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黎明到黃昏,蘇錦就坐在忘城最后的一處城墻殘骸上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任憑荒漠里的塵土和烈日拍打,失了魂魄的身體看上去更顯消瘦,宛若荒漠中易碎的軀殼。
白琢寒和朱雀也不放心離得太遠,便靠著相鄰的一處巖石靜靜地陪著她。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白琢寒坐不住站起身,綠豆糕一步不離地跟著他,這家伙想必是在白琢寒他們出城的時候,便一直緊緊跟在后面,幸運地躲過了一劫。白琢寒從馬背上拿了些吃食遞給綠豆糕,故作漫不經心地說:“我給那丫頭也拿點喝的。”
朱雀想要說些什么,不知從什么時候過來的徐占平扯了扯她的手腕,搖了搖頭,她便將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朱雀已經活了幾百年,生生死死的事情已經見了無數,心中早已對生離死別看開了,忘城的事情,與其說是覺得傷心,倒不如說是覺得可惜和愧疚,畢竟這是她和蘇錦兩人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更是那位大人親手建立的,往后她與蘇錦兩人的容身之地怕是只剩下錦都一處了。
蘇錦的發絲被微風吹動著,忘城里原先有一處花田,有風的時候,總是能聞到夾雜著田園氣息的花香,如今便只剩下焦土的味道了。蘇錦一寸寸地凝視著這座已被夷為焦炭平地的城池,在腦海中盡力勾勒著原本的模樣,冷不防懷里被塞上了一壺水。
“喝點吧,嘴唇都裂得出血了,待會兒怎么跟我吵架啊。”白琢寒彎腰在蘇錦邊上坐下,不動聲色地往蘇錦邊上又靠了一靠,夕陽照舊西沉,將忘城染成了血色。
“謝謝。”蘇錦的嗓音略微有些沙啞。
“不客氣,一杯水而已。”
“不,謝謝你幫我救忘城。”
“對不起,沒能幫上忙。”白琢寒頓了一下,心想總該說些什么,斟酌片刻開口道:“那個,其實我們有一點很像,我從小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若不是被義父抱養回家,可能也早就成了這荒漠里的一堆白骨了。”
白琢寒說完便覺得有些尷尬,覺得自己找話題的水平拙劣地仿佛是街邊找機會搭話的小混混。
見蘇錦轉頭過來看著自己,黯淡的眼神里似乎是有了點漣漪,白琢寒便知方才那沒來由的話蘇錦是聽進去了,于是撐著臉面繼續說道:“白府的人很多,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軍營,我的義父則更是統領一般的存在。對于我來說,只有我大哥,溪寧還有榕媽才能讓我有家的感覺。”
蘇錦沒有出聲,白琢寒忙不迭地抓抓頭:“我、我想說,只要有家人的地方才會是家,沒有能救回忘城,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至少你還有朱雀這個家人,當然如果你不嫌棄的話,還有我這個冒牌家人,還有徐大哥,我們都是你的家人,我……”
蘇錦方才腦海中一片空白,冷不防身邊的人喋喋不休,她倒是聽進去了,回過神來時竟第一次覺得白琢寒的嗓音很動聽,她莞爾一笑道:“謝謝。”
倘若白琢寒沒有看錯,她那常日里冷若寒夜的眼睛里印上了一層晨曦,嘴角微翹,原也可以是個可以溫潤如玉的佳人,卻在這荒漠里如男子一般活著。雖說朱雀也是身穿戎裝,看似殺伐決斷的豪杰一般,不過蘇錦身上時不時會流露一些少女般的情懷與神情,如她給災民分糧食時的熱情,如她對冬仔的溫柔,白琢寒總覺得那其實才是蘇錦的本心,那種眼睛里都流露出的善意裝是裝不出來的。
蘇錦團起身子,環抱著自己的膝蓋:“你說的對,只要親人在,家就在,忘城燒沒了,但是我記得這里每一處的磚瓦,”
蘇錦指著城池的中央:“那里是紫陽花田,沿著中間的官道便是城主府”,她又轉向西北方:“那里是之前給災民的村子,靠左一些事我們之前住的……院子。”
白琢寒循著她指的方向,看向那原本是城鎮的焦土,才來了這么些日子,他只能努力辨認著蘇錦指給他的那些區域,不想手腕猛地被蘇錦一把抓住,白琢寒猛一扭頭,只見得蘇錦臉上那抑制不住的狂喜:“喂,你看,我們原先的庭院那里是不是有光?”
