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現,微風吹得莽荒中浮塵漫天,天地仿佛凝固到了一起,伴隨著急促的馬蹄聲,只見四匹駿馬如離弦之箭般沖破這晨曦的迷障,一路往莽荒深處跑去。
錦都的城門之上,蘇承英默默注視著那一點離去的背影,他發絲隨風飄蕩,顯得有些落寞。
“誒,你真的就這么讓她走了?這小丫頭不是你的心頭肉嗎?”莫子兮打著哈欠,他一早就被蘇承英拉來了城門之上風吹日曬,眼下起床氣未消,只是見蘇承英神色黯淡,不好發作罷了。
“由她去吧。王城門未關,她隨時都能回來。”蘇錦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地平線上,蘇承英卻仍舊往她離開的方向眺望著。
“唉,真是不明白你們這些人天天在想些什么。”莫子兮無奈地拍著眼前的城墻,心想你蘇承英又何嘗不是倔脾氣,明明把那丫頭視若珍寶,卻打小就送去忘城;
明明心里在意得不得了,卻偏偏只敢偷偷去探望;
發瘋一樣地等了她尋了她五十年,終于能留她在身邊,到頭來就這般風輕云淡地放走了。
就算你蘇承英不想將蘇錦當做她前世的替身,但是這般的刻意卻是讓看著的人都覺得無比心累。
“走吧,朝堂上還有人候著呢?!碧K承英絲毫沒有搭理莫子兮的一通牢騷,衣袖一擺,大步邁下高樓。
耳畔是呼嘯而過的風聲,夾雜著急促的馬蹄聲,蘇錦終于覺得有了一絲絲的平靜,很想就這么單純地漫無目的地跑下去。
盡管和蘇承英鬧了這么多年的脾氣,但蘇錦總以為無論發生什么,蘇承英和朱雀與自己之間的親情是永遠不會斷的。
然而現在,她所相信的一切似乎都崩塌了,蘇承英對自己所有的關心和包容也許只是源自他對自己的愧疚,或者說,是對蘇錦前世的愧疚;而朱雀呢,作為蘇承英百年來的忠仆,大約也只是因為恪盡職守才會如此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罷了。
那我算什么呢?
剛剛平靜下來的心境此時又不住泛起漣漪,蘇錦心煩意亂地往馬屁股上就是一巴掌,想將這惱人的思緒都散在這風聲之中。只不過,心煩的又豈止是她一人?
自打一早見了面,蘇錦就冷著一張臉,一副“生人勿近,閑人勿擾”的樣子,白琢寒幾次想開口和她說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昨日,他原本跟在蘇承英身后,還未到暗室,便被不知道從哪里躥出來的冬仔抱住了腿,說玩捉迷藏等了好久都不見小語姐姐。轉眼便見到蘇承英抱著渾身濕透,不省人事的蘇錦從暗室里沖出來。他拔腿想要跟上去,卻不想冬仔的勁兒出奇得大,他一晃神,便不見了蘇承英和蘇錦兩人的身影,只得將驚慌失措的冬仔安撫一番先行送回榕媽那里。
再回王城時,宮門已經上鎖,白琢寒只得等在王城到白府的官道上,一直到月明星稀,街上空無一人時,都未見到蘇錦出來。他想想也覺得自己很是可笑,不知道蘇錦什么時候醒,就算醒了,蘇國主自然也是要留她休息一晚再走的,自己漫無目的地等在這里,豈不是犯傻?
