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昭承安三年暮春，溫度攀升，花開滿京都。距離汴京千里之外的蕭家村，一個八九歲的孩童身著嶄新春裝，跑得飛快，直奔村口不遠處的山林。山林廣袤，樹木繁多，郁郁蔥蔥，孩童的身影剛一踏入就立刻不見了蹤影。
山林里很安靜，男孩兒毫不遲疑地走在彎彎繞繞迷宮似的小道上，腳步聲被厚厚的落葉吸收，只能聽見衣衫摩擦過低矮灌木叢的窸窣聲響。偶有鳥鳴和聽不出何物的獸類叫聲，男孩兒不以為懼。他心無旁騖的朝藏在心里的目的地前進，很快在一條小溪前停下了腳步。
小溪里的冰化了多半，清澈的溪水中的冰塊兒撞過溪邊石頭發出細微脆響，讓男孩兒無端想起掛在家里院門口的銅片風鈴。
他仔細辨認方向，神情認真又專注，許是腦子靈光，男孩兒很快就認出曾走過的小路是哪一條。他立即轉身踏進認出的小路里，更加茂密的樹林再次將他的身影吞沒。
……
山林深處有一處小院，院門掛著一塊兒木牌，上面寫著“莫驚春”。單是聽名字便不由得讓人猜測，這小院的主人似乎是個風趣雅致的讀書人。
不過有這樣想法的人若是走進院子里，恐怕會大失所望。院子里正中央的空地上，一排排藥架占據了大半地方，藥架上每一層簸箕里都晾曬著叫不出名字的藥材，淡淡的藥香隨著不時襲來的微風四處飄散，讓人聞著竟有種莫名的安心。
小橋、流水、假山、花叢，處處被人打理的富有野趣，和稍顯突兀的藥架組合起來，雖乍一看有些怪異，但看久了便也覺出了幾分舒適。
風雨廊下的拐角處有一竹榻，竹榻上有個歪坐著看書的清瘦美人。明明現下已經是溫度漸高的春日，膚白賽雪的嬌弱美人卻還披著烏金鶴氅，仿佛身處寒冬。
院門被人輕輕敲響，隨即“吱呀”一聲從外向內推開，竹榻上看書的人抬頭，一雙瀲滟桃花眼和孩童明亮的眸子對上視線。
“蕭姐姐！”來人正是從小路抄近道過來的男孩兒，“我阿娘派我來給蕭姐姐和馮嬢嬢送信！”
“好。”被叫姐姐的瘦弱女子朝帶著送信任務一路過來的男孩兒招了招手，或許動作幅度大了些，從大氅里露出來她細瘦雪白的一截手腕。她用原本拿書的手給男孩兒遞了個還帶著干凈水珠的果子。“走的累不累？先吃個果子解解渴。”
男孩兒“誒”了一聲高興地接過果子，大眼睛骨碌朝四周一轉，好奇開口：“蕭姐姐，怎么不見馮嬢嬢？”
“她有事出山，天還沒亮就走了，這會兒應該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若是你晚來一會兒，說不定能半道兒遇上她騎馬帶你。”
聞言，男孩兒遺憾的嘆了口氣，不過轉眼又想到什么高興起來：“我娘說，前幾日馮嬢嬢來家里說你們要進汴京了，可是真的么？聽說汴京可多好吃的好玩兒的了，蕭姐姐，你們要在汴京待多久？回來的時候能給我帶點好吃的么？學堂里有兄長們曾去過汴京，他們說汴京的米糕雪白雪白的，又軟又糯，比剛出鍋的白面饅頭還香甜，我沒吃過，羨慕極了，你們回來的時候能給我帶一塊兒那樣的米糕么？一小塊兒就行，我阿娘也沒吃過，我倆可以分著吃！”
見男孩兒注視著自己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滿是期盼，不知何時放下手中書卷的女子怔了怔，隨即很快回過神來，向孩童點頭，在孩童驚喜的歡呼聲里輕輕承諾：“到時候給你帶很多塊兒那樣的糕點，你和你娘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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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暗，月色如水。輕柔皎潔的月光投進山林卻被黑暗吸收，白天青翠繁茂富有生機的枝葉通通化作扭曲沉暗的黑影，叫人略感壓抑的同時不由自主的心生恐懼。
越臨近“莫驚春”，噠噠的馬蹄聲越清晰，很快，小院兒里升起微弱的光亮，在黑夜中如同指路明燈般格外耀眼。