白琢寒往她方才手指的方向看去,夕陽已經沉入地平線,在忘城的殘骸沒入了陰影中,在這片漆黑中,似有微弱的螢火之光在閃爍,不容得他接話,祭靈劍的寒光便斬斷夕陽,帶著它的主人往那徒留殘垣斷壁的焦土而去。白琢寒也沒有絲毫猶豫,駕著自己的默綾劍隨著前頭的人一路御劍而去、
天黑的很快,到達小院時,原來的小院早已尋不到半點蹤跡,只留了些焦黑的樁子茍延殘喘地杵在地面上,兩人循著黑暗里那或明或熄的熒光慢慢靠了過去,走進了才發現那微弱的光芒竟是從底下的一個小裂縫里散出來的。
“有暗道!”兩人在心里不約而同地喊了一聲,接著夕陽的余光輕輕移開坍塌的殘骸,在下頭如愿摸索到一處暗門。蘇白二人對視一眼,暗數三聲,一同掀起門板先后墜入下頭的黑暗中。地道并不深,卻窄得很,四周依舊是蠻荒中常見的沙土地質,白琢寒貼著巖壁緊跟著蘇錦跳下去,卻沒算好地道的寬度,落下去便恰好將兩人都擠在了通道的入口處,雙手還“一不小心”將蘇錦環了起來。
白琢寒心簡直要掉到了冰窖里,又被人拿個錘子砸個稀爛,“抱”住蘇大小姐,下場可能會比揪著鬼鷲的脖子拔毛更慘。
白琢寒感覺到“懷里”的人兒周身一怔,就聽到骨節噼啪作響,心下叫了一句完了,趕緊摸索著想把手放到該放的地方,沒想到巖壁上還隨心所欲得凸起了幾塊巖石,白琢寒剛一動彈,手便被死死卡住,好死不死按在了蘇錦大小姐尊貴的臀上。
死一般的沉寂……白琢寒長這么大第一次萌生想要剁手的念頭,默綾和祭靈這兩把劍若是讓他來選的話,他必定會挑看上去比較輕薄的默綾,手氣劍落大約也不會怎么疼。
白琢寒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狂奔,如同他后背上奔流而下的冷汗,記不清人生第幾次把話說成了結巴:“那……那個……,勞駕……語……哦不……錦小姐,挪一挪,在……在下被卡住了。”
漆黑的沉默中夾雜著骨節響,白琢寒周身都籠在肅殺的殺氣之中,幾乎就要變成一根不喘氣的人棍兒。就在以為蘇錦要爆發的時候,她卻是深吸了一口氣,往下一蹲,從白大人棍僵直的雙手間鉆過,把自個兒挪進了一旁的通道里。白琢寒覺得腹中重重一墜,估摸著是方才懸著的心終于掉了下去,砸進了五臟六腑。
地道不長,盡頭忽明忽暗的跳動著一點火光,盡管地道里黑得令人難以辨別方向,但是這兩個人卻循著對方的氣息,推算著對方的步伐,默契卻又悄無聲息地往光源圍了過去。一道寒鐵門擋在兩人面前,那跳動的火苗從那門上裂開的細縫中飄忽著透出來。白琢寒將手撫上門,一些碎屑隨著他的觸動紛紛落到地上,他干脆使了點力道將表層的焦炭剝落大半,憑著微弱的火光和手上的觸感辨認出這道門原是由寒鐵鑄就,那寒鐵在極寒之地千次淬火鑄就,就算落在火堆中也透著涼意,就算是在赤焱業火的蹂躪之下,也不過是脆化了而已,并未完全坍塌成灰。
白琢寒往手上慣了兩分的掌力將這寒鐵擊得粉碎,門口倏得一下豁然開朗,暗道內燃著的燭火令人晃得幾乎睜不開眼。
“小言哥哥?還有小語姐姐?”暗道里傳來一個歡喜而稚嫩的聲音,從坍塌下去的碎屑中,一張小花臉扒拉著露了出來。
“冬仔!”
“冬仔!”蘇錦和白琢寒難掩語氣中的興奮,一同伸手將冬仔從暗道里抱了出來。他受驚不小,但小孩子家家的就是心大,見到兩個哥哥姐姐一下便將方才的恐懼忘到了腦后,臉上的眼淚鼻涕還沒擦干凈了,撲到兩人的懷里就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起了自己的經歷。
原來冬仔奶奶出事之后,冬仔便暫時寄養在了白琢寒和蘇錦的屋子里,起火的時候,冬仔正在午睡,被濃煙嗆醒之時,早已被火團團包圍,冬仔哭叫著要尋冷家兄妹,屋里卻除了大火燃燒的噼啪之外聽不到任何回應。可憐的冬仔便如同一只被困死待宰的小獸一般,在這煉獄的牢籠中打轉,誤打誤撞地竟觸到了暗道的入口,撿回了一條命。
“冬仔還以為這次真的要死了呢,”冬仔說著眼角又有了淚光:“死了也好。死了是不是就能見到奶奶了?”
蘇錦緊緊地抱著懷里的小人,好像一松手這小人兒就會不見了,燭火下白琢寒分不清蘇錦是在哭還是在笑,只是聽得她含糊地輕言到:“姐姐答應你,永遠不再讓你一個人了。”
“真的么?”冬仔抬起濕乎乎的臉,卻隱約感覺有溫熱的東西滴落在自己的臉上,一只手也撫上了冬仔的頭,白琢寒慢慢蹲下身:“哥哥也答應你。”
清晨的光芒照亮了整個蠻荒,卻唯獨照不亮這座忘城的焦土。蘇錦在唯一的城墻殘骸下用石頭堆了一座墳,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碑上應該寫些什么字,忘城燒得什么都沒留下,這座墳連衣冠冢都算不上。白琢寒見蘇錦猶豫不決,便抽出劍在石碑上刻下了兩個字。
“憶城。”
蘇錦念出了聲。
“既然忘不掉,那就留在回憶里吧。”白琢寒輕聲道。
蘇錦在這簇新的碑前默默合掌,抬眼時便見得白琢寒插著手在不遠處安靜地等她,周身籠上一層淡淡的晨曦,長身玉立,一身黑衣,氣宇不凡。
蘇錦回頭又看了一眼憶城。在心中暗自道了一句:再見,珍重。
晨光下,朱雀,徐占平跨在馬背上,小小的冬仔窩在巖石邊等著抱,白琢寒在前面往馬匹大步邁去,有親人的地方便是家,說的大概便是這樣一副場景吧。白琢寒一手抄起冬仔,躍上馬背,一行人在蠻荒的風沙中往錦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