只是,心里這么想著,白琢寒卻沒有挪動半步,眼睛也沒有離開過王城。
直到街面上最后一盞燈熄滅,白琢寒才瞧見一個矯健的身影利落地越過城墻,輕巧地落在地上。他嘴角一勾:想必這家伙的身體是沒有什么大礙了,不過她進出不愛走門,這一點倒是和我很像。
他往那個身影走過去,她似乎也并不急著離開,立在王城面前,呆呆地看著城門出神,甚至連白琢寒走到自己身邊都沒有察覺。
“小錦,你沒事?”白琢寒伸手拍了拍蘇錦的肩膀。
蘇錦肩膀一顫,猛地回過頭來,還未來得及拭去的淚水從眼角滴落,她詫異地看著白琢寒,慌亂地將臉上的淚水抹去。白琢寒沒想到蘇錦會哭,一時間僵在原地,他從未見到過蘇錦臉上有過這么委屈的表情。
“怎么了?誰欺負你了么?”明知故問,白琢寒心里飄出這么幾個字,這天地下有那個能喘氣兒的可以欺負“蘇小姐”啊,更何況她背后還有錦都國主給撐腰呢。這么一想,他原本想拍在蘇錦腦袋上的手猶豫了一下,轉而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蘇錦搖搖頭,扭向一邊,肩膀卻止不住地顫抖著。
白琢寒嘆了一口氣,這什么都愛憋在心里的性子倒是和蘇承英一模一樣,果然是一對兄妹。
“走吧,回家?!?/p>
白琢寒往前走了兩步路,回頭發現蘇錦仍舊待在原地,便走回去,扯起她的一截衣袖,就好像拉著個不聽話的孩子一般,牽著蘇錦往白府的方向走去,月色怡人,將路上這兩人的身影越拉越長。
……
這邊,蘇承英回到殿中時,還未到上朝的時候,一旁的偏殿里,蘇陵安卻已經早早地候在了那里。他氣定神閑地跪坐在坐墊上,不似其他被召見之人的緊張與焦慮,他渾身散發著從容與平靜,似乎這世上的一切紛爭都與他無關。
蘇陵安繼承了其父蘇清的聰明才智,對于琴棋書畫也頗為精通,據說錦都未出閣的姑娘私底下曾經對錦都的公子哥們做了一個排行,這位蘇公子可是穩穩當當得位列三甲,甚至在他及冠那一年,就連玉樹臨風的國主蘇承英都只能屈居第二。
只不過,這位蘇公子無心朝政,也無意于仕途,除了偶爾為蘇承英辦點事情外,常日里不是悶在府中練字作畫,就是去游山玩水,當然這偶爾為之的正事,也僅僅是為了盡他世襲爵位的本分罷了。
蘇陵安見國主進來,剛想起身行禮,蘇承英便伸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順手拿了個軟墊盤坐在蘇陵安對面:“早說了,蘇兄見本王不用行禮。”錦都內明面上由御穹殿掌管一切安全和巡防事務,但是暗地里蘇承英還聯合了蘇錦,蘇陵安這些人來為自己所用。
蘇陵安淺淺一笑:“哪里是要給國主行禮???蘇某只是等得久了,腿坐得有些麻了,想起身動彈一下罷了?!?/p>
還是老樣子。蘇承英很慶幸自己除了有玄武朱雀這樣的忠仆,蘇錦莫子兮這般的親人,還有蘇陵安這位值得信任的知己,之前白城狀告傅長軒僭越之事,蘇承英便托了蘇陵安去查查這背后是否有其他不為人知的緣由。
“怎么樣?這兩人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嗎?”
“白城和傅長軒,這兩個人什么時候對勁過嗎?一個有著奪妻之恨,一個又覬覦權位,這兩個人碰在一起,要是不給對方找麻煩才是不對勁吧。”
蘇承英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回憶了片刻說道:“不錯,這兩人素來視對方為對手,當年要不是傅長軒的舉薦,幻琴夫人也就不會死在莽荒里,”他定定地看著自己的衣袖,似乎是在欣賞上面的龍紋繡樣,“長久以來,這兩人在朝堂之上也多有爭辯,不過因為朝堂之下的事情而參對方一本倒還是頭一回,更何況是白城這樣不愛斤斤計較的人。”
“若是為了保自己的人呢?”蘇陵安意味深長地看了蘇承英一眼,明顯得話中有話。
“怎么說?”
