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睜開眼睛,原本以為自己會在水中,不料周身竟被熊熊烈火所包圍。
火焰無比炙熱,蘇錦扯起衣袖護住了口鼻,這是……赤焱業火?她一個翻身躍上斷崖,這才在火焰的中心發現了三個人。
一個姑娘被捆住手腳,困在火焰的中心,任由火焰吞沒她的身軀。
見此,蘇錦沒有絲毫猶豫,提劍便向鎖鏈砍去,卻劈了個空,自己的身體甚至直接穿過了橫在半空中的鐵鏈。
在這個空間里,她只是一個旁觀者而已。
不過,在越過那姑娘身邊的一瞬間,蘇錦看清了她的容顏,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和一身與那人偶相同的裝束,她便是方才水中的那個倒影!
不過更叫人吃驚的是,蘇錦還見到了蘇承英,并不是往日里端坐朝堂之上的那個“國主”,而是恢復了自已原來容貌的蘇承英,只是比現在的樣子添得幾分少年氣,他手持銀劍,半浮于斷崖之間,腳下踏著的是一只赤色雀鳥——朱雀!
“蘇承英”眼中含淚,神情之中半是悲切半是憤恨,握住劍的手上青筋暴起,卻是死死盯住那姑娘身后的黑衣男人。
黑衣男子整個人躲在姑娘身后,搖著扇子半掩著面,卻依舊掩蓋不了他臉上因為狂喜而扭曲的笑意。蘇錦雖然從未見過這個人,但心中不由得便涌起厭惡之意,握緊了手中的祭靈劍。
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蘇錦面前掠過,交錯之時,蘇錦從那人眼中看到的只有決絕,下一刻,他手中那柄刻著龍紋的銀劍便貫穿姑娘的胸膛,筆直插入了黑衣男人的身體。
那一刻,蘇錦也感受到了心口的劇痛,痛得她如同被一雙有力的手扼住了喉嚨,喘不上氣,眼前一陣陣發黑。
那握著劍的人正是蘇承英。
恍惚中,她聽得從很遠的地方有人在喚她的名字:“小錦!”
聲音很熟悉,可蘇錦就是無力記起究竟是誰,她在恍惚中看見那個和自已有著相同容顏的女子,微笑著輕撫“蘇承英”的臉龐,輕輕說了句什么便在烈焰之中灰飛煙滅,只剩下那黑衣男人的嘶吼回蕩在斷崖之間:“為了不讓我看到龍族的秘密,寧可殺了自己最愛的女人,蘇令塵,你夠狠!也夠蠢!”
……
大殿上。
無言端坐在柱子后面,半天聽不得那姐弟倆的動靜,不由得探頭張望了一番,這一看便見暗室的門正大開著。無言本就知道這殿中有暗室,但是除了蘇國主本人,沒有人能夠打開密室的門,眼下這情況,無言雖有心想進去探查一番情況,但未得國主應允便私自踏入暗室實在不妥,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先去稟告國主為好。
“白公子,”大殿外的廊橋上,蘇承英清退了周圍的人,大約是不想讓白琢寒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他背過身去,面朝留月閣的方向,一字一頓地說著:“本王不知道你對小錦的情誼有多深,但是本王要你明白,小錦是本王的義妹,是本王從小看著長大的,在本王心里比什么都要重要。若不是她性子倔強,本王何嘗不希望她能安安分分地在這王城中做一個無憂無慮的郡主。”
“國主,您大約是誤會了,我和小錦……錦小姐之前并沒有什么私情可言,不過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情義罷了。”說這話的時候,白琢寒的心里都是虛的,他不懂自己明明是說了實話,卻為何有種說謊的感覺。
“本王不管你對小錦究竟是怎么樣的感情!”蘇承英猛地轉過身來,眼神凌冽:“本王命令你也是請求你,這次去沐月國,絕對不能讓小錦再收到任何傷害,你可以向本王保證嗎?”
蘇承英抬眼,正撞上白琢寒堅定嚴肅的神情,只見他將手掌貼在自己的胸膛上:“琢寒雖然素來玩世不恭,但這次琢寒答應國主,絕對不辱使命,好好保護錦小姐,用我的這條命發誓!”