是外出歸來的馮鈴。
年過五十仍身手矯健的馮鈴在“莫驚春”前下馬，剛栓上韁繩，院門被人打開，一個隱在夜色中、提了一盞燈的清瘦人影走了出來。
“棋藤？”安頓好馬匹的馮鈴上前迎了幾步，一臉詫異：“怎么這么晚了還不睡？舊疾犯了？”
“沒，就是看你遲遲不歸，心里不踏實。”
“半路被絆住了。”身穿騎裝的馮鈴邊收馬鞭邊往前走，間或回頭朝蕭棋藤解釋：“我這兒剛接到的傳訊，本打算明兒一早告訴你的，正巧你沒睡，那這會兒便說了吧！”
“什么事？”
“汴京傳了準信兒，皇帝打算冊立三皇子為太子，詔書在光明殿的匾額后頭。”
馮鈴向來未語先笑的臉上神情凝重，和蕭棋藤兩個人就著月光，在院門口停下了原本前進著的腳步。
“……”
這么待了一會兒，到底還是馮鈴唯恐夜風太涼，把本就多病虛弱的蕭棋藤給吹凍著，忙催著她往院子里走。
“橫豎我們也已經決定去汴京了。”馮鈴推蕭棋藤進屋，給她把窗戶關上，轉過身來說道：“不如這么的，咱們提前點兒，改到明日啟程，你覺得怎么樣？”
“好。”
“我這就給簌十齋傳訊，讓她們盡快選個人出來。”
“嗯。”
因為之前人不在屋子里，所以此時屋里只有靠近窗臺的一盞燭燈燃著。微弱的燭火給蕭棋藤蒼白但貌美的臉龐籠罩了一層朦朧之意，看起來整個人平添幾分憂愁。
馮鈴瞧著頗覺心中酸澀，不過一想日后情形，酸澀又很快褪去。
“安寢吧，”馮鈴長途奔波也有些累了，“明日再細說。”
“好。”
蕭棋藤點頭，語氣溫和，模樣乖巧。只是在馮鈴離開屋子后，那雙以往總是含情一般的桃花眼深處暗潮涌動，晦暗深沉如海。
夜深了，整個山林陷入寂靜，山林里仿佛與世隔絕的“莫驚春”也不例外。院門口燃了兩盞燭燈，微弱的燭火在油紙布里孤獨的燃燒著，偶爾有風吹來，燭燈站立不穩似的輕輕搖晃，但那一星火苗兒始終不曾熄滅，一直燃直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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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從不缺熱鬧，更何況這次的“熱鬧”格外與眾不同。
大清早，早茶攤子還沒支起來，各家藥行甚至醫堂便不約而同卸了板子開了店。這可是稀奇得很了，街上行走的商販不明所以，正好路過正雅堂，有人高聲問道：“孟大夫！今日你坐堂啊？”
“是。”
孟大夫答道，但不知怎么，她雖如常溫和笑著，看起來卻似乎比平時更高興。
出聲問詢的那人像是也十分好奇孟大夫格外高興的原因，于是他索性駐足：“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孟大夫心情很是不錯呀！”
“有的。”孟大夫痛快點頭：“聽聞蕭姑娘今日出山，我等實在激動難耐！若有蕭姑娘炮制的藥材在手，日后即使再難的病癥想必也定能藥到病除！”
蕭姑娘？哪個蕭姑娘？這位蕭姑娘聽著像是制藥的一把好手，她真有那么厲害？但孟大夫譽滿杏林，無數病人在她手下得到救治，在百姓中聲望極高。既然孟大夫都這般推崇那位蕭姑娘，那么那位蕭姑娘一定是有她的過人之處。
商販點點頭沒再多言，走了幾步眼角余光瞥到西街拐角處同樣早早開門的福澤堂，心中浮起隱約的猜測。他忍不住又倒回正雅堂，試探道：“孟大夫，那今日不論醫堂還是藥行都早早開門，該不會也是因著那位蕭姑娘吧？”
“自然。”孟大夫理所當然的應道：“蕭姑娘是鼎鼎有名的醫師圣手，聽聞蕭姑娘來汴京，我等自然要早早開門迎接蕭姑娘出山以示尊敬。”
孟大夫的語氣實在太過坦然，商販心中不由得對那位傳說中的“蕭姑娘”生出幾分探究之意。
但再想問什么又不知該從何開口，商販踟躕半晌，到底還是以趕路為先，離開了長街。