“我查到近幾個月來,傅長軒似乎在招兵買馬,招募了很多奇人異士,用來壯大自己的府兵,估摸著是想和白城將軍的御穹殿相抗衡。這些府兵都養在了傅家名下的一處山林里,極其隱秘,這些人統統都是蒙著眼睛被帶進去的?!?/p>
“如此隱秘,蘇兄是如何探知的?”蘇承英臉上毫無半點驚訝之色,似乎早就知曉此事,只是等有人說出來罷了。
蘇陵安也是識得蘇承英的套路,見狀無視國主臉上的篤定,賣著關子地笑笑,不緊不慢地起身給自己和蘇承英各倒了一杯茶,一邊把茶杯遞給蘇承英,一邊自顧自喝了一口,這才心滿意足地開口道:“很簡單,我也被捉進去了?!?/p>
蘇承英聞言揚了揚半邊眉毛,終于是有了半點驚訝的神色,蘇陵安仿佛達到目的般地吐了一口氣:“早前聽說錦都南邊有些術士數日間不知所蹤,人們都道大概是妖物圍城時被捉了去又或是戰死在蠻荒了,只不過妖物之亂平息之后,仍舊不斷有人失蹤,不是武藝高強就是咒術過人?!?/p>
他裝模作樣地喝個口茶:“傅家在那塊區域的地產眾多,照理地界上發生這樣的事情也該通報一聲,但是卻沒見傅家人有任何行動,總覺得有些不尋常。于是蘇某便扮作游歷至此的術士,在南邊的鎮子上租了個小屋子住下了,白天便幫人占占卦,驅驅邪,也算是小有名氣,總算是把那些人引來了。一日我只覺得睡覺時不得動彈,再睜眼時便已經在山林中的小屋里了?!?/p>
“然后你可探清那里是什么地方了嗎?”蘇承英皺著眉。
“被帶到那里的人若是選擇留下,便被許以金銀;若是選擇離開,便被消了記憶扔回原處?!?/p>
“留下的人做些什么事情?”
“這恕蘇某暫時還未能探得,只是大約知道是替傅府拉攏一些人脈,或是去蠻荒里尋些奇珍異寶。蘇某的這張臉在朝中有太多人認識,況且這易容的小把戲在真正的術士面前也很容易被識破,因此不敢過于張揚,惹人注意。只得尋了個機會溜出來,?!?/p>
蘇陵安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又長吁了一口氣:“替國主你出生入死,再討一杯茶喝不算過分吧?!闭f著把手中的杯子遞給蘇承英。
蘇承英沒有絲毫猶豫地接了過去,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景,記得蘇陵安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蘇清幾次帶他進宮覲見國主,蘇陵安喝完面前杯中的茶水,便將杯子往蘇承英的桌上一放,讓國主大人給他倒茶,那時蘇承英的身份還是上一代國主蘇承洵,嚇的蘇清趕緊把自家兒子拉過去,連連賠罪。
如今這場景,不光叫蘇承英覺得分外熟悉。就連蘇陵安也覺得似曾相識。
“既然你已經出來了,也別再擔這風險了,我自會讓人依你的法子再混進去?!碧K承英端起暖爐上的茶壺,往杯子里注了些水,又遞給蘇陵安,眼睛偷掃了一樣帷幔后的玄武,玄武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蘇陵安接過去,沖著蘇承英舉了下杯子,算是表示謝意:“那白城的奏疏,國主打算怎么處理?”
“邊走邊看吧。”蘇承英聳聳肩,好似不以為然。
接下來的早朝上,蘇承英象征性地斥責了傅長軒一番,又扣了傅長軒三個月的俸祿,算是對于白城的奏章有了個交代。
看白城的表情,估計是覺得國主的裁決過輕,傅家富可敵國,罰俸對他來說,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只不過能懲戒到傅長軒,他心里多少有些平衡,畢竟他傅家幾輩人的地位和基業可不是憑他一個武將的一份奏疏便可以動搖到的。
退了朝,蘇承英回到留月閣里,空蕩蕩的殿中只有月后一人在侍弄溪寧新送來的紫陽花,見國主進來便側身行了一禮,然后又轉過身去默默地剪著枝丫。
玄武被派去南邊探查傅府私造軍隊一事,莫子兮用過早膳后便告辭回他的華都去了,蘇陵安那小子根本連早朝都沒有出現,蘇承英突然意識到,若是往后沒有了蘇錦這個念想,這個自己唯一會操心的人,這漫長的歲月自己又該如何打發。
真是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