拼命將手撫上了蘇令塵的臉龐,在赤焱業火的包圍下,這樣素日柔軟溫柔的手竟是如此冰涼,冰涼得恍若一個亡魂。林月兒張了張口,一行觸目的鮮血順著她的嘴角流下,深深刺痛著蘇令塵的雙眼,月兒的眼里緩緩地滲出淚水,她看著蘇令塵,仿佛是想要將這張臉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腦海里,她拼命湊近蘇令塵的臉龐,在他的耳邊說道:“下一世……別讓我等太久。”
“不要,不要走,月兒!”蘇令塵拼命想要抓住貼在自己臉龐上的那只手,幾乎發狂,尚未熄滅的火焰舔舐著他,他卻連一點痛都感受不到,這身體上的灼燒如何能與心碎之痛相比。林月兒的身體已經開始變得透明,蘇令塵方才的一劍貫穿了林月兒的龍鱗,未成形的龍鱗怎能承受得住這樣的重擊,裂痕順著劍刃龜裂開,說話間便裂成了四片,向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散落而去。而林月兒也隨之消散在風里,閃著銀光的粉末掠過蘇令塵的指尖,卻沒有留下任何印記。
“蠢貨!”衡夜的身體被蘇令塵的劍禁錮著動彈不得,蘇令塵的這一劍是瞄著林月兒的心窩上刺的,而他用在劍上的力道卻是沖著衡夜來的。衡夜喘著粗氣,嘶喊著:“為了不讓我看到龍族的秘密,可以殺了自己最愛的女人,蘇令塵,你夠狠!也夠蠢!”衡夜咳了一口血,臉上的笑容顯得更加猙獰:“你根本殺不了我,哈哈哈哈!我只要等上個幾年,等到那丫頭的轉世,我就還是這天下的主人!我就不信你能世世保她周全!蘇令塵,承認吧,你根本就奈何不了我!”
瘋狂叫囂著的衡夜對上了蘇令塵的眼睛,頓時語塞,好似離了水的魚一樣瞪大著雙眼,嘴都來不及合上。只見蘇令塵那雙平時似笑非笑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潭死水,世間萬物都從他眼中消失了,只留下了沒有止境的空洞。
心滅成灰。
這幾個字閃過衡夜心頭的時候,他還在暗自譏諷蘇令塵的懦弱和婦人之仁,一個要執掌天下的人怎得可以為男女之情所左右,簡直可笑!直到蘇令塵空洞的眼神轉向了他,雖然依舊面無表情,但衡夜真切地感受到了對方的殺氣,這種令人恐懼的寒意將衡夜浸透,他想尖叫卻發不出一丁點兒的聲音,至得眼睜睜看著蘇令塵唇間吐出的這幾個字:
“我殺不了你,那么你就和我一起生不如死吧。”
話音剛落,一聲龍嘯,蘇令塵劍上的刻紋竟化成一條金龍,直沖云霄,瞬時天雷震山,一道閃電將邊上的山峰筆直切成三座孤峰,如同削泥一般。衡夜見此情景,忍著劇痛拼死掙扎著,卻是徒勞無功,自己還是被死死地釘在銀劍之上。又是一聲龍嘯,一道天雷從天而降,直沖衡夜而去。
衡夜驚恐地張大嘴巴,絕望而驚恐地看著這道白光奔自己而來,恰似蘇令塵眼中的寒光。電光火石間,待硝煙散盡,劍上的血跡還未干,但衡夜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上。天雷之刑,劈碎了衡夜的肢體,也劈碎了這塊龍鱗,但是衡夜并沒有死,龍鱗散成碎片,他既不能像林月兒那樣獲得轉世的機會,也不能恢復人形和法力,只能在混沌中繼續不老不死的循環。
正如蘇令塵所說的那樣,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