蘇承英輕嘆一口氣,作為錦都的國主,這龍域的主人,雖然看似坐擁天下,但是實際上他自己卻是個被天下囚禁的人,最近的事情接二連三,直指錦都,作為國主的他,就算心里想著要守著蘇錦,護她周全,卻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他并不是信不過白琢寒,聰慧如蘇承英,他早已從白琢寒的眼神里看出了他對蘇錦暗藏的情誼,即使他此刻不說這些話,他也知道白琢寒必定也能盡全力保護蘇錦,只是……
“國主。”無言不知何時雙手作揖地出現在蘇,白兩人身邊,無言看了一眼白琢寒,面露難色,似乎在猶豫著是不是應該開口。
“你說吧,白琢寒不是外人。”蘇承英揮揮手,讓無言平身。
“回國主的話,錦小姐似乎是闖到暗室里去了。”
蘇承英心里一沉,雖說原本并未想向小錦隱瞞暗室的事情,甚至他對暗室設下的法術只允許他,玄武,蘇錦和朱雀四人進去,只不過現在暗室里放著一件他還不想這么快讓蘇錦碰到的東西,流年鼎……
見蘇承英神色凝重地快步往大殿跑去,白琢寒料想是和蘇錦有關,步子便自動跟了上去。
蘇承英一路直沖暗室,心中期望著小錦還未觸到那流年鼎,不過這些思緒在他踏進暗室的那一刻便被擊得粉碎。蘇錦無力地漂浮在羊脂玉鼎之中,她身上水藍色的衣裙漂在水中,宛如一朵綻放的睡蓮。
“小錦!”白琢寒見狀便要沖過去,不想身前的蘇承英的速度比他更快,一個瞬移便到了鼎前,一把將蘇錦從水里抱了出來,一手扯下自己身上的外衣,將蘇錦濕透的身子悉心地裹了起來。
蘇承英抱著蘇錦快步從白琢寒身邊走過,一邊吩咐無言快在留月閣里升起暖爐,他懷里的蘇錦面色蒼白,眉頭緊鎖,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傷心,她的嘴唇不住地抽動著。白琢寒想要跟去留月閣,卻被蘇承英攔下:“小錦我來照顧就好,你且回吧。”
說完便匆匆消失在宮殿的盡頭。
蘇錦此刻昏昏沉沉,一些聲音和模糊的記憶碎片如同走馬燈一般在她眼前閃過。
“快,快走!這家的孩子是個天煞孤星,不吉利!”
破敗的院落里,一個五歲左右的女孩子抱著膝團坐在門檻上,看著院外的人對她指指點點,看著他們一臉害怕又厭惡地從院前繞過。
雖說她年紀不大,但如同已經習慣了這滿院被人亂扔的石塊果皮,她也早已習慣了人們的“另眼相待”。阿娘在生她的時候便難產而死,出生時夜空里劃過數道流星,不出兩個月便鬧起了旱災,然后便是饑荒,整個村子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一半都不到。
村里的人便開始瘋傳,這戶人家出了一個掃把星,不僅克死了親娘,還帶來了災禍。女孩的爹不得已將家遷到村子的邊上,卻還是依舊逃不過被人戳脊梁骨的命運。就這么磕磕絆絆地過了五年,女孩的爹終究也是抵不住周圍人異樣的目光,拋下孩子一個人遠走他鄉。
后來有人說女孩爹沒走過久,便掉進河里淹死了,于是乎女孩身上的罪狀又多了“克死親爹”這一條。
女孩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餓了便到后頭的山上挖些野菜,撿些野果子吃,偶爾會有看不過去的好心人給她一口飯吃,大多數的時候,她便抱著膝,團坐在門檻上看天上的云彩。不想,這樣困苦卻自由的日子終有一天也會戛然而止。那日,村長夫人帶著神婆和家丁將女孩家的院落圍了個水泄不通,說是來“替天行道,斬妖除魔。”
“各位鄉親們,我家阿貴昨日上山玩兒,不想撞上了這小妮子,今日便病得臥床不起。我今天便要替各位除了這個掃把星,免得以后又有誰家的孩子莫名其妙地遭了秧!”村長夫人的大嗓門召來了眾多村民圍觀:“燒死她!”“燒死這個妖孽!”
村長夫人給神婆使了個眼色,神婆便晃著手中的鈴鐺,揮動著木劍圍著女孩口中念念有詞,跳起了怪異的舞蹈。約莫一刻鐘的功夫,神婆忽然口吐火焰,眼看正要點燃面前的柴堆,不想火苗卻突然熄滅了。
這天無風無雨,神婆也是詫異得很,連念幾句旁人聽不懂的咒術,只是不管她試幾次,這柴堆上的火就像是被瞬間吸走一般,連半點焦痕都沒留下。
“師祖誒!”那老婆子喘著粗氣指著一臉平靜的女孩:“這小妮子還是個千年煞星,連老身的三味真火都奈何不了她。”
村民聞言大驚失色,膽小的連退三步,恨不得一溜煙地逃跑,只是好奇心作祟,想看看神婆究竟有何法子治這妖孽。神婆從背后的包袱里拽出一根鐵鏈,對著所有人說:“這是老身祖師爺傳下的鎖妖鏈,今日就留在這里替各位鎮住這天煞孤星的邪氣。還望各位給老身指個地方,好讓老身封了這妖孽。”
村長夫人聞言,一拍腦袋說:“村子后頭還有座空屋,原來的人家在旱災時死了,把這孽障關那里去吧。”神婆點點頭,一邊提著那鎖鏈便往女孩的腳上扣去,然后像牽著一只牲畜般在眾人的圍觀下,將她丟進了空無一人的廢屋中,又在門上貼了層層符咒,這才在村民們的簇擁下離開,去取她那豐厚的報酬。
接下來的兩個春夏秋冬,女孩都被鎖在這棟屋子里,自生自滅,好在村里還有些人實在見不得這么欺負一個小姑娘,隔三差五地趁著夜深人靜給小屋子里送水送吃的,冬天還塞些衣物,但都畏懼于村長,不敢多做停留。