汴京繁華，各路眼線耳目也眾多，因此得知“醫師圣手”蕭棋藤入世的不光只有全汴京的醫堂藥行，更多的權貴世家也早早得了消息。不過與早一步以實際行動表示尊崇的醫堂藥行不同，世家大族們好面子，凡事講究個從容不迫，即使他們個個兒摩拳擦掌著準備趕在別人面前搶得先機，爭取“醫師圣手”賞光蒞臨府上，表面上也仍然不露聲色。誰能想到，這些個看起來道貌岸然的人們背地里早已是幾番較勁，暗潮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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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醫箱走出“莫驚春”的蕭棋藤想不到僅僅因為自己出山，就已經在千里之外的汴京引起了一波轟動。藏在平靜表象下的是無人知曉的激流暗涌，而蕭棋藤要做的則是與那些沉浮正面相迎，就算從此與危險相伴與黑暗共沉，她也會大踏步向前，絕不退縮，雖九死其猶未悔。有鳥兒從天空飛過，蕭棋藤看著展翅飛翔的鳥兒，眸光閃亮，眼底晦暗不明。
馮鈴拿起最后一件行李放在馬車上，她先是順著蕭棋藤的目光看看天，又同她一起回頭望向住了十年的地方，眼里閃過一絲不舍。
“走吧！”馮鈴拍了拍蕭棋藤的背，也算自我開解：“總歸會回來的。”
會回來嗎？蕭棋藤最后深深注視了一眼“莫驚春”的木牌，親手給院門落鎖，隨即毫不留戀的轉身鉆進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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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里并不只有彎彎繞繞的小路。只不過旁人只能尋到小路，不敢也不信到處都是樹叢怪石甚至野獸毒蟲出沒的山林里還會有仿佛被迷霧掩蓋的平坦大路。放眼望去，整個蕭家村恐怕都找不出第二個比馮鈴更了解這片山林的人，畢竟身為簌十齋齋主，十五年前，這片山林就是她一手創建起來的簌十齋的前身。
“要睡一會么？”馮鈴駕車，指引著棗紅馬往山坳里走，隔著半掀起來的簾子問道：“我把車駕得穩些，你舒舒服服的睡一會兒？”
“不用，我不困，還是與你說說話吧。”
蕭棋藤側身看了眼棗紅馬“噠噠噠”前進的路，只疑惑馮鈴不知從哪兒尋來的馬，這般有靈性，溫馴又聽話，馮鈴指哪兒它就往哪兒走，半點不帶猶豫的，膽子大得很！
“這馬倒是聰明，”蕭棋藤夸道，“恐怕即便是半途突然竄出只吊睛虎，你若是要它沖過去，這馬兒也會聽你的橫沖直撞地沖過去。”
馮鈴被蕭棋藤獨特的舉例給逗笑了，兩人一輛車，在輕松的嘻嘻哈哈中很快踏上山林里的平坦大路。她們離蕭家村越來越遠，離汴京則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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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噠噠噠噠”，與蕭棋藤她們的馬車和緩的馬蹄聲完全不同的急促由遠及近，接著趴伏在一匹黑馬上的男子突然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嘭”的一聲悶響，黑馬奔出幾步的身影又轉回來，在不省人事的男子旁邊焦躁不安的噴氣轉圈。黑馬一次次的拿馬蹄刨地，用它濕漉漉的鼻子去拱昏迷的人的肩膀，似乎想用自己的辦法讓那人重新站起來。黑馬透亮墨色的大眼睛里露出無措，蕭棋藤和馮鈴對視一眼，都有些拿不準是否出手相幫。
馮鈴指揮著她們的那匹馬停住，蕭棋藤將頭探出馬車外，她的本意是看一看那匹黑馬的狀態，結果無意間一瞥，一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木雕配飾撞進她的眼里。
“救人。”
“嗯？”
馮鈴來不及詢問，就見蕭棋藤那邊已經拿了醫箱跳下車。
這便救了？馮鈴無奈，但也只能順著蕭棋藤跟上她的腳步，唯恐昏倒在地的男子假借昏迷實則圖謀不軌。