對于女孩子來說,那扇窗就是她與外界唯一的交流,窗外的星辰和日出便是她漫漫囚禁生活里唯一的樂趣。直到那一天……
還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清晨,女孩聽到門外一聲干脆利落的輕響,緊接著便是“哐當”——金屬重重落地的聲音,那扇門,那扇禁錮了她兩年的門第一次打開了,透進來的陽光一下子照得她睜不開眼,明亮的晨曦中,她看到了一個高大的輪廓,慢慢向自己靠近。她本能地往后退,只是腳被鏈條鎖著,她無處可逃,兩年的光景,那扣在腳踝上的枷鎖已經深深嵌進了肉里,一動便疼的厲害,于是,她也不再掙扎,平靜地留在原地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待眼睛漸漸適應了光芒,她才看清這個已經屈膝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他身披華貴的玄色錦袍,披肩的長發用金飾束起一半,其余得便閑散得散落在肩頭,讓他顯出幾分慵懶之意。女孩見過的男人并不多,但她只覺得眼前這個是她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一個,面如冠玉,英姿勃發,那雙如潭水一般深邃的眼睛凝視著自己,讓女孩覺得莫名得安心。
他的眼中帶淚,似乎沒看見女孩臉上的污穢,顫抖著將手小心翼翼地撫上女孩的臉頰,哽咽輕言道:“對不起,是我又來晚了。”
話音剛落,女孩腳上的枷鎖便一斷為二。
蘇錦看著這個高大的男子輕輕牽起女孩的手,背著她慢慢消失在晨曦里,她終于記起了和蘇承英的第一次見面,他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對不起,是我又來晚了。”
那個被囚禁了兩年的女孩正是幼時的蘇錦,直至今日,蘇錦的腳踝上還留著枷鎖的傷痕。小時候,她曾無數次問起這個傷痕的由來,朱雀總是告訴她是調皮弄傷的,現在想來,想必是蘇承英親手將蘇錦這段不愉快的記憶給封印了。
蘇承英,這個一直號稱是兄長的人,究竟還隱瞞了多少事情呢?
眼前的事物逐漸清晰,帷幔輕垂,中間繡著云霧繚繞的幾座孤山,蘇錦識得這是東華山,西邊的山頂上立著一棵老榕樹,年幼時蘇承英和朱雀也常帶她去東華山游玩,當然也只有蘇承英這般“清新脫俗”的人才會在床頂裝點上這邊蒼茫凄涼的風景。
“醒了?”床榻邊,蘇承英正斜靠在椅子上笑盈盈得看著蘇錦,卻掩蓋不了眼神中的擔憂。
“嗯。”蘇錦應了一聲,便要翻身下床,不想又是一陣暈眩,一頭栽進蘇承英迎上來的懷抱里。
蘇承英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別亂動,流年鼎這樣的上古神器可是很耗損靈力的,驟然啟用,你的精神可是無法承受的。”
蘇承英擔憂的眼神又叫蘇錦記起了初見他時的場景,不由得掙脫了蘇承英的攙扶,靠在床柱上:“流年鼎?就是傳說中能讓人看見前世的神器么?”
蘇承英的神色突然黯淡下去,他移開注視著蘇錦的目光,扭向一邊:“所以你還是看到了。”
“看到什么?你不希望我看到什么?蘇承英,你瞞了我什么?”
蘇錦輕笑一聲:“是,那鼎里的一切都是我不該看到的,事到如今,你是不是還要責怪自己一句:對不起,我來晚了?”
“你都記起來了?”
“是。”
“記起來也好,反正總有一天你都會記起來的。”蘇承英依舊不回頭,喃喃地說著。
“我問你,我前世是被你刺死的?”
“是。”
“為了天下蒼生?”
“是。”
“那你這一世救我,待我好,只是為了償還你上一世欠我的是嗎?”
蘇承英沉默不語,他不知道蘇錦是不是看到了所有的事情,看到了他和她上一世的這段情,他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蘇錦的問題。這一世,除了償還對她的愧疚,他還能再期盼些什么呢?
蘇錦既是上一世的林月兒,又不是她,若是談情,對蘇錦不公平,對林月兒更是不公平。
蘇錦見蘇承英背對著自己許久不說話,心中便知曉了幾分,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我明白了,蘇承英,你聽著,上一世為了天下蒼生,你不欠我什么;這一世,是你救了我,理應是我蘇錦還你恩情。眼下,忘城已毀,你我之間再無羈絆。這次沐月國的事情了結后,我們之間就算是兩清了吧,此后便不要再有瓜葛了。”
蘇承英的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只是到最后他也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回過身來看蘇錦一眼,仿佛是默許了與蘇錦之間的約定。
門吱嘎合上,一切都安靜下來,沉寂得讓蘇承英不禁被寒意浸沒,恰似上一世她灰飛煙滅時的感受,就好像在這一世,蘇錦這一走便不會再回來了。
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